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三刻,雞鳴晨昏。午門外大臣已紛紛而至,隨之城樓鼓聲一響,眾臣皆排列整齊。


    四下一片肅靜,天色仍未明,皇宮內路燈通亮。卯時,初陽方冉冉而升,鍾聲一鳴,宮門大開,大臣們規矩地徒步前往,忽如仰首矚目間,一眾隨從擔著三位王之穿朝轎正齊頭並進,怔怔行在隊伍最前頭,要知道這穿朝轎,可是皇帝親禦之肩輿,如今朝中三王鼎立,派頭一個比一個的盛,“真是令人豔羨啊!”都指揮僉事王友置喙了聲,見與其同行之信安伯張輔玩味道,“他日,你才溯也是能堪此殊榮的!”


    “唉你可別提了!”二人對視而笑,王友朝他撇了撇手,此人雖驕縱不羈,儼還是有些自知之明。


    百官分列而行,涉金水橋而至奉天殿,步上層層璿墀,方入朝央,正聞那銜高呼一聲,“朝上!”


    彼時眾臣伏地叩首,“臣,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眾臣會意端笏而起。


    朝有二三時辰之久,首要便是他國來賀,此深受朝中矚目。“宣緬甸阿瓦使臣覲見!”通傳在殿內回響,隻見一著他國服飾的士子緩緩行至,在眾目睽睽中屈身而跪,言謂,“臣緬甸太公侯鄂瑙燦,叩見大明皇帝陛下!”


    “太公侯?”朱棣疑,蹙眉時,猶見那銜在其後躬身回道,“便是類同太傅一職...”朱棣恍然如悟,如此一想,還真怪不得誰,那緬甸為一疆小國,實難能令日理萬機的皇帝提上心來。


    “友臣請起罷!”朱棣奇,這麽位小國之臣,竟懂我大明之語,且懂亦能言,看來也是位才識淵博的。


    “皇帝陛下,吾國久時向您朝稱臣,今夕複來朝賀,願皇帝陛下萬福,願大明永興!”朱棣善意道,“有友國的助益,我大明難能不興啊!”


    那緬侯鄂瑙燦客氣說了番周全之話,彼時又伏跪在地,皇帝與諸臣皆異,其此乃何如?


    聞其開誠布公,娓娓道來,“吾國始來與孟不善,兩國苦戰時久,家國未能定,人心皆惶惶不可終日,方才皇帝陛下言辭間助益,此番吾國若能得天朝助力,皆無愁不能安國邦,故而吾王派臣來明,央求天朝能與之聯軍攻孟!”


    “聯軍?”諸臣中的二王朱高煦驚語,複道,“敢問阿瓦緬侯,你國有何籌碼,能使我大明出兵?”眾人接頭交耳,竊竊私語之時,皇帝揣度未言,且令那鄂瑙燦思慮有三,“我大明一不侵弱,二不狡權,緬侯所求,恐難實現啊。”大王朱高熾其言雖淡,卻烙了幾分熾溫在人心。


    鄂瑙燦聞此言,自覺不妙,且端身又拜,“吾國所求懇切,還請天朝思忖!”其之前所言央求二字倒是能知他國之懇切,隻是皇帝所慮猶如二王所言,他緬甸有何好處,能令大明舉兵?


    “友臣毋要跪了,快請起罷。”眾人言談間,竟忘了他仍跪著。視其安然起了身,複又回道,“若天朝能助吾國攻下那敵孟,吾國必簽下契約,世代效忠皇帝陛下!”


    攻下?小小一國,野心倒是不小。“緬侯既然來了,便入繹館歇歇罷!”二王言下之意,乃是此事可幫,然不足以幫。萬皆隻有利益與情分兩說,然無關人或事,利益終是比情分要重些。


    鄂瑙燦像被其言所激,動怒道,“皇帝陛下,臣既來,怎有回去之理?”他言令殿上言笑晏晏,“莫非,這便是您朝的待客之禮嗎?”朱棣收斂笑意,平和地回道,“友臣莫擾,友臣莫擾!我那二子向來嘴快,向來嘴快!”


    眾臣皆覺趣味,視鄂瑙燦明諷了刹,“還是...您朝畏懼那孟?”三王朱高燧不禁冷哼出聲,麵上一片淡然。


    朱棣座上笑,右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龍首紋的座柄,謂:“我泱泱華夏,縱橫百萬沃土,豈會怕他一小小孟國?”


