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自省而能自謙,自謙而能自善,自善而能自持,自持自才,實非妄自菲薄,此乃臣之立世之法矣。”皇帝大笑出聲,“哈哈…那便是朕褻瀆了沐子之處世之法了?”


    沐昕確有此意,且便未作答,李沐和聽聞之,此沐子的處世之法,她竟有所感同,甚至乎,苟同。此時座間的三王抬視,眉宇稍弓,對其言幾分仰慕,出言道,“身處富貴人家,有如此自謙之見地,怪不得能從百眾學子中脫穎而出。”


    諸位遙望沐昕與三王對禮,隻瞧二王被他等下了麵子,如他這般孤高之人,無需自謙亦毋用這自謙之法,他朱高煦一生奉承的,便是舍我其誰,因他靖難協助其父奪權成帝,此時論功居三位王之首,已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說什麽自謙之法,不過軟弱之人自保,之法罷了!”


    在座無人敢應,即使不滿其暗諷,誰也不好得罪這麽一位儲君不二人選,此間冷下來,沐家人僵在當場,誰也未料,朱高煦會用軟弱二字暗指他沐昕,暗指沐昕身後英勇鎮南忠心無二沐氏一族,這實在有些牽強,莫非,他二王當真不屑這皇位?他此話一出,得罪的豈止沐家,還有無數為大明出生入死鞠躬盡瘁之輩,言其是否也皆是他口中軟弱之人。


    “老二,你這話可就不對了!你是說他沐昕軟弱,還是他沐氏一族軟弱?他府沐老爺子的驍勇久名天下,可是你我都不能企及的!”說話之人正是皇長子朱高熾,他雖其貌不揚,難能令皇帝從三子中另眼相看,卻因足智多謀,人善謙和深受朝中大臣信賴。所謂明君良選,不止得有才有勇有謀,也應有德。


    單從這點,他較二王便更能得人心。此言令朱高煦暗忖,他方才所說軟弱之人,竟也有幾分言指大王朱高熾的意味,自謙自善必當是無錯的,且如黑白無論如何顛倒,也不能使黑勝了白,邪壓了正。


    見其複不再說,察言觀色道,“本王不過說說,怎敢有暗喻沐子之意啊!他等皆是如今京中的翹楚,本王巴結還來不及!”一句巴結又使氣氛驟降,眾人久聞二王桀驁難馴,卻不想如此口無遮攔,肆無忌憚,既沒有大王朱高熾的處世之謙又沒有三王朱高燧的處變不驚,簡直一行言殺手,堵得眾人一時語塞,環顧座上二聖神情,皆為其捏了把冷汗,今上登大位,最忌諱的便是結黨營私,他口中的巴結恭維,像在試探皇帝聖意。


    皇帝冷眼道,“閉嘴罷!狗嘴吐不出象牙!平日裏矚你多讀書,這說話之法你還得學!”朱高煦黯然點了頭,恭順道,“是。”


    四下沉寂間,眾人看戲參半,李沐和注視著身前槐紋的桌麵,無心此間的交談,一片寧靜驟而被打亂,眾人環顧之際,生疑那銀鈴般笑聲從而傳來,便在麵前看見座下的一家人中,一婦與一女兒私語,即算那神中的嗔怪隔著很遠,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眾人驚詫之時,異奇到底哪位,敢在皇帝其言之後笑出聲來。


    “座下何人?”那銜立在龍椅一側,言語斥道。那婦先身出了席,那女兒緊接跟著,那女兒臉蛋稚嫩,似乎年歲尚小,她等李沐和見過。“臣婦右都督陳懋之妻嚴氏叩見二聖!二聖萬福!”


    見她領著後頭那女兒磕頭,抬首間那銜打趣道,“怎麽?還未到陳都督府獻禮,您家便心急了?”


    這話有些暗諷意味,令嚴氏臉上無光,其複又叩首,“方才吾家小女冒犯聖言,其年幼不知事,皆是臣婦管教不嚴,罪大該罰!”


    其言未止,那小女兒亦跟隨叩首,大膽言道,“方才是皇上說的話有趣,民女才笑的,皇上所言極是,讀遍聖賢書,方曉千萬事,民女笑自己年幼無知,絕無冒犯聖言之意!……”


    其端跪,嚴氏極恨地駁她,“住口!”誰知她言說得極快,已然如水傾覆一出,殺得人一個措手不及,嚴氏隻得連連賠禮,“吾女如朽木不可雕矣,望皇上莫怪!”得,去了個愚鈍二王,來了位直爽陳女。


    那銜歎氣不忍視,皇帝出言道,“罷了罷了!原來是舜卿家的小女,有何冒犯之意?朕的一語若能令人一樂,未嚐不是樁美事啊!哈?”聞其與皇後對視而笑,人人皆趣味,“小女郎!朕瞧你十分有趣,你叫何名啊?”


