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獄。


    陰暗的牢房中,穀王朱橞已是階下囚。三王冷如冰刃的臉沉沉地垂視,弗若死神隱隱地端凝著他朱橞,穀王隻覺身心皆疲,久久喘不上氣來,“建文,在哪?”


    朱橞極粗的呼吸聲,暗自心內想,建文他,逃了?怎麽會?依他對三王的了解,他盯上的人,怎會有逃出生天的,莫非,建文背後,還有何人在助?會是誰呢?建文,可是皇帝的心頭大患。又有誰,敢與當今聖上作對。


    “建文之兄弟,廣澤,懷恩,皆被抓了?”原來,他等在皇城內,在皇帝眼皮底下做的那些事,當時未被揭穿,不過是皇帝與三王的權宜之計,他早該想到,三王如此神機妙算,心思縝密之人,他掌管的鎮撫司監查天下,怎會縱得建文幹出一樁樁一件件驚世駭俗之事來,皇帝與三王不過在尋一個時機,一個引蛇出了洞,打草不驚蛇的機會,將他等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三王...眼下,建文逃了,臣,不過是他之下的傀儡,是他殺人謀事的刀,臣見不得血,他便侮辱臣,要殺臣,臣身不由己,臣痛心疾首啊!”最硯在側,心內不禁發笑,又是這一出,這穀王別的本事沒有,胡攪蠻纏倒是很有一套。


    隨之手指便在空中動了動,且見司士前來,最硯端起一盆冷水,幹脆利落地澆在了穀王身,朱橞先是一驚,複又萬分恐懼,“穀王殿下!可醒了?”


    最硯咬著牙,極有壓迫地說道,“您睜眼瞧瞧!這兒,不是你穀王府,更不是那奉天殿!這兒,是昭獄!”


    朱橞心跳急促,眼眶中布滿血絲,露出驚恐之相,這兒,是昭獄!短短幾個字,便將令其心境宛若深墜枯潭,唯有腦中的聲音在徐徐回蕩,這兒,是昭獄!三王,不是他府上人,更不是那日大殿之上的燕王朱棣,會真真切切地聽他言語,看他演如此一出陳詞濫調,浮誇做作的戲。這兒,是昭獄,入了這兒能活著出去的,沒有幾人。


    “快說!”最硯的逼迫使他心頭猛而一激,身體也隨之坐椅前抬了半寸,“殿下,可沒有這個耐心...”


    朱橞緩緩抬視,隻見三王早已背對著他而立,忽而其嘴裏的言語一字一字地說來,三王轉過身,靜靜地盯著他怯懦萎縮的模樣,“建文...曾,去過懿文太子陵,他,曾,讓本王給他備過馬匹...”


    “你是說,他曾去見過呂太後?”最硯脫口時,不覺此言中的不妥,複見三王悄然中的一個側身,那暗瞥令最硯怵目,“不,懿文太子妃...”最硯垂首,深知如今無論朝上宮中,最忌諱的便是提起建文,或是建文朝的故人。


    然那位呂太後,便是懿文太子朱標之繼室,建文朱允炆之生母,皇帝朱棣之皇嫂。故而朱棣奪權稱帝,便將其改稱皇嫂太子妃,令其與幼子徐王朱允熙移居懿文太子陵,從此隱退於世,徐王亦隨之改稱敷惠王,然雖如此,皇帝對他這位皇嫂與幼侄也算是留有情麵,不但吩咐其等在皇陵的吃穿用度一律按往昔的規製施行,還準允了敷惠王朱允熙入京都國子監拜讀,敢知因皇帝之兄長,懿文太子朱標在世對其等皇弟的寬仁厚待,才有朱棣對其孤兒寡母的照料與情義。


    “陛下,建文...恐在懿文太子陵。”


    乾清大殿中,昏黃的霞光映照在頭頂的光明大匾之上,皇帝心頭沉寂,重重思緒隨之湧動。


    朱標在世時,是為群臣之信賴,萬民之表率,是令其等兄弟甘心屈居其下的太子,是太祖朱元璋寄予萬千希望的大明儲君,可惜啊可惜,天要亡他,天要助我!想時皇帝朱棣不由鬆解心房,尋到他建文,何嚐不是作別前塵往事,將懿文太子朱標未做完的舊夢做完,將他舍下的江山坐穩呢?


    “舜卿!”陳懋行至群臣之外,立於朝殿之央。“你家陳女,實乃死於後宮,自古人不可枉死,死亦有說法,今日朕便向你陳氏諾,其人死因,朕定會追查到底,予你家一個交代!”


    “然...”皇帝停語間,眾人皆翹首,陳懋神中露出半分猶疑,“你家若是妄圖將此罪緣由意指皇後...”未及皇帝說完,陳懋便順勢伏跪在地,揚聲回道,“臣等不敢,若是吾家有此意,便叫臣第一個提頭來見,贖吾家大罪!”


    皇帝昂了昂首,神色意味地瞥著殿下人,“舜卿這是?要替全族擋罪?”


    “不敢!隻是陛下,吾陳家絕不敢對陛下有二心,亦不敢對皇後有冒犯之意!”此言一出,四下危機,這陳懋似乎在點醒什麽?其言中的二心,為何在皇帝未提及之時,卻故意言明?莫非,是怕皇帝對其家起戒心,亦或是使其言更令人信服而添油加醋?


    又莫非?


