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整間房子隻有洗手間的燈是開著的,準確來說是一個嵌在洗手間鏡子上的燈泡散發著昏暗的光芒。唐既白對著麵前的鏡子刮胡茬,脖頸微微揚起,喉結上有性感的弧度。電動剃須刀滋滋的聲音,帶走了青色的胡茬。


    “嗡嗡。”手機在洗手台上扭動著身軀發出嗡鳴。


    “文楚家地下室的地板縫隙裏找到了丁長樂遺留的體液。”謝燮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東方廌用口供的方式將信息傳遞給了檢察院後,檢察院的昔日同僚不負所望,用最快的效率采取了行動。“我準備去連夜提審文楚,但情況沒有想象的樂觀,如果文楚一口咬定是東方主謀,他是從犯,那也是站得住腳的。”


    “嗯。”唐既白關上剃須刀,看著鏡中的自己,仿佛自言自語。“我會讓他們承認自己犯下的罪。”


    唐既白說的是他們,不止文楚一個,也不止這一宗。


    二十六年前的總賬,一次清算。唐既白將棒球帽罩到頭上,壓低帽簷,轉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為你而戰,千千萬萬遍。


    馬天競手中握著一張二十多年前的舊報紙,薑寶羅的照片在黑白報紙上依舊笑的張揚,馬天競看得有些癡了。


    這個女人在年少時期就刻入了他們三個男人的骨血,但三人卻有截然不同的結局。段晨明最幸福,早早死了無憂無慮。文楚好似早把前塵往事忘得一幹二淨,活得也是瀟灑快活。唯有他,時刻銘記著當年發生的事情,戰戰兢兢的回憶著有沒有遺漏什麽,唯恐這件事東窗事發。


    但也多謝自己的謹慎,所以現在在牢裏的不是他。


    他收到這份報紙的時候就知道唐既白挖出了一些事,在最初的恐懼過後,倒也坦然。給他猜到所有事又怎麽樣?二十六年過去了,該死的都死了,該毀的都毀了。再有邏輯的推測也隻是推測。


    所以馬天競赴約赴的很從容,拿著唐既白寄給他的鑰匙,圈在食指上自在的轉著,差點都快哼出歌來。


    烏蘇十六中的排練房,一所被殺校的中學留下的舊樓。馬天競站在門口,心中隻有四個字:裝神弄鬼。


    馬天競擰開門把手,裏麵一片漆黑,他往牆上摸到一個開關,按下卻不見燈亮,而是出現像水波一樣的光影流動,水波流過他的臉,突然變成一個穿著碎布花裙的女人影像。


    女人跪著大喊:“冤枉!我男人是冤枉的!”


    那聲音在黑暗空曠的房間裏顯得很是淒涼,突的又是一聲槍響,“砰”。震得馬天競渾身一凜。然後是機械的新聞聲音:“犯人李民佑已於今日下午兩點伏法……”


    馬天競朝著房裏大喊:“唐既白,別整這些虛的。有話出來直說。你說我手裏的唱片是假的。那真的在哪裏?你想救東方廌就滾出來見我。”


    自然沒有人回應他,房裏應該有個旋轉的投影儀,牆麵上依然是水波流轉,那水波時而變成一對男童女童,時而變成一個身著奇裝異服的女大學生,時而變成一個身穿檢察官袍的男人,時而變成挽袖下廚的女人。有些麵孔對馬天競而言很熟悉,有些又很陌生。


    “弟弟你吃。”女童手裏拿著一根棒棒糖追趕著男童的影像從牆麵上跑過。那是幼年的長樂長安兄妹。馬天競仿佛覺得他們要跑進自己的身體,下意識一閃。影像從他的襯衣上穿過。


    “老公,下班記得早點回來吃飯!小廌今天生日。”三十歲的溫婉女人往鍋裏丟了一張麵餅,油鍋發出滋滋的響聲。她擦擦手,走過來勾腰對著攝錄機:“也不知道這新買的玩意兒好不好使?小廌,生日快樂!錄進去了嗎?媽媽永遠愛你。”


    馬天競看明白了,這是唐既白的母親。在密閉空間裏,音響效果極佳,說話的人仿佛就在耳邊。馬天競揮手想驅散耳邊的聲音,又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耳朵讓他止住動作。


    牆麵上出現一個穿著哥特風格衣服的女孩咯咯笑著:“你們別欺負小馬了。人法學係高材生,不怕把你們都抓起來啊?我替他喝!”


