這段路很短,翁綠萼被放下來時,眼眶忍不住發紅。


    她明明早已經做好與父兄告別、與她無憂無慮的少女年歲告別的準備。


    卻在今日今時,才有了真切的實感。


    翁臨陽不想叫她哭,隻抬起手,指向那些被係上紅綢的箱籠,語氣溫柔:“別人有的,我們綠萼當然要有。你有的,隻會更多。”


    翁綠萼順著他手的方向望去,隻見數十個箱籠整整齊齊地放在送嫁隊伍旁邊。


    翁臨陽和他的親衛們都一身狼狽,但那些箱籠卻被人仔仔細細地擦幹淨了,不染塵埃。


    “好了,去吧。”翁臨陽不想叫她哭,而且,那道投射在他背上的視線存在感太強,他輕輕扶著翁綠萼的手臂,將她送進喜轎。


    而後,翁臨陽直起身子,平靜地與蕭持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個小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大家看熱鬧的心情。


    英俊雄偉的君侯坐在那匹跟著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神駿上,雖然那張俊臉上麵無表情,但是係著紅綢大花的大黑馬自帶喜感,眾人看過,都忍不住笑。


    自然了,她們最期待的,還是女君。


    那座喜轎設計得很是富麗,雕件數百,朱漆貼金,在陽光下閃耀著華美的光彩,而君侯府的新婦正端坐其中,金絲簾隨著轎夫前進的腳步微微晃動,露出美人嫣紅的唇與精巧的下巴,不過露出十之二三,也足以叫人相信,平州的新女君,是一位足以與君侯相配,容貌姝絕的美人。


    “阿娘,女君是不是對著我笑了!”


    吵吵嚷嚷的歡呼聲中,馭馬行在最前的蕭持聽到有個小孩子語氣十分驚喜地尖叫出聲。


    他那張原先還沒什麽表情的凶臉一拉,譏諷地想到,她連一個眼神都不願給他,還對著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垂髫小兒笑?


    大白日的,發什麽癡夢呢。


    恐怕她此時心中,全都是她那不中用的父兄吧。


    蕭持酸溜溜地想著,卻聽得身後傳來更高的聲浪。


    “女君又對著我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阿娘!我心跳好快,快——”


    “三虎子!你怎麽流鼻血了!手帕,誰有手帕啊!”


    一陣雞飛狗跳。


    蕭持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卻正好和翁綠萼對上一個眼神。


    她麵上覆著一層金絲簾,蕭持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但他看得分明,那微微上翹的唇角,在看到他時,忽地就平了下來。


    蕭持一怔,心中隨即升起一陣疑惑與不滿。


    她想讓他一同守著那婚前男女不得見麵的規矩,他照做了。


    她想讓父兄前來平州觀禮,他雖不快,卻也應承了下來。


    剛剛那疤臉漢子背著她上花轎,他不也沒說什麽嗎?


    他做出諸多讓步,怎地還得不到她一個好臉色?


    蕭持越想,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兒。


    人群中有小小的聲音傳出。


    “阿娘,君侯娶了這麽漂亮的婆姨,怎麽看著好不高興的樣子?”


    婦人連忙捂住幼子的嘴,呸道:“你個小屁孩子懂什麽,這叫,喜,喜什麽來著?”


    一旁跟著湊熱鬧的年輕書生補充道:“喜怒不形於色,君侯這樣的大人物,才不會把喜怒得失掛在臉上呢!”


    原來是這樣的嗎?


    小孩子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看著喜轎走過,他暗暗想到,他才不當什麽大人物呢,要是他能娶到女君這樣的天仙大美人,就是讓他把臉笑痛了也願意啊!


    ·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也。’


    到了黃昏時分,婚儀才算正式開啟。


    翁綠萼低垂著眼,順著紅綢的另一頭傳來的力氣指引,下了喜轎。


    夕陽西下,陽往陰來,大片炫麗的霞彩染紅了半壁天空,餘霞散綺,錦繡漫天,給天幕下那隊蜿蜒極長的迎親隊伍鍍上了一層金暉。


    “可真美啊。”


    “這叫天公作美!君侯娶親,老天爺也得給幾分薄麵不是?”


    周遭百姓熱鬧善意的哄笑聲連成一片,翁綠萼情不自禁地抬起頭,望向天際的霞彩流光。


    她停頓的時間並不長,紅綢那段傳來的牽扯力道卻隱隱重了重。


    翁綠萼望過去,隔著一層細密的金絲簾,也能看出蕭持臉上的不愉之意。


    她重又垂下眼,跟著蕭持一塊兒跨過朱紅長檻,以一種微妙而忐忑的心態,進入了君侯府。


    君侯與新婦前去祭拜宗廟、行合婚禮,聚在外邊兒的百姓們舍不得走,對著那些箱籠咋舌。


    “乖乖,女君的嫁妝怎地這麽多!”


