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櫻桃彎起唇角,陰陽怪氣道:“外婆說的是,確實不應該問你要錢,這肉就該白拿來孝敬你,畢竟外婆也說了,咱們是一家人。”


    曹婆子將髒話咽了回去,滿意點頭,心道短命外孫倒是娶了個通情達理的好媳婦。


    許櫻桃的笑容又深了幾分:“我也是才想明白,有當娘的在,做閨女的自然就有了靠山,哪還用求爹爹告奶奶到處送禮。”


    “外婆方才也說了,一家人理應互相幫扶,我娘若是受了欺負,小舅自會為她出頭,眼下我娘就遇到了難處,想必外婆和小舅都不會坐視不理。”


    “再說了,娶媳婦啥時候不能娶,外婆倒不如把蓋新房的錢借給我們,等我們還了債,日後再賺錢給小舅娶媳婦也不遲。”


    不就是道德綁架,她也會。


    “放你娘的屁!你家欠的債,關我們啥事?”曹婆子激動地唾沫橫飛。


    薑氏雖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這番話,心中仍如被重錘擊中,泛起一陣鈍痛。


    許櫻桃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語氣中帶著幾分諷刺:“那你兒子成親蓋房,就關我娘的事了?”


    “那是她親弟,為啥不關她的事?”曹婆子理直氣壯。


    “我娘還是你親閨女呢,你都不管她,她憑啥管她弟?”


    曹婆子總算明白自己落入了這小娘皮的陷阱,耍嘴皮子她比不過,撒潑難道還比不過?


    想也不想,她當即一屁股坐到地上,踢腿拍巴掌地開始哭嚎:“我命苦喲,生個閨女不如狗,狗見我還曉得搖尾巴,她有錢也不幫襯娘家,早知道當年我就該將她溺死,省得如今往我老婆子心上捅刀子,我命苦喲……”


    許櫻桃無語。


    許櫻桃震驚。


    許櫻桃看向薑氏,下意識問道:“她和大伯娘認識?”


    不然這撒潑路數為何如出一轍?!


    正在她思索是否也就地躺下進行魔法對轟時,一道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咳!”


    周婆子重重咳了一聲,一改往日親和,臉拉得老長:“老姐姐,你來得正好,你閨女欠錢不還,天天堆三阻四,我正愁這筆銀子要不回來,既然你來了,這錢於情於理都該你幫襯著還,否則我就讓我男人將他們趕出村去!”


    許櫻桃一喜,可算是來了!


    既然周阿奶願意陪她搭台唱戲,她當然不能掉鏈子,當即哭著跪倒在周婆子腳邊,哀哀乞求:“周阿奶,求求您再給我們寬限些時日吧,我們有錢了一定還,這背簍裏有些黃豆,不然您先拿回去。”


    周婆子一把按住她要去取糧袋的手,粗聲粗氣道:“誰稀罕你家幾升爛黃豆,還錢!”


    小老太太還挺入戲。


    謝柏緊隨而至,瞬間心領神會,忙跟著許櫻桃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謝梨見二哥跪了,也跟著並排跪下。


    薑氏鬼使神差的緊隨其後,直到膝蓋觸地,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啥,頓覺不可思議,卻也沒打算站起來。


    曹婆子先前就好奇這小娘皮的背簍裏裝了些啥,如今得知是黃豆,意興闌珊地撇了撇嘴。


    雖和周婆子不熟,但好歹也認識,見她來了,礙於麵子沒好意思再扯著嗓子幹嚎,隻能扯了衣袖假模假樣擦拭本就不存在的眼淚。


    撒潑是撒不下去了,沒得叫人看了笑話,她也是要臉的人。


    拍拍屁股站起身,曹婆子冷著臉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是謝家的人,欠的債自落不到我薑家頭上!”


    “你剛騙我娘拿銀子給你時,可不是這般說辭。”許櫻桃幽幽嘲諷。


    曹婆子將頭扭向一旁,隻當沒聽見。


    “我管你!”周婆子不依不饒道,“你閨女如今還不上這錢,你是她娘,你不還誰還?你若不還,那就和我一道去縣衙見官,讓縣太爺評評理!”


    說著還真要去扯曹婆子的胳膊。


    老百姓對見官有著天然的畏懼,一聽要去縣衙,曹婆子立即往後退了好幾步:“我不去!他們家借的銀子關我啥事?官府給了她家撫恤銀,你讓她拿出來!”


