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每逢年節,總是分外繁忙。


    各家各族送的年禮、前來拜會的人,還有要赴的筵席,往來交際,數不勝數。


    早幾年開始,崔翁不厭其煩,便將這些悉數扔給崔循應付,自己隻赴幾位老友的邀約。


    飲茶清談,對弈釣魚,樂得清閑自在。


    崔循則任勞任怨地接過所有,忙得不可開交。


    這日午後,崔循原是要往官署去,崔翁身邊的仆役卻來傳了話,說是老爺子請他過去喝茶。


    崔循官服都沒換,徑直去了別院。


    日光和煦,崔翁披著件鶴氅,在湖邊的躺椅上閑坐曬太陽。


    麵前架著根釣竿,身旁則是煮茶的風爐。


    崔循瞥了眼竹編魚簍,果不其然,其中空空如也。


    他這位祖父極愛垂釣,但真到下了鉤,又不肯認真,頗有種“願者上鉤”的架勢。


    崔循少時陪他老人家垂釣,往往自己釣了半簍,他那裏隻零星一兩條小魚,最後還都放了回去,實在不知有何樂趣可言。


    崔循徑直問:“祖父喚我來,是為何事?”


    “不急,先坐。”崔翁手持芭蕉小扇,扇了扇那行將熄滅的炭火,慢悠悠道,“嚐嚐你桓伯父令人千裏迢迢送來的茶。”


    風爐另一側也是架躺椅,崔循卻隻規規矩矩坐了。


    崔翁對長孫一板一眼的樣子見怪不怪,瞥見他身上的朱衣,疑惑道:“我怎麽記著,今日該你休沐?”


    崔循頷首:“是。但還有尚未料理的公務,不欲積壓,便想去一趟。”


    “難為你了。”崔翁話雖這麽說,卻並沒半點要替長孫分擔的意思,隻開門見山道,“此番尋你來,是為五郎的親事。”


    崔循指腹撫過杯沿,沉吟道:“您先前提過,我這些時日也思量過,公主與五郎算不得良配,還是另尋世家女為妥。”


    崔翁問:“為何?”


    “前些時日王氏壽宴,您雖未親至,但也應當有所耳聞才是。”


    崔循點到為止,並未詳提。


    崔翁卻笑了起來:“女郎間的玩鬧罷了。王家那個四娘子倒是世家女,她行事如何?又何曾好到哪裏?”


    話說到這份上,崔循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眉頭微微皺起:“祖父為何突然屬意公主?”


    “我倒想問,你對公主的成見從何而來?”崔翁打量著他,“你自小就從不與女郎們計較什麽的。”


    崔循垂眼,沉默不語。


    崔翁飲了口茶,這才不疾不徐道:“昨日五郎得了冊孤本,來我這裏時,特意提了王家壽宴那日的事。言辭鑿鑿,說公主必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才會那般失態。”


    崔韶年紀輕,藏不住事。


    他初見蕭窈那日,崔循隻看了一眼,就看出他那毫不遮掩的心動。


    如今他巴巴地找來孤本,又專程提及這些,崔翁又怎會不明白?


    “我雖未見過這位公主,但能叫五郎這般喜歡,總不壞。何不成全了他?”崔翁笑道,“若要他放著喜歡的,另娶旁的女郎,豈非也耽擱了人家?”


    崔循道:“您若親自見過,便知她性情頑劣,並非賢淑之輩。”


    “那又有什麽妨礙?她嫁的是五郎,將來不會是掌崔氏一族庶務的當家主母,也無需她撐門庭顏麵。”崔翁愈發覺著驚奇,“琢玉,你對公主是否太過挑剔?”


    崔循微怔,想要說些什麽,最後隻是抿了抿唇。


    崔翁這話並沒說錯。


    崔韶本就是家中並不如何受重視的子弟,誰都沒指望他作出什麽功績,便是吟風弄月、吃喝玩樂,也沒什麽妨礙。


    他要娶誰,又何須那麽多計較?


    將來需要掌管一族庶務,撐起顏麵的,是他崔循的夫人。


    “五郎的親事暫且不論,等過些時日,我親自見過公主再議。”


    “倒是琢玉,你祖母在世時屬意桓家五娘,你未曾應。後來服喪守孝,蹉跎至今……”崔翁叩了叩小幾,“如今孝期已過,斷然沒有再耽擱下去的道理,你待如何?”