    所謂伴君如伴虎,居朝廷者,思萬事皆如水中窺魚,鏡中窺己,萬皆不可懈怠。


    “陛下!吾女之舉,意為護皇後之舉,其雖為皇後,亦是吾家之親係,吾女護其,亦如他陳母護女,何錯之有啊陛下!”李甄肺腑忠言,實令在場動容,反令陳家人臉麵難堪,暗暗自窺。


    好你個李甄,吾家在皇帝麵前講情分,你亦效仿為之,好一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李甄且等著!終有一日你家落寞,屆時,我陳家定令你翻不了身!陳家二子不禁暗思。


    隻奈做人做事,皆不能左右逢源,做得人盡滿意,為人為事,無愧於心無愧於天,便算絕佳了。


    “夠了!”皇帝之語聽不出半分怒,反有對李甄的默許之意,“朕今日乏了,此事到此為止!莫要再提!”眾臣故而頷首回是,尤以陳懋應和最為懇切,陳家雖憤恨卻無可奈何,其等亦知,此皆是皇帝的權宜之計,至於計中有何人含恨不平,又有何人得意春風,皇帝並不會放在心上,他要的,隻是萬方皆宜,諸事太平。


    況且,連他陳懋,他陳家人,皆成了那麵李甄的幫襯,在皇帝的計中得力,與自家為敵,同自家作對,這才是最令人憤恨不平,黯然神傷的。


    朝散。李甄踏著步子行在前頭,忽聞陳懋其後揚聲喚來,“景隆兄!”


    “景隆兄!”正當陳懋追上前來,周遭便好似有無盡之暗箭向其飛過來,眾人之神皆暗自瞥著他,反而其像無事人一般,隻上心此間與李甄的交談,“景隆兄走得這樣快!是何事著急回家啊?”


    李甄低眉,衝他笑了笑,“怎麽?晨時出門,此時下朝,舜卿你,不想早些回去?”陳懋想時不禁深吸了口氣,露出一副疲態來,“所言皆是啊!吾等每日如此反複,難能睡個安穩覺啊!吾家那些不省心的,方才在朝上若冒犯了國公,便由吾代其等向您賠禮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視其端著朝笏連連作揖,李甄當即上前攔,“誒誒舜卿弟!你言重了!言重了!”作罷二人相視而笑,隨之並肩踱步,李甄複說,“隻是舜卿你,如此與我同路而行,實非不怕他等說閑話啊?”


    “說閑話!什麽閑話?”陳懋好似在問,“說你是不仁不義,背棄家族的偽君子啊!”陳懋不禁笑,好你個李甄,倒是個十足的直腸子,“吾若是枉顧事實,顛倒黑白,不辨是非,彼時便應一頭撞死在那乾清宮大殿之上!以告老天對吾的鄙夷之情!”


    李甄亦不禁笑,好你個陳懋,如此嚴厲之事在你嘴裏說的如此狡詐圓滑,實叫人心內生趣。


    “你啊!萬事小心些罷!隻怕你方才那些仗義之舉!早已被人盯在骨子裏了!”李甄微沉著目,神中幾絲耐人尋味,陳懋仍淺笑著,將手在其肩輕敲了兩下,回道,“你我同朝為官多年,你知我,我亦知你,今日之事,我陳家雖有過分之處,亦有在世之理,隻是陛下設的這局,你我為人臣,自盡心相助,旁的,便無用多慮了!”


    李甄微眯的雙目恍然視上,與陳懋神中之意短接,遂篤定地回說,“自是當然。”


    巍峨壯麗的大內,暗無天日的雷雨。


    眾所周知,利益可熏心,權勢可養人,亦可殺人。


    那黑衣傘下立足,遙望天幕沉沉,房室中燭光搖曳,有人啟窗關窗,“主子,您不進去看看?”言時,耳邊響起一陣雷,黑衣人似是搖頭,恍然轉身間,聲音從四麵八方飛馳而入,那光亮便如夜中繁星,一點一點地朝自己匯聚而來。


    “不好!”那聲掩蓋在雨中,隻聞瞬息間,三兩人的步子從草地中飛過,踏過雨水泥濘,那迅急之勢猶如蜻蜓點水,根本不及人顧慮,“追!”


    一時其步後緊隨其步,陣陣腳步聲紛至遝來,隨之一陣陣打鬥聲亦接踵而至,無盡刀劍亂舞,雨肆無忌憚地落,側身,躲閃,前擊,後退,動作皆是行雲流水,一氣嗬成,彼時難分伯仲,下士們不敢稍怠,唯恐人比蠅,生生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終究寡不敵眾。兵將劍在空中揮閃,當即落在那蒙麵之人脖梗之上,“說!建文逃去哪了?”


    那蒙麵人伏跪在地,雙臂被鎮撫司士挾持,其緩緩抬視之際,正對著的那頭,一位布衣束發的孩童抿著手指,此時正無知呆呆地望向他,蒙麵之人猶有餘憾地眺著,正是那孩童的年幼無知,令其免於被塵世所染,想來亦是樁幸事。隻是似乎,再看不到他及弱冠,他又是否,能活到弱冠之年?


    蒙麵人目中映出的光反照在燃明的燭盞之中,那光愈來愈昏,愈來愈沉。


    潮落江平未有沙,金鱗獨躍靜無霞。


    嘩!蒙麵人傾倒在地上一片冰涼中,雨聲藏著孩童受驚的哭聲,雨勢仍沒有半分緩停之跡,“人死了。”


    人死了,咬舌自盡。眾兵士自覺乏味,忙活半天,隻撈得個屍首。


    那麵,一隊人馬奔入內殿,殿內燈火映照,隻見守陵之呂妃端坐其塌,卻未聞蒙麵黑衣之人蹤影,今夜,成敗在此一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永樂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木為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木為林並收藏永樂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