    “緬侯你,毋在此貽笑大方了!”二王複說,殿內又是一陣言笑晏晏。他這是在使激將法,明眼人皆能看出。隻是大明何如他小小一緬甸,皇帝又何如他緬王,舉兵聯軍不過其人一言兩語之間,無關緊要無足輕重,所害的卻是千千萬萬無辜之百姓。所謂為大成兮,思己德思良誌,為大國兮,思民生思國亡。


    “朕,還未去過你緬域,隻是那兒也定是景色宜人之境,你意之兩相對峙,而取後果,未然是定國安邦之所趨,然使百姓安居樂業,使你緬境之風永存,才是良策罷!嗯?...”


    皇帝似問非問,令鄂瑙燦忍言,他心似有所念,久時方回,“皇帝陛下,吾視大明之大成,委而思己國之弊,似有頓悟,天朝之臣,人人皆對己國信賴有加引以為豪,天朝之君,誌趣高昂,胸懷寬廣,實非吾等所能及....吾今夕所至,雖未完成所願,然不虛此行!”


    皇後設宴紫檀宮先殿,名為親祝之宴,卻將宴設於郡主所居之所,實有為郡主擇婿之意,皇帝五位女兒,四位皆為皇後所生,因還未行冊封,故而仍稱郡主。帝後長女永安郡主,名朱玉盈,洪武二十八年嫁與宗人府儀賓袁容,次女朱悅貴,洪武二十八年嫁儀賓李讓,三女安成郡主朱富嵐年十八,四女朱智慜年十七,五女朱迎歡尚十五,郡主皆值佳年,正當嫁人之時,皇帝為此在朝中多有關注,適齡臣子中不乏相貌堂堂才華出眾之人,雖有貴為皇女的尊貴,可曆朝曆代,哪個皇女不是生不由己,然她等既毋用聯姻和親,亦不必為權勢勉為人婦,隻因她等上有明君下有良朝,可依己心選赤誠之人。


    婧瑞殿,宴席鋪陳開來,皇帝與皇後相伴左右,聞一婦眾目下出言,“臣婦見二聖和睦,同心同德,不禁為天下幸,為百姓喜!”瞧她滿麵喜色,言辭懇切,令聞者動容。“孟侯夫人請起吧!你家子才華斐然,前途當不可限量!”


    皇後所言,有些羨煞旁人,“吾家惶恐,犬子才疏學淺,怎敢在天子麵前論才!……”


    “孟侯夫人你莫謙了,你家孟逸可是此次秋闈狀元郎!言之才疏學淺實在難為人情了!”孟侯妻蘇憓默然,隻聞宴席上人聲傳來,“哪位是狀元郎孟子?今日可否有幸開開眼界啊?”說話之人正是陳意之父右都督陳懋,且不說他開眼界否,眾人今日確是先開了眼界,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陳意張揚爛漫之性與其父簡直如出一轍。


    “陳都督有所不知,孟侯家與李國公府私交甚好,孟小侯爺又與李家小姐熟識,常於國公府走動,連府中的下人都對其讚不絕口的!言其身長玉樹,氣宇不凡呢!……”


    “李府哪位小姐?”陳府夫人似問非問。


    “自然是李府嫡小姐!試問京都中哪位有嫡小姐那般的福氣,能與當今狀元郎竹馬青梅呢?這位嫡小姐啊……”其含笑道。


    好嘛!一言幾個深意,又是李孟二府私交,又是孟逸常去走動的,明眼的一聽便能參出其中意味。


    此間,李沐和巋然未動,徐華樊顏麵漸厲,謂,“夫人所言何意?”通殿的冷冽之氣忽如一時間湧了上來,直至眾人不敢稍怠,皆屏息凝神,方才那張口之人便是丘福之子丘鬆繼室許氏,其人乃丘芷言之母,丘鬆之正妻早逝,故而其為丘府如今當家夫人。丘府與李府向來交際不善,許氏又因丘府受恩為群臣之首而頗為得意,徐華樊竟未料她會當眾戳人脊梁骨。


    “吾自然是為李孟二府喜罷!”


    “大膽!”視素來親和的皇後動了怒,許氏見狀慌忙出列,欠身跪倒在席間過道一側,麵對座上皇後俯首道,“臣婦,臣婦說錯了話,臣婦置喙公侯...臣婦有罪!”


