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這不可能……”


    寧錄瞪大了雙眼,凝視著破曉的靛藍漸漸將天空暈染,而星空則被光輝隱沒。火山沒有噴發,大地依舊籠罩在寂靜之中。


    他拚命的搖著頭,踉蹌著向前挪了幾步,他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如果這一晚什麽都沒有發生,那就意味著未來也可能什麽都不會發生。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對他來說隻有一個解釋:恩利勒欺騙了他,那上萬次的穿越往複都隻是他給他創造的幻覺。可是這說不通,眼睛從來都沒有騙過他,這麽多年來一直在背後幫助著寧錄的就是恩利勒;多少次拯救他於水火,多少次讓毫無頭緒的他知道應該如何去做,而又多少次讓幾近分崩離析的國家重新團結;而如今,他為什麽會這樣對他呢?讓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親手瓦解了自己的國家,親手製造了一切的恐懼從而讓人民永遠的背棄了他。難道,那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是為了讓這一天更加的慘烈?難道恩利勒真的隻是一個邪惡的魔靈從始至終隻是將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嗎?!


    寧錄的思緒翻湧,愈發感到迷茫和憤怒。他知道,這樣胡思亂想並無助於問題的解決,唯有恩利勒才掌握著所有的答案。無論那雙眼睛的意圖是善良還是邪惡,今天他必將攀上那座山,追尋答案,讓那雙眼睛付出應有的代價。


    ***


    寧錄怒氣衝衝,握緊了象征著權威的象牙握柄鐮刀劍,躍上坐騎,向著神聖的山脈馳騁而去。正午時分,他抵達馬西斯山半山腰,破釜沉舟地衝入森林,奔向聖域。然而此刻,他發現,昔日繁茂的森林,如今卻已凋零落敗。


    那些曾矗立於山穀間的參天大樹,如今無力地垂下。這片森林曾是動植物的樂園,各種鳥類在樹梢歡叫,小溪湍急地奔流,為原本寧靜的森林平添一抹生氣。然而如今,一片死寂彌漫在森林之中,鳥兒的歌聲已不複存在,沿途的枯葉在風中翻飛,淒涼至極。


    地上錯落的腐敗樹葉和敗落的枯枝,那些鮮豔的野花,曾經點綴著山野,如今也已凋敝,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化為風中的塵土。森林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與腐朽的氣息,讓人無法忍受。


    往日林間曾經源源不斷地湧出的清泉,為這片森林注入了生命之源,如今卻已幹涸見底。那些曾經碧綠的草地,如今也已變得黃褐無力,猶如一片悲傷的地毯鋪陳於地。


    在這片凋零的森林中,原本常常有各種生物穿梭徜徉,然而現在,一隻小小的鬆鼠也難覓蹤跡。仿佛這片曾經充滿活力的森林,經曆了一場浩劫,被奪走了生命的氣息。


    ***


    寧錄繼續前行,心中愈發感到沉重。


    他很快來到神廟,在走廊盡頭,他發現原本閃爍著微光的房間已經陷入黑暗。寧錄猜測眼睛或許已不在了,要麽是因為衰老而逝,要麽是詭計多端,此刻已完成了邪惡計劃,悄然離去。他心急如焚地拔出劍,邁步衝進房間。


    如他所料,房間牆壁上原本射出光芒的無數孔洞此刻已然熄滅。眼睛也已消失無蹤。


    然而,在這幽暗的空間中,竟然出現了另一個身影:一個少年,披著微光閃爍的潔白長袍,一塵不染,寧靜地立於房間之中。他的容貌俊美,雌雄難辨,令人一見難忘。他那清澈如水的碧藍眼睛閃爍著神秘的光芒,褐色短發隨意披肩,明亮悅耳的聲音令人心境寧靜,仿佛瞬間便能令陌生人放下戒備。


    可是寧錄並未如此,他依然緊握劍柄,劍尖指向少年,眼神堅定地質問:“你是誰?那眼睛怎麽不見了,它去哪兒了?”


    “他死了,我是他的哥哥。”


    “哥哥?你就是他說的那個會來接替他的人?”


    “是的,我在等你。”男孩淡淡地說,聲音裏帶著悲傷。


    寧錄沉寂片刻,調整語氣道:“你知道嗎,你弟弟他欺騙了我……他說這地上會出現一個火山,它會吞沒一切。我相信了他。我殺了我的女兒,逼走了我的人民。然而……然而昨晚卻什麽都沒有發生!我不管你是誰,你們有什麽目的,我要你替他向我做出解釋!若你不能,那麽今天就隻能由你,來替他贖罪,為我女兒的死來贖罪!”


    少年向前走了幾步,來到持劍人的麵前。


    他用手指輕輕推開劍尖,動作從容,神態平靜。然後,他仰起頭,望向寧錄,開始娓娓道來:“在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一位先知。因為我擁有預知未來的能力,便被埃利都的城主聘為城市的守護者。我為他工作,為他操勞,隻為地上的百姓能夠得著平安喜樂,得著健全安康……但我沒有告訴他的是,我能看到最遙遠的未來,我能看到時間的結局……”


    “結局?結局是什麽?”寧錄王問。


    “所有時間的結果。所有一切的結局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死亡與毀滅。一切化為熱浪和寂靜,一切歸於死亡與分散。”


    “這和我女兒有什麽關係?!我為什麽要相信你說的這些話?”


