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遠的東南內陸,一個不近河不近海的地方,隻有丘陵綿延。那些村落通常都建在矮山腳下。


    我們這個村子就是這樣。


    我家背後的山叫西山,雖說也處於丘陵地帶,可是三四百米的海拔讓它看起來仍然很難攀登。隻有一條羊腸小道從我家左邊一直歪歪斜斜地延伸到山坳口,過了這個山坳口,就能望見我跛子爺爺的家。自從奶奶去世以後,我再也沒有去過爺爺的家。


    整個白水村被西山和金蛇山包起來,形成了一個半包圍。一到初夏,陽光雨露充足的時候,白水村的各種野花野草都繁盛起來。


    那個時候,我最喜歡到金蛇山山頂上去看那些大紅花。山頂上不知道誰栽了一株月季,一年四季都在開花。山頂上沒有雨水澆灌,可是每年一到五月份的時候卻開得尤其絢爛。


    我記憶中第一次上金蛇山是六歲的時候。老媽帶著我從山坳口一直走到山頂,差不多用了一個小時。


    山上的青草綿延成片,就像一塊綠色的錦緞。草叢之中不時有野兔奔跑。青草地上,柏樹成蔭,據說都是解放後植樹造林運動栽種的。


    雨季來臨的時候,清晨從金蛇山的山拗口望向山下,整個白水村都被雲霧遮掩著,有風吹過的時候,那些雲霧便像河水一樣漫過山拗口,飄向山的另一邊。


    我經常在老媽麵前嚷嚷想去山頂摘那些鮮紅清香的月季花。可是老媽每次都不準我去摘。


    我問她為什麽,她也不說。


    有一次,她終於忍不住了,便對我說:“古人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草一木,都是有生命的。你因為自己的好惡,就去折了那些花,那是在造孽。”


    我有點不明白,又問:“可是,水稻,小麥,玉米這些糧食,在收割的時候不都要損壞它們嗎?”


    “那不一樣啊,那是為了生存。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就是因果。老天會原諒的。”


    雖然老媽說的話有點深奧,我還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媽,是不是因為爺爺說我是‘鬼娃娃’呀?所以你才不讓我‘造孽’,對吧?我兩歲的時候你們不是請了一個大法師給我作法嗎?作法以後我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小傻瓜,算是吧。其實媽媽的意思是希望你做一個善良、正直的人,而不是一個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傷天害理的人。這世間,死人難收活人命,活人凶惡勝鬼魂!你現在小,有些道理說了你也不懂。等你再長大一點,你就會明白了。”


    什麽死人活人的?我嘴裏嘟囔著。不久之後,我就知道了這層含義。當然,這是後話。


    繼續介紹我們白水村。村裏一共十幾戶人家,因為大多數人姓白,所以又叫白家村。現任村長也是我們村輩分最高的,也是我們白氏族譜的持有者——白青山,平時我們都管他叫白大爺。


    白大爺年屆七十,有白水村村長和白氏族長這雙重身份的威嚴,平時村裏人都怕他三分。


    不過白大爺卻似乎對我格外關照。自從我那跛子爺爺說我是“鬼娃娃”之後就拒不見我,我甚至覺得村裏人看我的眼光都有點奇怪。但是白大爺卻時常主動和我打招呼,還會問我,最近有沒有看到或者夢到什麽奇怪的事情。


    根據接生婆的說法,雖說我生辰八字四柱屬陰,但我卻命硬。如果能請到一位修為很高的道士或佛僧化解引導,便可以讓我順利成長。


    白大爺的老婆,也就是趙大婆婆,她見多識廣,便給我父母介紹了一位太平村觀音寺的住持——苦智大師。


    觀音寺雖是小廟,但燒香拜佛者眾多,所以香火極其旺盛。


    據說許多迷茫者經過苦智大師的點化,最後都豁然開朗,有些人還成為了苦智大師的信徒。


    我兩周歲的那天,苦智大師給我做了一場法事。臨末了,親手給我佩戴了一個大日如來佛的玉佩。為啥是大日如來佛?不是說男戴觀音女戴佛嗎?父母也納悶兒。


    大師解釋道,我四柱屬陰,極易撞上邪氣陰穢之物。而大日如來佛是我佛中的最高本尊,也是太陽神,其光明可以普照人身內外。這樣一來,那些幽魂野鬼便不敢再靠近小飛的身體。


    大日如來佛果然很護佑我,兩歲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到那些遊魂鬼怪之類。可是,這種被護佑的生活卻被後來一場可怕的事給打破了……


    九歲那年,我讀小學三年級。從第六冊開始,我的功課就特別好。那個時候我們的老師身兼數職,既要教語文數學,又要教曆史地理。但是我的門門功課都非常好,基本上都是90分以上,這對於一個山村裏的孩子來說已經是非常不錯的成績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似乎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因為成績好,老師對我的關照就比別的學生多一些,這自然引起了某些同學的嫉妒。


