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


    昭獄牢門大開,燈火通明,役官躬身於前,“郡主!...”朱迎歡安然自若,披一件素藍長衣,其後侍女淳兒挽臂,似是憂心,“郡主...”


    隨之朱迎歡撫其手,隱隱謂,“無事。”


    卻見門外獄卒恭迎,即行行衛兵分至而來,直至中間引出人,朱迎歡氣定神閑,直覺此人好大的派頭!“沐士子!裏麵請!”


    沐士子?朱迎歡回神,且徐徐抬頭而視,那人一褂藍白長披,寶冠束發,形如峻,骨如峰,一身的明月清風,浩氣淩然。


    許久,視其翩然俯身,“微臣沐昕,奉上命,恭迎郡主出獄。”


    朱迎歡神之下俯,瞬而抬起,便無半分垂下,心內思之,如今這沐昕,當真是滿麵春風,非同凡響了!權勢果然養人!


    “是你?”聞朱迎歡冷言,亦久未令其起身,在場皆詫異之時,沐昕卻回,“郡主以為,會是何人?”


    我以為?我以為不是父皇陛下,也會是這昭獄之主,我之兄長三王,竟是你沐昕?怎會是你沐昕?


    朱迎歡暗思,其不知為何是他,卻也不知為何,沐昕好似能內窺,順時便知曉此時朱迎歡心中所想。


    沐昕仍半垂著身,作揖之狀,“微臣方才所說,微臣沐昕,奉上命,來接郡主回家。”


    上命。嚇!皇帝之命,便是天下命,他既來迎,既有皇帝親派,亦會有三王之準允。


    如此,父皇與兄長,是為何意?朱迎歡心內驚,卻實不想令沐昕看穿,便轉而令其免禮,見沐昕起身,神中似有微顫,反引朱迎歡自窺,他這是?“沐士子,如此看著我,究竟何意?”


    世人皆知皇帝幼女,常寧五郡主,知書達理,謙遜有度...想時沐昕不由步履緩緩,麵向朱迎歡而去,見此狀,眾人複又詫異,直至淳兒在其後叫出聲來,“沐士子不可肆意妄為!此乃五郡主!”


    沐昕之舉方止之際,其與立於朱迎歡麵前咫尺之間,唯見其直麵對視,四目睽睽,神卻露悅色,“微臣隻是在想,那日殿上,與微臣雙神示意,以禮相待之郡主,與今日之人,是否是一人?”


    其言一出,四下皆如煞神附體,不知前行亦不知後退,不知喜亦不知是歎,隻覺深意莫名,他言之二人彼時雙神示意,儼是其等如此身份能夠表明的?


    “你....”淳兒為眼前一幕大為所驚,隻察朱迎歡神之視下,沐昕仍在麵前泰然而立,不時役官解圍,“今夜沐士子既是奉聖上之命來接郡主回去的,便不宜在此地久留了...這獄中陰冷,讓獄卒前麵引路罷...”


    朱迎歡抬首,見淳兒在其後為之披上外衣,且聞朱迎歡醒眾人耳,“走罷。”


    故而牢外內監通傳,“擺駕回宮。”


    昭獄外,雨勢令眾人措手不及,牢內雖不見天日,儼是將外頭的塵世喧囂大雨滂沱阻隔。


    隻是一出這牢房,朱迎歡竟有半分不適應,那雷響聲觸人耳目,唯見高簷落雨之下,沐昕複又俯身作揖,“請殿下入前方那駕馬車,微臣緊隨其後。”


    朱迎歡遙望其臉色,心內自語,他沐昕不也是位彬彬有禮,謙遜有度的!如此一看他們是一類,在世得遇如此相似之人,也算是幸事一樁了。


    確見朱迎歡點頭,沐昕等人才得令起身,複聞雨境綿綿,內監即傳了聲起,那前頭的錦繡車駕,便已有人其下立足,撐傘以待。


    “郡主請。”沐昕緩緩抬視,與之目光對望,眼神示意,朱迎歡不禁生趣,俯首且淺有笑意,沐昕察覺,隻聞其後揚聲,“走!”