    “我看你怕是還沒睡醒!真要有撫恤銀,我還用見天上門來討債?”


    “官府當真沒給撫恤銀?”曹婆子失望中帶著幾分懷疑。


    “咋,我男人是村長我還能不知道?你若是不信自己去縣衙打聽,我可沒閑工夫跟你掰扯,快還錢!”


    許櫻桃適時幫腔:“外婆,不建新房,你們還有舊屋可住,可我們若不還錢,就會被逐出村子,外婆當真忍心看親閨女親外孫流落街頭?”


    這一聲聲的外婆,直聽得曹婆子起雞皮疙瘩,她想也不想,拎起籃子就準備跑路。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算被攆出村子,那也是你們命不好,老婆子我無能為力!”


    曹婆子此刻滿心隻剩下後悔,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該來,沒得惹了一身騷!


    然而她還沒邁出兩步,便覺籃子便重重往下一墜,一扭頭,就見謝梨死死抱著籃子不撒手。


    “把肉還給我!”


    她本身力氣就大,此時為了扞衛豬肉主權,更是使盡渾身解數,曹婆子竟拽不動分毫。


    周婆子也幫腔:“是你的豬肉嗎你就拿?臉皮咋這麽厚!”


    “瞧這小氣勁兒,說得跟我稀罕似的。”


    曹婆子的小心思被戳破,既心虛又難堪,幹脆將豬肉狠狠砸在了地上。


    原本粉白的豬肉頓時沾滿了草屑泥灰,謝梨趕忙將肉撿起,心疼地嗷嗷直哭,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滾。


    曹婆子奪回籃子,頗有些解氣,正欲抬腿離開,卻不留神踩到一顆石子,直接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哎呦,哎呦,一家子都喪了良心……”見沒人來扶,她半晌才掙紮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離去。


    “傻丫頭別哭了,洗幹淨還能吃。”周婆子幫謝梨抹了把眼淚,又將一家子挨個拽了起來,“人都走了,還跪著幹啥?”


    “周阿奶,今日又多虧您幫忙。”許櫻桃鞠躬道謝。


    謝柏也有樣學樣。


    “都是一個村的,你跟我客氣啥,眼下我還要去山上收綠豆,你阿爺他們已經先一步上了山,行了,我也不多說了,好好勸勸你娘。”


    說最後一句話時,周婆子還朝她打了個眼色。


    許櫻桃心領神會,飛快回頭瞥了一眼,就見薑氏正在拾掇他們帶回來的木桶背簍,一雙眼睛布滿紅血絲,顯然是剛哭過。


    “您放心。”許櫻桃默默歎了口氣。


    渴望父母之愛,是每個子女的天性,若非萬不得已,子女對父母往往都會言聽計從。


    她雖從未見識過薑氏的成長環境,但從曹婆子刁蠻冷血欺軟怕惡的處事模式來看,養出薑氏這種膽小懦弱沒主見、且是討好型人格的女兒,是必然的結果。


    而往往越是薑氏這樣的人,越會給父母罩上深厚的濾鏡,美化並合理化自己所遭受的苦難。


    如今濾鏡破碎,窺見親情真相,不啻當頭一棒。


    許櫻桃目送著周婆子離開,忽然間很想念自己的奶奶。


    她的奶奶也如周婆子這般,識大體,有情義,村中鄰裏誰家有難處,隻要在她和爺爺能力範圍內的,老兩口必然會幫忙,且從來不求回報。


    按說周婆子應當十分關心她家今日的營生,畢竟事關能否收回借出去多年的銀子。


    但老太太自打進院子起,不多看,更不多問,就算看見了他們買回來的肉和糧食,也半個字未曾打探。


    這樣的人,值得深交!


    謝梨的眼淚終於在許櫻桃熬油渣時止住了。


    其實她打小就不愛哭,隻是這一回不知為何,眼淚控製不住往外湧。


    明明他們什麽都未做錯,卻總是被人欺負,好不容易日子有了些盼頭,外婆又來搗亂。


    她想不明白,明明都是血親,為何卻那般狠心?


    直到濃烈的豬油香氣陣陣鑽入鼻腔,香得謝梨頓時忘記思考人生,也忘記了所有煩惱與憂愁,此刻她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想吃肉!