    那是段晨明和薑寶羅確定關係的那天,段晨明請樂隊的人喝酒。他和文楚都喝得大醉,倒不是因為難過,他們都知道段晨明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寶羅隻是玩玩而已。但喝醉的馬天競又忍不住想,就算是玩玩,為什麽不是我?


    “我不會和你同流合汙的!”東方獲的聲音橫插進來打破馬天競的遐想,那時東方獲也還年輕。


    緊接著是唐慎宣讀起訴書的聲音。“上述犯罪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充分。本院認為被告行為已觸犯《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提起公訴,請依法判處……”


    最後四周的人聲混雜在一起。孩子們的追鬧嬉戲聲,廚房炒菜的油爆聲,法庭宣判的法槌聲,酒桌上的玻璃杯相撞聲,刑場上的槍聲共同組成一個嘈雜奇異的共鳴。就好像是從地獄裏傳來的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馬天競終於明白過來,這是由多個視頻音頻穿插剪接而成的作品。隻有聲音的時候,投影儀就會投放出水波紋,讓人有種沉溺深海的感覺。而這些視頻音頻裏的人都是與他有關的受害者。


    想明白後,馬天競又開始大笑。“哈哈。唐既白。你就隻有這些裝神弄鬼的招數嗎?”


    聲音突然全部消失。啪的一聲,燈亮了。


    燈光下站著一個戴著棒球帽低著頭的男人,身形修長,影子在地上被拖得更長,就像有另一個人立在一邊。


    “唐既白?”馬天競不確定的叫了一聲。


    男人並沒有理他,自顧自忙著手頭的事。他麵前是一張放著案板的桌子,桌子上堆著一堆生肉。他拿著一把窄薄的剔骨刀細細將肉從骨頭上分離,像是雕琢藝術品一般仔細,然後將肉切成薄薄一片整齊碼在黑色塑料袋裏。


    他一邊做著這些事,一邊口中哼著斷續的曲子。


    “我將自己撕成碎片


    那是獻給黑彌撒的紀念


    當冰冷的銀刀割開肌理


    我親吻到了撒旦的嘴唇”


    薑寶羅放蕩不羈的笑聲和著這曲調成為滲人的背景音。


    “killme。”女孩朱唇輕吐,就像有魔力一般召喚著他們。


    “住嘴!”馬天競大喊。男人口中的歌詞卻越念越快。


    “deadgirlkiss


    是重生的秘密


    我融入你的骨血


    在你的體內得到永生


    生生不息,輪回不滅的生命


    是我們約定的宿命……”


    “這不是你們的甜蜜約定嗎?”唐既白抬頭看著他,似笑非笑。


    “我讓你閉嘴!”馬天競衝上前去一把揮掉他手中的刀。


    唐既白不怒不惱,將案板上剩下的肉放入旁邊已經煮沸的小鍋子裏。


    “噗嚕噗嚕。”燒沸的水吐出泡泡。放下去的肉一下子就被吞沒,再吐出來的時候,紅肉已經是白色。


    “薑寶羅屍體丟失的部分是被你們吃了對吧?”他將肉湯盛出來放到馬天競麵前,什麽都沒有加的肉湯上飄著油星子,泛出一股腥味,讓馬天競聞著想嘔。他已經二十幾年沒有吃過肉了。“一人一碗的肉湯,是你們密不可分的結盟。那晚過後,薑寶羅是連接你們三個男人最緊的係帶。”