    “我是想告訴你……我在努力拯救每一個人,因為我要拯救這個世界……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開始為此而努力了。我嚐試幹涉未來的走向,我將我看到未來的能力分給眾人,讓他們協助我,幫助這大地上的生命,給予他們正確方向的指導,不至於走向毀滅。”


    “你弟弟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恩利勒……他是的。”


    “繼續說。”


    “我和我的同伴們,每一次幹涉未來都被迫創造出了一個平行的新世界。在短期內,事物會在這些新的世界中朝著好的方向發展一段時間,但終究,無論我做出什麽樣的努力,結局都隻有一個——死亡與毀滅。”


    “我聽出來了,你是在為你弟弟的罪行找借口!”


    “我沒有。”


    “那你告訴我!他為何甩手而去,他為何丟下我不管了!”


    “他已經贖完了他的罪……”


    “他有何之罪?!”


    “那就且聽我講講他的故事——恩利勒的故事……我的弟兄,他本是這山中之國奇跡山丘的城主,他曾有一段時間濫用了我分給他的能力,最終讓他親眼目睹了這世界的毀滅……”男孩為寧錄講述了加音與奇跡山丘末日的故事。


    “這世界曾經被他毀滅過一次了?”


    “是的,一場洪水。一場吞沒一切的滔天巨浪……”


    “你為何不阻止他?”


    “我在那之前就預測到了一切,所以我對那個未來是做出了適當的幹涉的——我讓閃的父親諾亞建造了一艘方舟,他們帶上了地上所有生命的記憶,在末日到來前,登上那艘船,逃離那個世界。方舟在大洋中漂泊,直到擱淺、停靠在了這座聖山之上,而這座神廟——就是這艘方舟的殘骸。”


    “什麽?!這裏就是……”


    “是的。”


    “那恩利勒又是誰?難道是?”


    “是的。就是加音。”


    寧錄因震驚而哽咽,說不出話來。


    “加音,他隨那僅剩的機器而存活下來。他為自己釀成大洪水的過錯而懺悔,他痛定思痛,向我請求,決定好好地利用這次機會,在這個新的世界,幫助被這些被山姆帶來的、被阿普蘇[1]之海孕育過的新生命——也就是你們的祖先。


    “於是,我認他做我的弟兄。你們的祖先從海岸上登陸,恩利勒就用他從我這裏分得來的有限的能力,預測著未來,傾力地幫助著你們一代又一代的人,直到你這一代,他成就了你和你的國家。讓辛拿之地的眾多生靈和睦、幸福的生活、繁衍生息。著對他來說,這就是最大的贖罪。”


    “那他為何還會死去呢?”


    “因為它的大部分能力都在那次海嘯浩劫中毀滅了,僅剩下的能力又被我限製了不少,所以他隻能看到很短的未來和有限的結果。這樣的能力,短期內來說已經足夠應付像你的王國這樣小範圍的疆域內出現的一切混沌和變故了。對你們來說,它看起來依舊是無所不知的神靈。但很快,死亡與毀滅的詛咒開始降臨到他的國度——他預見了他所精心嗬護的一切,可能會被一個簡單的突發事件所毀滅——火山爆發。


    “恰巧,此時他已步入暮年,經過了長年累月的勞累,他組件裏僅剩的能量接近枯竭。他的自身已經沒有多少力量可以維持住這種預測工作了。所以,他用盡了力氣,也隻能給你看到那僅僅一萬多次的可能性。”


    “一萬多次……沒有一次成功。”


    “任何一個微小的改變都有可能帶來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他為你創造了一萬多個世界,供你在裏麵嚐試……但是,他最初告訴你的解法,仍然是這裏麵最好的那一個,不是嗎?”


    “最好的?!”寧錄苦笑道,“你是否知道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樣的?”


    “在這有限的次數裏,是最好的結果了——地上的人們都到各地去了,他們會活下來,而你的世界也得救了……”


    “你的意思是,恩利勒他是對的嘍?我失去了我的女兒,失去了我的國家,失去了一切……而那座火山卻沒有噴發!”寧錄帶著譏諷地苦笑說著。


    “對不起,這一次你失去了你的女兒……”這時候,少年眼睛泛出了淚光,緩緩地低下了頭,“但你和你的女兒在另一個世界度過了快樂的一生,不是嗎?”男孩說道。


    “什麽?!你怎麽知道……”


    “我都看到了。”


    寧錄王後退半步,單手掩麵,開始哭泣。


    “是的,我是知道你為何最終還是選擇了恩利勒給你指明的這條路——就在你從最後一次推演中醒來以後,就在你威脅了他你隻會保留你女兒性命並逃走的那一刻,在你正打算離開並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給你看了那樣東西,不是嗎?”