    聞其所言,席間的徐馥有一念頭從心內起,即她言之有罪,那便割了自個舌頭,來作賠罪罷!想時徐馥偷笑出了聲,徐燦雲視之怪意,在耳邊低語道,“怎麽,吃了蜜了,這麽開心……”


    哎,隻道是有心之得不可得,無心之失最為失啊!一些人的舌頭若管不住,割下來也未嚐不是樁美事,從此世間便少了許多紛擾,多了數盡平和。


    見此情形,皇帝附聲謂,“你府若此等不知禮數,來禮請皇後恐怕大可不必!”皇帝所言雖緩且輕,確是敲打了人心,意之孟府乃如今文貴之家,必受朝中器重,而李府雖因李甄敗降失了威望,然家族本體仍在,其皇親之根基仍屹立不倒,何況,如今李府與皇後為親故,傷了李府麵子便好比打了皇後臉,在此皇後的親祝宴上大放厥詞,簡直令人一言難盡。


    許氏自覺大錯,忙亂於席間賠禮磕頭,待磕再三,皇後方啟言,“夫人既是名門世家,所行所言皆要於天下為表率!吾為王妃時常侍奉先孝慈皇後於殿前,其常言,身居高位者,皆當自省,毋自愧,自醒,毋自窺也!意為,吾若能以己過而自省,必不為你過而自愧,吾若以己過自醒,不以你過而自窺,是以德堪配位!”


    彼時許氏許驚愣地回不出話來,弗若方才置喙之人並不是她,卻見其女丘芷言靜時起身,先行朝座上俯身作了個長揖,此人二聖是見過的,其容貌家世出眾,皇後便在為三王選妃時一眼相中了她。


    “民女芷言在此替吾母向上賠罪!母親一時口急,實屬無心之失!”其複又與母同跪於前,朝地上磕了頭,皇帝謂,“夫人的一句無心之失,恐怕會汙了清白人家的名聲!”


    眾人睽睽而視,李沐和恍然抬眼時,與座間地孟逸對上神色,視其眼中一片淡然,複又朝自己輕點了點頭,那眼神似在肯切寬慰,霎時,見丘芷言應和,“是,孔聖曰吾日三省吾身,吾母自知未能警醒自身,身居位應事事身作表率,故而吾與吾母特向李孟兩位公子小姐賠罪!吾等唐突了!”好巧的一張嘴!言罷,丘芷言同其母複又一磕,此間,孟逸行舉未遲,孤身從席間起,倏而行至殿央,行至眾人注目下,殿中人人皆翹首以盼,見其行禮發聲,“臣孟侯府二子孟逸,叩見皇上皇後!”


    “他便是孟逸!”陳懋言說,視其劍眉濃顏,身形高挺,行止得體,其聲皆雅。


    皇帝招手請起,待他起身,複道,“於丘夫人所訴之事,臣有感而發。”皇帝神中波瀾不驚,欣然對其看重地回,“噢?咱狀元郎,對此事有何看法?”


    孟逸環顧周遭,看見跪著的丘家人,再視其母憂慮之色,似乎其也未料,他會如此而出,孟逸神色掠過,落定在近處的李家人身上,其神在李沐和眸中,交匯之時猶如鬥轉星移,變幻萬千。


    他將說什麽?又將做什麽?李沐和不得而知,隻是心頭隱隱有一絲念頭,她十分了解眼前之人,或許這念頭正中其見地。“臣府,的確與國公府世交,故而來往必然頻繁,然,臣時常走動於李府,確是……”眾人猶疑參半,緩刻罷,其道,“確是,對李小姐傾慕已久。”


    嚇!眾人皆以為,他會為此事辯駁,未料他竟公然直麵揣度,坐實丘許氏之言千真萬確,可他是孟侯府將來的襲爵子,是當朝狀元,如換作旁的什麽人,其等皆不會如此吃驚。


    此言一出,眾人議論漸起,許氏抬首,神色有些難堪,落在暗自未答的丘芷言身,那頭的徐馥此刻驚詫地與徐燦雲大眼瞪小眼,見祖母賈老夫人唇邊帶笑,端坐其位,其餘人人個中的心思橫生,徐妙錦不關心旁的,隻打眼瞧去,其姊徐華樊的神色繁重,一言未發,似乎對其言置若罔聞,一旁的李沐和此刻稍默首,不知思慮何如,李沐和之感同,似有幾分意料之中,又有幾分驚喜,猶似平靜如雲的水麵,忽而投下小小石子,泛起點點漣漪。


    座上的皇帝與皇後相視,方見皇後徐顏如莞爾一笑,“吾竟不知,孟子對吾家沐和有傾慕之意。”其言之吾家二字,儼是將其如親生看待,姨母是當朝皇後,再沒有比此更令人豔羨的了。


    “娘娘…”其所問之人孟逸未答,卻聞賈老夫人謂,“方才丘家女兒道,孔聖之吾日三省吾身,老身亦記得,孔聖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既然孟子對吾兒情有獨鍾,方才丘府夫人所揣度便將有口無心,煙消雲散罷!”