    有人特地去數了:“天爺,足足有六十八抬!這一路從雄州送到咱們這兒,不得累死十幾匹馬啊?”


    有一褐衣婦人在人群裏靜靜聽了許久,直到君侯府的婆子小廝們拿著喜錢、喜糖出來散,人群又陡然沸騰起來,她才抽身準備往外走。


    隻是眾人都往前擠著想多沾些喜氣,唯獨褐衣婦人往外走去,就顯得有些打眼了。


    岑姑想起先前姑奶奶的吩咐,眼珠子一轉,招來一個小廝,叫他跟上去,看看那褐衣婦人是個什麽來頭。


    行過沃輿、同牢那些禮節之後,翁綠萼便被送回中衡院——今日大婚,他們會在這裏成禮。


    喜婆笑著將如意秤遞給蕭持,口中不停地說著吉祥話,聽得在旁觀禮的親眷婦人們都在笑。


    蕭持接過如意秤,掀開那層他看不順眼許久的金絲簾,新婦豐神絕世,霞姿月韻的臉龐映入眾人眼中,片刻靜默之後,喜婆笑道:“新婦真是好顏色,君侯好有福氣!”


    翁綠萼做含羞狀。


    蕭持臉上仍沒什麽表情,隻沉默地跟著喜婆的指引,與她飲合巹酒。


    酒盞交互,兩人的手腕避免不了地摩挲過一瞬,翁綠萼抬起眼,正好看見蕭持望向自己的眼神。


    裏麵好像燃了一團火。


    被緊緊盯著的翁綠萼忽覺一陣心慌。


    她又哪兒得罪他了?


    飲完合巹酒,蕭持便要起身往外走,卻被一隻手輕輕拉住了衣袖。


    眾人見狀,哄笑著往外走,體貼地將地方留給新婚的夫妻倆。


    蕭持冷聲道:“怎麽?”


    察覺到他話語中不耐情緒的翁綠萼頓了頓,柔聲道:“妾的阿兄初至平州,還請君侯替妾照拂一二,讓阿兄歡歡喜喜地喝完咱們的喜酒,可好?”


    蕭持眉宇間凶色更重。


    今日到現在,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竟是要他幫忙照拂她的阿兄?!


    蕭持拂袖而去。


    翁綠萼看著被他拂開的手,皺了皺眉。


    大喜的日子,偏他要做出這副誰惹了他不快的樣子。


    翁綠萼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


    隨他去。


    蕭持出去之後,杏香和丹榴趕緊進來,捧了些好克化的吃食過來給她:“娘子今天都沒怎麽吃東西,快吃些吧,夜間還得耗費力氣呢。”


    丹榴繞到她身後,動作輕柔地給翁綠萼摘下那華美巍峨的花冠,翁綠萼才撚起一塊兒紅豆餅嚐了一口,不料杏香突然石破天驚地說了這麽一句,她嗆了一下,身子略微往前傾了傾,又扯痛了頭發,一時間臉都紅了。


    丹榴手不得空,忙眼神示意杏香去倒盞茶來。


    杏香也有些愧疚:“娘子,婢不是故意的……”


    她近身伺候,自然知道這些時日來娘子和君侯根本沒有成事!先前沒有個正式的名分,杏香巴不得蕭持規規矩矩的,但如今成了婚,身份不一般了,杏香少不得操心起來。


    翁綠萼接過茶盞,喝了一口順了順氣,搖了搖頭:“無妨。”


    該她承擔的責任,翁綠萼不會矯情。


    杏香幫著丹榴把那些拆下來的釵環發飾歸攏在妝匣裏,又和翁綠萼嘰嘰喳喳起來:“娘子放心吧,婢方才去拿點心的時候特地去宴廳看了一眼,公子坐在正席右首第一的位置,是貴客的待遇呢!”


    翁綠萼短暫地放下心來。


    她想了想,還是不能太相信今日很有些喜怒無常的蕭持,吩咐了丹榴幾句,讓她去尋蕭皎。


    等明日有空,她還要問一問阿兄路上發生的事兒,還有那些箱籠裏的東西,究竟是怎麽來的。


    晚上的時間過得格外快。


    前邊兒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月上中天,一輪鐮刀似的彎月高懸夜空,蕭持被西平扶著往中衡院走。


    “女君見諒,君侯今日高興,飲得有些多了……”


    西平怕女君因為君侯吃醉了而不高興,有些尷尬地解釋了幾句。


    翁綠萼搖了搖頭,與西平客氣了幾句。


    她卻沒注意到,她緊繃著的肩頸微平,顯然是鬆了口氣的模樣,正好落入了躺在羅漢床上,半闔著眼的蕭持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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