    “是的……”這時候寧錄的眼淚止不住的奪眶而出:“是的……那次我很幸福。”他說著並下意識地鬆開了拿著劍的手,鐮刀劍掉落在地上。


    “你帶著女兒逃到了波浪海[2]上的一個小島,你們成為這個世界上唯一幸存下來的人,火山吞沒了你的國家,而你和寧薩爾卻在那裏度過了幸福快樂的一生。”


    寧錄沉默不語,隻是在抽泣。


    ***


    “在那一刻,他讓你體驗了你想要的一生。然後,你就接受了他的建議,在最後這一次,你殺了你的女兒,拯救了你的國家。”


    “是啊……”寧錄慢慢地說到:“可火山……並沒有爆發……”


    “是我製止了它的爆發。”男孩用稚嫩的雙手托起寧錄王的一隻蒼老的大手,把他捧在懷裏,光芒從他的胸口處照耀出來,治愈他的抽搐。


    “恩利勒在給你看完那最後一個世界以後,他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也是最後的那一個瞬間,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通知了我。於是,我從其他的世界趕來,製止了火山的爆發。”


    “他為什麽不早點去叫你?”


    “他是早該這樣做的,不應這樣執拗……隻是他一向慚於向我提出幫助的請求,他曾說他要為了贖罪,堅持到了最後一刻……隻是為了向我證明,他願意耗盡自己的一切能量,隻為幫助這個世界上的眾生,不再以力量去謀取私利。”


    “他這樣做毫無道理……”


    “是的,他本來可以不這樣做的。我們可以一起解決這個問題,可是等到他死去,當我獨自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卻沒有太把這裏的情況當一回事。我以為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你要明白,恩利勒隻在幫助這一個世界,而我同時在幫助無數無數的世界……所以,那天他呼喚我來的時候,我隻是把最大的注意力放在了那座火山上。”


    “我不懂,你是怎樣做的?你有力量完全製止那座火山的噴發?”


    “我沒有那樣的力量,我所做的,仍然隻是用我穿梭於無盡時間,窺探所有變化可能的能力——我在你們世界的上古時期做了一個微小的動作,隻是把一粒石子的位置改變,就在長久的時間中產生了漣漪作用,最終導致今天內姆魯特湖不會大規模噴發的現狀——一個新的世界由此分裂而出。”


    “所以你隻是去製止了火山噴發,卻沒有拯救我的女兒,也沒有拯救我分裂的國家……”


    “對不起。”男孩的目光中泛起晶瑩的淚花,“我在一瞬間就製止了火山的噴發,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把你帶了過去,帶到了這個火山不會噴發的新世界。我以為事情已經解決了……”


    “哪一個瞬間?”


    “就是你從和你女兒共度餘生的那個世界醒來以後的瞬間,也就是恩利勒向我發出求助的那個瞬間,在那一瞬間,我就完成了這些所有工作……那一刻你就已經在現在這個世界裏了。”


    “你們沒有提醒我……”


    “都怪我,我一時疏忽,忘了向你做出說明,就去忙別的世界的事情去了。而你仍然依照恩利勒生前的指示,去殺了你的女兒,驅趕了你人民……隻為避開一個已經被我解決的問題。”


    少年的眼淚滴落在男人的手上。


    “好吧。我不怪你,但你知道我的請求是什麽……”


    “我知道,我答應你。”


    ***


    寧錄在這溫柔的訴說和承諾中釋懷了。男孩拉著他走到外麵的山澗,然後他們一起來到山崗上俯瞰大地。


    “我會挽回的,我會在本來應該向你解釋的時候告訴你,讓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讓你的女兒沒有死去,讓這地上的人們依舊幸福的生活在這裏。盡管那一切都隻會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另一個世界是嗎?”


    “是的。你會相信我嗎?”


    寧錄看著少年的眼睛,又看了看這山中美麗的景色和山下那座隻建了一半的廟宇,然後他轉過頭來,堅定地說:“我相信你。所以,這裏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了。”


    少年愣住了,但過了一會他用溫柔的眼神看著寧錄的眼睛。


    “那我就在這裏終結你的生命吧。”他說。


    “好的。”寧錄回答。


    [1]即阿勃祖(蘇美爾語:“abzu”,阿卡德語為阿普蘇“apsu”),也稱為恩古拉(蘇美爾語:“engur”;阿卡德語:恩古魯“engurru”),從字麵上看,ab=''水'',zu=''知道''或''深'',其名字是來自地下淡水的意思,人們認為阿勃祖位於地下深處,在那裏藏著強大的神力“麥”(me),眾神也無法看到那裏,恩基命令寧瑪赫(ninmah)用阿勃祖的泥土捏成人,同時他是巴比倫創世史詩《埃努瑪·埃利什》(enuma elish)中的一位神,在該故事中,阿普蘇是世界海洋和原始創造力的人格化


    [2] egeo pgos,即愛琴海,希臘語:Αiγa?oΠ?λaγo?,一個可能的詞源是Αiγ-,意思是波浪,因此aiγiaλ??的意思是波浪起伏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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