    泉水村的王二狗——他的名字實際上叫王小二,不知道誰給他取這麽個名字,不倫不類,聽起來像是個小名。


    他小小年紀,說話就有一種市井氣息。不過因為他學狗叫學的特像,所以同學們給他取了個外號:王二狗。


    王小二的父親是泉水村的村幹部,好像是泉水村的村長還是什麽的。他爺爺則曾經是個戰士,不過在很多年前失蹤了。


    聽爸媽說,我們這裏以前很窮,是那種窮得吃不上飯那種窮。許多人為了生存,不得不背井離鄉到外麵討生活,與其說這是打工,不如說叫逃亡更合適。


    這些年家鄉的經濟慢慢變好以後,一些為了生活而出走打工的人又回來了。


    不過奇怪的是,王小二他爺爺卻一直沒有回來過。泉水村的人認為他爺爺已經死了,因為這麽大把年紀,已經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在外麵餓不死也要病死。


    王小二的爸爸叫王彪。王彪早些年是參加“新文化運動”的積極分子,所以泉水村的父老鄉親們都願意推選王彪當村幹部。


    而我老爸和我爺爺那一輩,半紅不白,經曆沒有王彪那麽跌宕起伏,身份也是普普通通,更何況,我們家還有我這個“鬼娃娃”拖後腿,所以,村幹部這種差事自然也就和老爸無緣了。


    但我還算有出息,九歲的時候可能就得到了文曲星照命,學習成績越來越好。不敢說幾乎壟斷了班上的第一名,但至少每次班裏前三名的名字裏都有我。


    同學都在我背後悄悄地議論我,說我是老師身邊的“千歲爺”,老師就是“萬歲爺”。不過我並不在乎這些,反而落得心安理得。


    王小二卻不服,經常在我麵前挑釁我。我出教室門給我使絆子,經常在我凳子上弄些野海椒的尖刺,讓我的屁股不時中招。


    我時常想,二狗子你丫的別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我才不怕你老子是什麽狗屁幹部,我也會讓你不好過。


    六月的一天,似火的驕陽炙烤著大地。王小二約了幾個同學準備到清溪去洗澡,那天王小二還破例邀請了我,我覺得很奇怪,這個平時嫉妒我嫉妒得要命的家夥今天怎麽這麽好心?


    王小二小大人似的笑笑:小飛,我以前對你不大好。從今天開始,我決定跟你交朋友。以後咱們就是好兄弟了。


    真的?我將信將疑。


    那還能有假嗎?王小二拉著我的手,叫上泉水村的李雲龍還有我們白家村的白德福一起朝清溪走去。


    清溪是白水村的一條小河溝或者小溪,雖說是小溪,但是小溪深處卻能淹沒一個一米五個頭的小孩,因為環繞這白水村,而溪水又泛著水草的青色,因而得名“清溪”。


    此時正是正午,清溪兩岸一排排垂柳和桉樹的斑駁樹影投射在水麵。微風輕拂的時候,水麵就像變成了一塊錦緞,在光影中變幻出紅紅綠綠的顏色。


    我們幾個小孩走到清溪橋,下到橋墩上。王小二李雲龍和白德福三個利利索索地脫了衣服褲子,飛快地跳進溪水中。水清澈見底,三個家夥一下水周圍的魚蝦就給嚇跑了。


    “小飛,下來呀!是不是怕了?”王小二得意地叫道。


    “我怕什麽?下來就下來!”於是我也飛快地脫了衣服褲子“咚”的一聲跳下水去。溪水冰涼冰涼的,但又涼得正好合適,在這樣的夏日,泡在裏麵感覺十分舒服。


    “耶?還帶著護身符啊?我看看!”王小二說著就遊過來準備摘我的“大日如來”。


    我在水下一腳就把他蹬開了。“不準看,我的護身符是不能摘的!”


    “咱們都是兄弟了,你還說這些。我是真心要跟你交朋友。”王小二似乎有些失望。


    看到他那個樣子,我一下心軟了。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仇人好。我心想。於是就把大日如來取下來遞給他看。“那你隻能看一下!”我說。


    沒想到那小子把我的大日如來拿過去就不給我了,還跟我玩起“逗猴子”的遊戲。我一下急了,“王小二,你他媽的說話不算話。”


    “哎呀!我們千歲爺生氣了,兄弟們,我們給不給他呀?”王小二望著李雲龍,又望望白德福,哈哈笑了起來。


    “不給,誰叫這小子平時這麽拽的?成績好就了不起了嗎?成績好還不是一個弱雞。”李雲龍道。


    “就是,弱雞一個。你們還不知道吧?我聽我媽說,白小飛他爺爺都叫他‘鬼娃娃’,聽說他奶奶的死和他有關,他肯定不是什麽好人。”白德福鄙夷地說道。


    我怒道:“白德福,你他媽放屁。我奶奶是被牛踩死的,和我有什麽關係?再說了,李雲龍,我學習好也招你惹你了嗎?自己不努力,還怪別人太努力了?簡直是強盜邏輯。”


    王小二道:“不是啊,我覺得李雲龍和白德福說得都有道理。之前我們想抄你的作業,你還不讓抄,還說什麽作弊可恥。真是太拽了。還有,你那‘鬼娃娃’的綽號,不但你們白水村的人知道,我們泉水村的人也知道。有句話叫無風不起浪,空洞不來風。就是這個意思。”


    “切,還空洞不來風,那叫空穴不來風,無語。你們因為這些就想合起來欺負我,太過分了吧?”