    恍而一陣雷響,今夜京都,燈火通明。


    視殿內寂清,眾司士麵麵相覷,這建文,莫非長了翅膀能飛不成?


    唯見懿文太子妃呂氏端坐其塌,正細心縫繡著手中的物什,周遭跪倒一片,其卻好似不為所驚,眼不曾抬視,神不曾微轉。


    “呂妃娘娘。”最硯居其前,三分恭敬地俯首,卻未聞呂妃啟言,其仍穩穩地坐在塌,殿外偶有風襲過,門窗時有聲響,更令此間空殿增添鬼祟,人心惶然。


    侍婢們目不敢視,身不敢抬,忽聞門外大驚,門砰地被啟開,最硯仍在殿前躬著身,便覺兩行侍從竄入,分兩麵而立,三王朱高燧之行履,一步兩步地正踏入殿來,屆時眾人皆跪,恐是情勢過甚,促使呂妃抬頭一視,神中已是萬千變幻。


    “三王。”呂妃口中啟聲,朱高燧已然抵至跟前,皇陵之侍愈是嚇得不敢輕舉,皆在地深俯著首,“三王深夜造訪,意欲何為?”


    呂妃將手中物置於暗幾之上,目光極為淡漠地凝著三王,“太子妃莫擾,本王依案查人...”


    “查人?”三王言未止,呂妃似問非問,“什麽人?”


    最硯不忍欲言,被示意攔下,“太子妃亦知,建文...”許是此言觸了呂妃心頭禁忌,使她神中驚色,“建文在這懿文太子陵!”


    呂妃複而故作鎮定,“他?怎會在這皇陵,三王殿下,恐是軍情有誤啊。”


    三王雙目睜閉,眸光皆閃,“太子妃,誤要包庇,他建文!”言語遲緩而清晰地落在眾人耳,見其臉色卻不見變幻,風中盡是寡淡,四下死寂,呂妃眸光垂下,視案幾前的物什而稍許入神,“呂妃娘娘...”最硯悄然問詢。


    此間呂妃深吸著氣,複又呼出,“你們要找的人,本宮這兒,沒有....”三王正對立身,方才其側瞥中,最硯早已會意手銜暗匕,彼時,最硯一個嫻熟的側身上前,三王身後一背手,暗匕已穩穩地落入其手心,隻在呂妃言後須臾,三王踏步稍移,身已抵至呂妃塌前的暗幾之上,“砰隆!”


    三王手中匕揚起,空中一個疾快的蓄力,狠狠紮入案幾桌麵,其窺探當即逼近,“三王,你要做什麽?”呂妃嚇得圓睜怒目,殿中奴仆更是四下逃竄,隻知那匕首愈刺愈深,愈刺愈險,三王施以全力,複又一陣猛烈刺目的聲音,“轟隆!”眾人一時聽不出是雷聲亦或是響動,案幾麵板被其挑起,敢知其施力之大,使那暗木皆斷裂撲地,當即塌前震動,那聲儼不像尋常,眾人冷汗抬視,三王防戒地稍那麽一避,那案幾之下巨響,竟然飛出個人高馬大的男子來,一時驚煞人眼!


    那人麵具遮臉,一襲黑衣,看上去十分不善,其動作迅疾,挾上呂妃,手中的刀已然抵在呂妃頸下,“大膽!”最硯與三王冷眺,其人目中萬分鄙夷,“退後!你等執意上前!我便殺了她!”


    呂妃雖被控製,麵上卻無半分恐慌,想是這一幕,在其意料之中。如他建文之徒,當日能為了穩住皇位而削藩殺親,今日便也能為了保住性命而忤逆弑母。


    隻是呂妃死了,於他而言,百害而無一利。他不但保不住性命,還會命喪於此,故而三王並不以為然,呂妃不會被殺,他建文不會舍得自己的命,也不會舍得她的命。


    “建文!你已窮途末路,勿要絞死掙紮。”三王心無所驚,反而召身後之人搬來槐椅,堂而皇之地對坐在殿中。


    那蒙麵之人觀之,難能不咬牙切齒,逼視著三王道,“你之高位,你父之寶座,哪個不是從別人手中奪去的!你等無恥小人!太祖苦心孤詣,傳位於朕,便叫你等豬狗之徒奪權篡位!你等今日風光無限,可想過來日之惡報因果!”