    自打寄予厚望的長子剃了頭發,與個不知何處來的僧人雲遊四海,崔翁一度傷透了心,於子孫之事上倒看得淡了許多,並不強求。


    隻是前幾日,老友喜得一對雙生的小孫子、孫女,邀他去喝酒。看著別家子孫繞膝,一時又有些唏噓。


    故而今日特地將崔循找來,想著一並催一催。


    但崔循的態度實在令他無奈,提及崔韶的親事時,推三阻四,提及他自己的親事時,緘默不語。


    崔翁隻得自顧自道:“過了年節,便是你阿母的壽辰,屆時多邀些賓客,叫她留心相看。”


    崔循神色淡淡的:“是。”


    崔翁又道:“給公主遞封請帖。”


    崔循飲茶的動作一頓,而後意識到,祖父是想看看蕭窈如何。若是看得過眼,興許便要聘給崔韶。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能說的都說了,崔韶本就不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祖父要親自過問這件事,便用不著他費神。


    崔循放了茶盞:“祖父若是無旁的吩咐,我便往官署去了。”


    崔翁原還有些閑話,見此,隻得頷首:“你自忙去吧。隻是勿要操勞太過,留意身體。”


    “是。”崔循應了聲,緩步離去。


    馬車載著他,駛離別院,前往望仙門。


    當值的左丞原本與好友相約酒肆一聚,結果出門迎麵撞上崔循,大驚失色。


    “少卿今日前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之事?”


    左丞知道崔循今日休沐,也知道昨日離開前,他已經將公務悉數料理妥當,還當是出了什麽大事,值得特地入宮。


    “無礙,你自便就是。”


    崔循並未解釋,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今日來官署,不過是因為昨日蕭窈偏要纏著問了那一句。


    他答應了,便隻能前來等候。


    崔循揣度著蕭窈懶散的性子,知她八成不會一早來太常寺,問過當值的內侍,果不其然。


    官署無事,他難得這般清閑。


    在書案前坐了片刻,想起昨日在朝暉殿書房,無意瞥見蕭窈那手字,索性鋪紙研墨,默了張帖。


    崔循那位而今杳無音訊的父親在許多事情上皆不著調,但卻實在寫得一手好字,隨手寫的一頁紙,流出去都能賣上百金。


    崔循自能提筆,習的便是他親手所書的字帖。


    後來有心更改,耗了幾年,才逐漸成了如今的字跡。


    蕭窈姍姍來遲,趕到太常寺時,已近黃昏。


    此處比上回來時,似乎冷清了些。門外候著的內侍也換了人,見著她後並未多言,隻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蕭窈在來之前,還曾猶豫過,疑心崔循會不會隻是隨口一應,今日壓根不在。


    最後還是翠微條分縷析,才勸得她走這一趟。


    崔循的官廨比謝昭所在寬敞許多,亦無太多裝飾,最為矚目的是西側的書架,足足占了整一麵牆壁。


    其上分門別類放置著書籍、竹簡等物,整整齊齊,蔚為壯觀。


    蕭窈看得驚歎,隻覺自己這輩子興許都看不完這些。


    崔循見她來,方才擱了筆:“公主有何不解之處?”


    蕭窈的視線這才落在他身上:“原是有的,不過今日姑母來看我,不懂的地方也都為我講明白了。”


    這禮本就是參照宣帝時,陽羨長公主的章程擬定的,自然不會有人比她這個親曆者更為明晰。


    崔循對此了然,卻又疑惑:“既如此,公主為何而來?”


    蕭窈走近,將那卷竹簡放在書案上。


    崔循道:“這本就是要予公主的,不必送還。”


    “倒也不單單為此,”蕭窈搖搖頭,回憶著翠微的說辭,“隻是我後來想,昨日之舉確實多有不妥,怠慢了少卿,還是應該當麵致歉才是。”


    這話雖動聽,卻實在不像蕭窈能說出來的。


    崔循並沒細究,隻道:“無妨。”


    得了這句,蕭窈若是知情識趣些,就該起身告辭,他也可歸家處理事務。


    可蕭窈並沒離開,話鋒一轉道:“其實我今日原也猶豫,想著興許不該來的。”


    崔循收起字帖的手一頓:“為何?”


    “我前回順路來你們這,聽了協律郎幾曲,沒兩日便仿佛傳得人盡皆知……”蕭窈歎了口氣,“今日來尋你,若是再傳出去,豈非折損少卿清譽。”


    她將話說得憂心忡忡,可眼底卻帶著笑意,實在看不出有多在乎。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公主大可不必憂心。”


    蕭窈眉尖微挑。


    崔循平靜道:“此處,不會有人敢拿我的事情出去說三道四。”


    蕭窈噎了下。


    她實在厭煩崔循這副從容不迫,遊刃有餘的模樣,便又問:“少卿的意思,是協律郎不如你?”


    崔循迎著她挑釁似的目光,緩緩問:“公主以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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