    繼而丘芷言攜其母言謝,皇帝附和,“外母所言是,隻是孟子的心意…外母,可有見地?”


    賈老夫人出聲笑,“孟子人才出眾,是如今炙手可熱之人,此事,老身全權聽從和兒的,隻要和兒滿意,老身便欣喜。”


    皇後俯視沐和喚道,“和兒…”眾目皆投駐一擲,


    徐華樊神中滿是顧慮,李沐和將起之時,視其伸手欲勸,李沐和安撫其手,倏忽立起身來,朝座上一拘禮,對皇上皇後與殿中眾人道,獨獨未視孟逸之神,卻正麵其之意,“民女才疏學淺,德行稍遜,實難與孟子相配!”


    孟逸目光皆如炬,不偏不倚地凝注著她,此刻縱使其有千言萬語,也如哽在喉,傾刻說不出話來。其言之才疏學淺,是在指他狀元的身份,其言之德行稍遜,是在諷丘許氏的私交甚好?


    其言令當場之人皆嘩然,這麽一位士中翹楚,當是如今閨閣之女皆盼望嫁之人才對,為何會落得如今難堪境地?是人皆不知所以,殿中便刹那僵冷,正當此時,遙望殿外踱步而來之人正是紫檀宮老內監,想來是郡主們將臨,見其上了沿階,直抵寶座前皇帝跟前,言,“諸位郡主已至殿外了!”


    “傳!”皇帝命,老內監又躬著身往殿外去稟,猶聞那銜扯些嗓子通報,“請諸位郡主入殿!”


    隨之殿外一聲應合,“郡主到!”


    彼時殿下眾府人皆俯首行禮,和聲道,“拜見郡主!”


    孟逸作揖退避,不禁將目光隱隱窺著李沐和,視其隨眾人行禮已止,正落座席間。


    “兒臣拜見父皇母後!”三位郡主朝座上齊聲,複又朝徐家賈老夫人行禮,“吾等問外祖母安!”方見皇帝賜座,既說是擇婿大宴,怎能少得了主角?


    熱鬧層出不窮,眾人端殿央三位郡主,百聞不如一見,當首的三郡主朱富嵐膚白如雪,亭亭玉立,四郡主朱智慜與其母眉眼極像,柳葉眉櫻桃口,杏兒麵桃花腮,最幼的五郡主模樣靈動,最是那雙目,如飛雁照月,又如梨花映泉。是人見之皆說好,卻說不出哪位最好,隻道是個有個的絕妙。


    正聞四郡主朱智慜謂,“隻因禦花園的花開得極美,女兒一時看得入神,險些誤了時辰。”


    皇帝無奈搖搖頭,極輕地回,“你呀你,最是頑劣!”


    一時朱智慜有些丟顏麵,“父皇你又如此說我,今日是母後親祝之禮,吾必然是不能怠慢的!”聞眾人趣味,不知其所雲何意,且見五郡主朱迎歡解圍道,“父皇,阿姊今兒一早便守在禦花園中,聽宮中老人的說那桃花,要清晨盛開的最好,有福澤長壽之意,為給母後禮祝,其特意挑了開得最好的花,製成香囊以作獻禮!”


    眾人見其模樣雖稚嫩,說話卻儼有一股老成之氣,“既做了,呈上來罷!”皇帝道,朱智慜忽如來了興致,即叫人將物獻上,座上皇後和顏悅色,對其十分喜愛,又誇讚其用心。


    皇帝複賜座,郡主們皆受內監所引,去往宴席當首,朱迎歡方回旋移步,眼光匆匆在眾府麵前環顧了一刹,忽而與席中近處的一士四目相視,那人是誰?


    頭立嵌玉冠,眼是倒掛眉。朱迎歡暗下揣度,她隻記得,解縉上書的秋闈論中,隻用此二句形容中榜亞元,言其翩翩如玉公子,眼總如倒掛的眉般上揚而豁然,見此人,猶如看見其目中的清朗,一如沐昕眼中,視其之雙瞳泛月,偶然猶疑。他乃沐昕?朱迎歡神色與之漸漸交匯,方頷了頷首以作回禮,隻腳下短短幾步,確好似走了日夜那麽長。


    郡主皆落座,眾人方收神觀禮,音韻婉轉起調,一時惹人心緒盎然,諸位舉杯遙祝,言談此起彼伏。


    此刻有人大呼,其似有幾分醉意。


    高燭照明殿,緞裙伴流蘇,酒醉人亦醉,不休歌與舞,今朝還複在,明日輪回中,若與卿相共,歲歲何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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