    座下那女躬身回,“民女喚名陳意。”她人便是那日在瞿家為瞿母祝壽的陳家雙生女其一。


    “陳意…陳意陳意,陳人之意!”皇帝複說,“看見你啊,朕便想起朕的四女兒來,你倆人相同心性,見你如見她啊!”


    “吾女不敢,其愚鈍無知,怎敢與郡主相提並論……”嚴氏謹小慎微道,卻聞皇後答,“慜兒若見了這位陳家女兒,也定然會欣喜罷!”


    “民女若能一見郡主真顏,也算不虛此行了!”嚴氏回頭瞥去,諒其女暢心所欲,“意兒!…”


    “那吾便準允你入紫檀宮,與郡主相伴遊嬉可好?”陳意聞之大喜,“如此,民女謝過娘娘了!”


    禦花園後有一方池水,名為芳華池,無事西六宮妃婦多行於此,現下皇後行親祝禮,後宮自然熱鬧,“皇後是皇後,我是我,我怎配與皇後相提並論?”郭度儀郭才人撫著鬢邊的發,一行一舉皆顯婦態,“才人您雖不及皇後,儼是尊貴之身,萬人豔羨!”


    郭度儀此時看不見萬人,更看不見所謂豔羨,“如今那位皇後娘娘,才是萬人豔羨罷!”其雖心內不平,卻又不得不對此十分妒忌,身處皇宮的,要麽萬人豔羨,要麽無人問津,她深諳此道,卻不甘心於此。


    見一行人往密林中去,忽聞當首之侍不遠處一個聲揚,“五郡主?五郡主您來啦!”


    侍奴銀川先聲,“才人方要尋郡主呢,您正巧便來了!”其人隨之而前,見枝繁葉茂後,朱迎歡探出頭來,又見其明眸皓齒,獨身前來,笑著回說,“歡兒拜見母親!”郭度儀麵露喜色,問詢,“你怎一人來的?”


    “下侍們跟著實不自在,女兒便遣散了她們,自個走走!”聞言,銀川即回,“郡主不可,您乃千金之軀,若是有何閃失,她等皆難辭其咎!”朱迎歡自覺索味,又覺其言中難辭其咎有幾分道理,“是!…吾便聽姑姑的罷!”


    銀川毋多言,卻是其母複道,“你啊!多思量些旁人!你可非孤身一人!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母親可不能活!……”朱迎歡抿嘴默首,“此話母親可少說!您啊,定是洪福齊天的!”視其挽上其母臂,乖巧伴其側,一行漸行漸明,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步過密林天色稍見放明,此刻又滾起雷來,那促急的雷聲一陣一陣,未見雨勢而雷空響,必有蹊蹺?“才人小心腳下。”


    又是密林叢深,忽然一聲尖銳的叫喊驚了眾人神緒,又是那婢,其轉過頭時臉色難看,“死丫頭!一驚一乍做甚?”銀川張口在罵,複聞其神情恍惚,砰地跪了下來,“主,主子…那兒……”其眼閉而露出猙獰之色,到底何如?能令活人嚇成這樣?眾人生疑時,郭度儀吩咐身後侍婢向前去探,隻見前方小徑旁有一樹,樹下陰涼,漸望去,那樹下一方葵形的井,井內深不可測,婢子壯著膽往前去瞧,一步之際,其雙目凝然,一個倒退跌在當場,彼時眾人嚇,皆頓了足,郭度儀睜著的眼撲閃了兩下,一時慌了神,便對身旁的銀川道,“咱們回去罷!”眾人進退兩難間,朱迎歡看來端倪,諒他牛鬼蛇神,也沒有令活人嚇死的道理。“歡兒!”郭度儀欲攔而止,眾人關切所視間,朱迎歡已步步抵至那深井邊,此時昏沉天幕中複又驚雷,風聲在耳畔穿梭,隱約有何物投在井口,其俯身再向前,如此一端祥,井中一覽無遺,膽大如她亦被內感一陣涼意,在其注視回旋之際,銀川視其神色中的驚魂,怔怔往前去扶,誰知這麽一瞥,便見井中堂皇橫著一具人屍,其足被井口兩束枝椏纏住,整個身軀赫然倒掛在井中,然井中水滿,頭便歪斜地擱淺著,一雙可怖的目睜睜地浮在如鏡般的水麵上,弗若活人靜端著這一切。


    “啊!……”即算有所防備,銀川仍是嚇得手腳頓措,拉起朱迎歡的手便大喊道,“快來人!來人啊!”


    “轟隆...”雷電交加,刹那天地間下起滂沱大雨,皇宮長廊,一陣連綿慌急的腳步聲穿行而過,忽被人招手攔下,“站住!”