    其聲義正言辭,呂妃居側而觸目驚心,卻聞三王端過下侍手中遞來的茶,自若地品了一口,冷冷哼道,“惡報因果?與你之居高自傲,處心積慮相比,吾等不過略施皮毛!”


    卻見其人矢口啐聲,“呸!狗東西,你們這群狗東西!朱棣老賊!奪我大位,殺我至親!皇天在上!天理昭昭!朕定要好好看著!你等他日身首異處!不得好死!”在場皆旁觀,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此時,他建文是臣,他朱棣為君,他建文為寇,他朱棣稱王。


    他之性命,早就卑若塵埃,皇帝手邊一揚起,便消失殆盡,蕩然無存。


    三王未啟聲,且見他作瘋態,“朱棣老賊!你奪我大位!殺我至親!你不得好死!”呂妃靜伴其側,聽聞其言而哀,她又何嚐不是他建文至親,隻是此時,卻成了他建文心中恨,刀下怨!故而不覺心頭如焚,刹時滾下淚來。


    “朱棣老...”蒙麵之人瞬而停聲,因其被何而阻,鮮血上逆,當即從其口湧出,原是三王指縫的暗鏢正中其咽喉,鋒利的刃劃過,賊一字便硬生生從其人口中咽了下去,那濃而刺目的血腥陡而乍現,守陵之侍張口結舌,伏地為哀,懼從中來。


    彼時,三王望著其割破的喉嚨再吐不出半個字,刀從其人手中粲然落下,呂妃仍端坐不倒,麵上湧著淚,觀三王雙手落槐椅兩側,扶起身時,最硯即令人將一卷書軸呈上前去,那蒙麵之人蜷縮在地,自覺喉間之痛,猶如千萬隻蟲蟻肆虐,又如千萬匹馬馳過輾軋,使氣在血液中曲折迂回,使其人痛苦不堪。


    狠絕如三王,隻是這般的招數在鎮撫司酷刑麵前早就見怪不怪,如此一招,便已令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其人伏在地,不覺鮮血盡溢,“現下你若不在這認罪詔蓋上手印,吾等便讓你喉間的血慢慢地流,直至,你一命嗚呼!”


    這招足夠陰,短鏢劃過其人咽喉,隻傷了皮肉分毫卻未要他命,最硯俯著身,將大意清楚明了地送至那蒙麵人耳,尤見其拚死掙紮,卻楞是說不出半個字來,“來人!”


    最硯落地的手指在其人伏倒麵前敲了敲,下士便將認罪詔鋪開,直至其人雙目圓瞪,側耳在地麵視,那近在咫尺的認罪詔書,其上羅列的樁樁件件,皆是其恥於世人的鐵證。


    然雖如此,其人卻仍負隅頑抗,盡力在地擺首頓足,“認了罷。”呂妃猛地撲倒在其前,痛哭流涕,“炆兒,認了罷...”


    且聞一陣動靜,驟雨未曾歇,狂風襲入殿,微弱的燭光緊隨大門被啟開,如此肆無忌憚地刮,咿呀咿呀,咿呀咿呀....那聲音宛若死神推門,其人貼緊地麵的雙目在睜合間冗搭下來,牙關死死地咬緊,露出可怖之相,卻眺燭火欲滅猶燃,一如他之性命,在反複中流逝。


    那光在搖動中,遲遲地映照,其人在地喘著氣,已然無力掙紮,奄奄一息地窺著近處行路之人麵目,忽而神中波瀾,那孩童束發布衣,手持著明晃的燭盞,不諳世事地立在其前,其人心頭怔怔跳動,五內如同千刀萬剮,直令口齒摩挲,極恨地發出那陣陣呻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永樂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木為林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木為林並收藏永樂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