    馬天競別開眼睛,不去看那晚肉湯。“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殺了薑寶羅是她自己要求的吧?為了靈感?為了獻祭?鬼知道為了什麽。我們姑且稱它為獻祭黑彌撒的計劃,而你們,則是計劃的實施者。”唐既白逼近他,看著他的眼睛,想從中間看出恐懼。


    “嗬。這房子裏哪裏裝著竊聽器?還是錄音筆?唐教授,你以為我會這麽蠢承認你說的這些胡話?”馬天競嘲諷的看著他。


    “那一晚,你們和薑寶羅發生了關係。三個男人?同時?但是最後背上所有罪的隻有染上艾滋,又沒有背景的段晨明。”唐既白並不介意他的挑釁,接著說下去,用的是問句,但說出來的語氣卻有八成把握,仿佛自己親眼所見。


    薑寶羅散落在鋼琴上的大卷長發,凹凸有致的腰身與急促而性感的喘息,時隔二十六年,依然曆曆在目。馬天競不禁陷入臆想,她是最完美的藝術品。


    “下第一刀的應該是文楚。段晨明沒有這個膽子,而你,你愛薑寶羅。最後分屍的是段晨明。但你,除了殺人又做了一件多餘的事。”


    唐既白拎起桌上剃幹淨的豬骨頭,在手上把玩。那癲狂的神態竟和那晚的文楚有九分相似,馬天競感到遍體生寒。


    “英國有一家公司,可以用死人的骨灰製成唱片,供活著的親人緬懷。這種骨灰唱片定製價格昂貴,產量稀少,一查便可知誰定過。”唐既白勾唇笑了。“所以你那麽急著要拿回我手裏的唱片,因為你怕人發現那裏麵有薑寶羅的骨頭。”


    馬天競臉色灰白,牙齒咬得咯咯響。拳頭攥緊又慢慢鬆開,陰沉的嗬嗬笑:“就算你從英國那邊查到我的名字又怎麽樣?段晨明拋屍的時候漏了一袋骨頭在樂房,我撿到的不行嗎?有個詞叫死無對證,已經這麽多年過去了,你能證明薑寶羅死的那晚,我們在場嗎?”


    “我不能。但有一個人可以。”


    馬天競心裏慌了一下,急速思考著那晚在場的人還有誰會出賣他。不可能,他們都死了。文楚就更不可能了。


    唐既白沒有順著他的思路回答這個問題,話鋒一轉又扯到二十六年前的事。


    “我第一次聽《deadgirlkiss》的時候,就覺得很熟悉。原來早在二十六年前,我就聽過那張唱片。”


    當年,唐慎的書房裏隱隱傳出的靡靡之音,在客廳看動畫片的小唐廌雖然聽不懂歌詞,卻在潛意識裏記下了那模糊的旋律。


    唐慎發現了唱片裏的秘密,那時候沒有這麽發達的社交網絡。想聯係英國的唱片製作公司隻有一個電郵地址。郵件發出去,沒有等到回音,卻等來了一場殺身之禍。


    “你或者是你那顯赫的家族害怕東窗事發,所以偽造車禍害死了我的父母。通過我父親,你注意到了東方獲。並且發現他在李民佑的案子裏栽贓了我父親,於是以此要挾他為你服務。你的天競律師事務所發揚光大可少不了東方獲為你牽線搭橋的功勞。你現在這樣陷害人家女兒,人走茶涼,真是涼薄。”


    “誰?你說的到底是誰?”馬天競依舊自顧自沉浸在剛剛唐既白所說能證明他參與殺人的證人。


    “你算一個。”唐既白把手機放到桌麵上,推到他麵前。“你現在可以自首。”


    聽他最後說的是自己,馬天競差點笑出了聲。“你是不是有妄想症?”