    那內監跑得急喘著粗氣,雨聲中二人的對答亦不甚清晰,“郡主...”朱迎歡身後有婢子撐傘,聞其斥道,“你這麽一去,我與母親皆會被你所害!”那內監不知所以,隻知方才自個領的確是郭才人宮中之命,這會怎麽成原凶了?闔宮上下皆知五郡主生性隨和,見其鮮少動了怒,內監一時慌不擇路,複又聞其道,“此事,你等莫聲張,屆時我會同皇上說。”


    “是...”內監雖不知其言之中意,卻也不敢不聽命,朱迎歡眼神示意,內監接過身後婢子遞過的傘,且見朱迎歡回身便上了轎輦。


    李沐和隨母親徐華樊出席間,二人一前一後,見徐華樊朝殿央跪倒,“臣婦...”


    “叩見二聖!二聖萬福!”


    皇後笑顏,招手便請其人起,“吾與妹妹久時未見了,家中近來可好?”


    “多勞皇後惦念,家中一切皆好。”徐華樊回而謝過,皇後視其身後之李沐和,複言,“久而不見和兒,出落得愈發大方了。”


    李沐和朝下一跪,叩首複而端身,與座上人對視間,皇後見其態柔和,她見猶憐,目中滿是慈愛,輕言道,“和兒莫跪了,快起來罷!”


    “民女謝過皇後。”李沐和收斂神色,此間母親正與皇後言語寒暄,不由往旁側一環,竟與次列三王四目相對,其雙瞳泛透零星,令人窺而未知大概,卻又好似不自覺被吸引,李沐和與那神色交涉幾時,直至被母親一聲告稟打斷,方好似妄斷了弦,隻餘絲絲回音在腦中蕩然,過時便皆不存。


    她等且退,便聞大殿門外一聲通傳,一個內監躬著身行至三王跟前,在其耳畔私語何如,瞬時三王座間起,相辭道,“父皇母後,鎮撫司有事來報,恕兒臣不能作陪了。”見二聖準允,其複又作揖長拘一禮,便皆視其背影蕭肅而去。


    那背影行出大殿,隱在蒼茫天幕中,滾滾珠簾綿延如瀑,車轎快馬加鞭抵至鎮撫司門前。


    三王下了馬車,一行穿廊過巷,直至司院鎮撫堂內室,此間內室非司首不可入。


    “王爺,其等候多時了。”朱高燧聞近侍在身側交代罷,方步入室中,那人迎麵而至,神色令人參不透端倪,卻與他將說之話大相徑庭。


    “宮中,死了人。”朱高燧眸光稍沉,“何時?”


    “兩個時辰前。”與其對談之人默首,“你等親眼所見?”


    “吾等隻看見那人屍,未見凶手麵目。”其緊接道,“這兩日乃眾府禮祝之時,倘若吾等回稟今所見聞,必然對上大不敬...”


    水漫簷瓦,雨勢洶湧,殿內眾人生疑,方才仍好好的氣象,怎的說變就變。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如此大典之時徒遭變故,是為不祥之兆。


    “陛下...”視殿外風雨大作,朱棣神有微幻,那銜心領神會,緊接扯著嗓子高揚道,“今兒親祝之禮,陛下與娘娘感念各府親係之情,分賜各府薄禮以作回饋!”


    殿中人附和謝恩,見左右侍婢分行其座間,將備禮一一呈於各府人。


    申時。天幕驟降,四處宛如黑夜,雨竟是愈下愈烈,嘈嘈切切之聲落入密林深處,雨水漫過小徑方井,霎時溢出井口,在波光粼粼之上血色泛濫,周遭,風卷枝葉,夾合著一陣陣狂亂,那狂亂中有行路聲,那聲極盡細微,正一並被吞噬在漫長而昏暗的夜裏。


    夜宴方設,大殿內絲竹管弦皆起,蒙麵樂姬捧著琵琶,端坐眾人注目之央,柔美的聲息娓娓而道來,令人徒然置身晝夜輪轉之幻境,猶如天邊囅然而過的鳥,又如驚動波瀾不驚的魚,在人心不時蕩起漣漪。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琵琶一撥動,步子踏過紛雜的雨水,亦顯得忙亂,其影浸濕了半履,躬身之際,樂姬複又撥動琴弦,雨珠敲擊在透亮的刀光之上,一刹,兩刹...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琴聲雜彈間,人心湧起層浪,其影動作迅急,一個回身,步子亦隨之挪動分毫,刀光漸從陰暗中重現,雨珠順合著血色一滴滴淌下,一刹,兩刹...


    隻聞井中響起轟鳴,那聲混合著雨,雨聲混合著步履行進,步履混合著弦止餘音,愈漸消散在綿綿風中,血色的雨水漫出井沿而涉,周遭盡是一股鬼咧寒意。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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