    她聳動著小鼻子,腳步不受控製的向著灶屋挪去,還未走到門口,卻聽見灶屋內傳來她娘壓抑的哭聲。


    謝梨停下了腳步,一雙大眼睛裏滿是錯愕。


    灶屋內,許櫻桃熬著豬油,薑氏則坐在灶膛前燒火。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龐,也照得她垂在下巴的淚珠分外晶瑩。


    許櫻桃下意識想給她遞紙巾,才想起這個時空哪有這種好東西。


    薑氏用掌心抹了一把臉,緩緩傾訴起那些深埋心底、多年未曾啟齒的委屈。


    “櫻桃,不瞞你說,我當年並未相看上你公爹,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加之謝家給的聘禮高,便沒有我說話的餘地,我娘一直勸我說,弟弟就指著我這筆聘禮錢娶親了,我不嫁就是耽誤薑家延續香火,是薑家的罪人……”


    而後她就隻能迫於壓力嫁了人。


    未分家前,因著丈夫吃藥開銷大,她不得不包攬大部分家務和農活,以平息長嫂的怒火,同時還要生養照顧孩子,侍奉身體不好的婆婆。


    後來公爹戰死婆母去世,兩房便分了家,她又不得不承擔養家照顧丈夫和孩子的重任。


    沒有地,她就隻能帶著一家老小搓麻繩挖野菜,等到趕集時讓長子拿到集市上賣掉換些銀錢。


    這錢大部分化作藥汁進了丈夫的肚子,小部分換成了最便宜的豆麵麥麩用以給一家人果腹。


    這些年來,她娘家人從未登門看過她一眼,倒是逢年過節,她會帶著幾個孩子回娘家看看孀居的老娘。


    可次次去,她娘的臉拉得比驢都長,時不時在家摔摔打打指桑罵槐,說著誰家閨女不孝順,空手上門打秋風,嚇得幾個孩子大氣不敢喘一個。


    漸漸她也識了趣,明白她娘這是嫌棄她窮,加之弟弟弟妹也從無半分笑臉,她便再不敢登娘家的大門。


    到了前年,聽說弟弟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喝醉了就愛打婆娘和孩子,最終逼得弟妹帶著兩個孩子跳了河。


    她那時候還擔心她娘遭受打擊扛不住,又可憐死去的弟妹娘仨命苦,可自家光景一年不如一年,隻能空手回娘家探望,不出意外又遭了無數記白眼,她娘更是直言以後別登門礙她眼。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母女再見麵時,便是今日。


    沒有溫情,沒有久別相見的喜悅,更沒有母親對女兒的關心,有的隻是要錢不成的翻臉不認人。


    薑氏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等以後日子變好了,她定然會買多多的點心和綢布回娘家,好好孝敬老娘一番,讓老太太也高興高興。


    但所有的期待在今日被猝不及防地打破,她既覺得痛苦,又隱隱感到幾分解脫。


    忽然間,薑氏感到肩膀被人捏了捏,她從悲傷中回過神,一眼便見到許櫻桃遞到她麵前的一碗水。


    “娘,潤潤喉吧。”許櫻桃溫聲勸道。


    說來汗顏,周阿奶走之前讓她好好勸薑氏,可實際上她也就在此時遞上了一碗水。


    倒不是她不想勸,而是對於心中滿是苦楚的人而言,傾訴反而是紓解情緒最好的方式。


    薑氏接過水碗,這才發覺不知何時,鍋中的豬油早已熬好,鍋也已經洗淨。


    灶台上,整齊碼放著剝好的栗子和切好的肉塊,還有一碗看著就很酥脆的油渣。


    薑氏暗自驚訝,自己竟然講了如此之久?


    咂咂嘴,也的確口幹舌燥,她接過水碗就送到嘴邊喝了起來。


    隻一口,她便睜大了雙眼:“甜的?”


    許櫻桃點頭:“方才融了一塊麥芽糖。”


    見薑氏麵露遲疑,許櫻桃哪能不知她在想什麽,笑道:“喝吧,難過時吃些甜食心情會舒暢些,給小柏和阿梨也都留著一碗。”


    “你也喝。”薑氏的語氣難得帶上了兩分強硬。


    許櫻桃莞爾:“好。”


    灶屋外,謝梨收回偷聽的小耳朵,準備先撤回堂屋。


    她雖饞豬油渣,也饞麥芽糖水,但也心知聽牆根不是光彩的事情,絕不能被她娘和大嫂發現。


    誰知剛一後退,後背就撞上了一堵“人牆”,嚇得她當即就要開口大叫,卻在尖叫的前一刻被人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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