    “你還記得胡鵬飛嗎?他現在和馬則安關在一個囚室。”


    “你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就是托人送給胡鵬飛一點普通的感冒藥。聽說小馬不適應獄裏的生活,有點感冒?”唐既白加重音在普通二字。


    馬天競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別逗了,你不敢。唐既白,這些年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叔伯。你把那套勞什子法律,規則看得比命都重。全世界誰都可能做壞事,你不可能。”


    “哦?那李大龍怎麽死的呢?你這麽了解我,馬叔叔,你是不是忘了我和文楚有一樣的病。現在是淩晨兩點,我不是很有耐心,你還有半個小時。”唐既白摘下棒球帽,臉上帶著誌在必得的笑容。


    馬天競告訴自己這隻是心理戰,但眼前陌生的唐既白一直讓他聯想起二十六年前那晚的文楚。下刀沒有半分猶豫,煮湯的時候還帶著笑容。一個白天是紳士,晚上是魔鬼的人。


    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這緊張的氛圍,以110結尾的座機號碼。馬天競舔了一下幹裂的唇,接起電話。


    “請問是馬天競馬先生嗎?這裏是蘇北監獄,編號20568的犯人馬則安也就是你的兒子因為食物中毒剛剛送往中心醫院,情況嚴重,可能有生命危險,你抽空去看一下。”


    對方電話掛的很快,口氣就好像說你抽空去領一下超市贈品一樣隨便。


    “半個小時,從毒發到死亡最長時間。”唐既白看他臉色就猜到了電話內容,笑的越發肆意。


    馬天競沒忍住,一拳揮過去,正中唐既白的臉頰。他的唇角破裂,擠出一點血珠。再抬頭時,臉上神情卻一點也沒變,就像戴了一個麵具。


    唐既白舌頭抵著口腔內壁,大拇指擦過唇角的血跡。“這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說完一記更重的勾拳將馬天競直接擊倒在地。


    馬天競手肘撐著地,癲狂的大笑。“你以為用這樣的詭計就可以逼我就範?別做夢了。如果小安真的死了,我會親手為他報仇,但我不會蠢到去自首。”


    “嘖嘖嘖。馬則安聽到該傷心了。其實你這樣活著真的挺沒意思的,這麽多年提防著這個那個,到頭來連一個值得你付出真心的人都沒有。還好,我也不是非得你不可。”


    “什麽意思?”


    唐既白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


    牢房裏,有個巡夜的獄警避開攝像頭將一個扁平的文件夾塞進了文楚的監室。牢獄生活似乎沒有給這個老紳士帶來什麽困難,他依然活得從容幹淨,盡管隻有一件醜陋的囚服。


    “當時在現場,而現在還活著的。可不止你一個。”


    牢房裏的文楚安耐不住好奇心,上前撿起地上的文件袋,露出唱片的一角,在月光下有森森的白光。他尋找許久的“愛人”終於回到他身邊!文楚欣喜若狂,哪管什麽異樣,一把抽出了唱片。


    樂房中,唐既白慢條斯理的俯身靠近馬天競的耳邊輕聲問。“你覺得在國外養尊處優,消停了幾十年的文楚為什麽突然回國犯案?說來多虧方初無意間告訴我,原來還有一個和我‘同病相憐’的老前輩……”


    如果這一切都是唐既白的誘導,如果文楚的背後還有一隻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黑手。這下馬天競徹底嚇得發不出聲了,這個他一直以為是小白兔的人,竟然比文楚更可怕!


    文楚拉出文件袋的唱片,發現隻有半截,有人毀了這張唱片!這張用薑寶羅的命換取靈感而來的唱片!殺死薑寶羅的時候,文楚從不覺得她真的死了,她隻是換了一種方式活在這個世間。可親眼看到珍藏幾十年的唱片折斷,文楚覺得就像愛人被殺死在眼前。心情從天堂直墮入地獄。


    “啊!!!”監獄裏傳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叫聲。遠在城市另一頭的馬天競猶如心靈感應一般,渾身一顫。


    唐既白把手機再次遞到馬天競麵前,甚至撥好了110。“最後一次機會,兒子和自首減刑機會。你還要不要?”


    他不說,文楚也會說。超過三十分鍾,則安就會死。一瞬間,千百個念頭從精神崩潰的馬天競腦中滾過。


    他伸出食指顫顫巍巍按下了綠色的通話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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