    “就欺負你,又怎麽樣?有本事你過來搶啊!”王小二得意道。


    我心中不忿,很快就遊到了王小二身邊。王小二這狗東西又把大日如來扔給李雲龍,李雲龍又扔給白德福。這樣來回折騰了一會兒,清溪水被攪和成一鍋粥。最後,大日如來又回到了王小二的手裏。


    王小二嘿嘿陰笑兩聲。“白小飛,如果你能追上我,我就把這個東西還給你。如果追不上,那這個護身符就是我的了。”


    “不要臉!”我一邊罵一邊飛快地往王小二身邊遊去。王小二見狀趕緊往清溪的上遊打溺子——就是我們所說的潛水,一個勁居然潛了了七八米。


    我暗想二狗子你他媽的還真厲害。然後王小二在前麵遊,我在後麵追,就這樣差不多追了一百來米,我們兩個都累得氣喘籲籲了。


    王小二在前麵得意地笑著:怎麽樣?追了半天還是追不上吧?那這個東西可就是我的了。


    正說著,我卻晃眼看到王小二腳下有個什麽東西在遊走,像一個身體圓滾滾的螃蟹,又像是一隻長了手長了腳的足球,隻不過,那個“足球”上麵長滿了毛茸茸的水草。我猛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那似乎是一個死人頭。


    “二狗子,你……你……腳下!”我咽了一口唾沫,眼睛定定地望著那一顆移動的死人頭,他已經到王小二的腳邊上。


    二狗子淡淡地看了看腳下,好像沒有看到。於是嘲笑道:白小飛,怎麽?搶不到東西就耍詐嚇我呀?


    “不……不……不是,它……真在你的腳下,沒在你的前麵,在……你後麵,腳後跟後麵。”


    王小二於是慢慢扭頭側身,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就嚇得“媽呀呀”地大叫。腳下那個死人頭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隻有那些頭發還完整地留在那顆頭上,不過溪水中的塵土吸附在上麵,似乎要長出青苔來。


    王小二心一緊,腿一軟,一個踉蹌正好踩在那顆死人頭骨的上下頜之間。他的腳深深地擱在牙齒裏,殷紅的血開始像紅墨水一樣在溪水中蔓延起來。“媽呀,好痛啊……鬼呀……”


    王小二一邊叫著,他的腿卻像不聽使喚地拖著他的身體往溪水裏沉去。他掙紮著想浮上來,可是不管他怎麽拚命掙紮,那顆死人頭就像吃到一頓美餐一樣將王小二的腳死死咬住不放。王小二先前還胡亂拍打著水麵,可慢慢地,他似乎不怎麽動了。


    白德福和李雲龍被眼前這個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我一看情況不對,顧不得自己一絲不掛,便光著個身子爬上岸大喊:救命呀,救命呀!王小二被水淹了。


    因為清溪介於白水村和泉水村之間,所以小溪兩岸的在地裏耕作的村民聽到有人喊救命都趕了過來。


    幾個壯實的村民毫不猶豫地跳下了清溪,把奄奄一息的王小二拖上了岸。王小二的左腳還死死地嵌在那個死人頭的上下頜之間,死人頭的牙齒深入王小二的皮肉之內,傷口不停地淌著血。這時,白大爺也趕過來了。


    白大爺見到王小二的樣子,又看我光溜溜地站在那裏。便急切地問我:小飛,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情了?


    “我……我……”,我支支吾吾了好一會,由於緊張害怕而無法把事情經過完完整整地敘述給他聽。


    剛才的那一幕讓我心有餘悸,我們幾個小孩好好地在河裏遊泳,怎麽會突然出現了一個死人頭呢?而且我感覺這死人頭好像是活的一樣,盯著王小二的腳就咬上了一口。我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沒有咬到我的腳,不然的話真不知道會出什麽樣的事。


    白大爺問了我一句:“小飛!你的玉佩呢?”


    我剛才隻顧著害怕了,聽到白大爺這樣問我,我這才驚覺自己的玉佩不見了,而王小二的手裏根本就沒有玉佩。白大爺見勢不對,支開圍著王小二的一幫子人,脫下自己的粗布衣服,扳開死人頭的上下頜,把王小二的腳取了出來,然後大吼一聲:還不趕緊送醫院,再晚就沒命了。


    王小二的額頭直冒冷汗,口中一個勁兒地喊道:“哎喲哎喲,我的腳好痛啊!我的腳好痛!白小飛……你是不是故意整我?所以在水裏放上了一個死人頭啊?”


    我沒好氣地說道:“二狗子,是你故意整我,結果你還惡人先告狀呢!剛才你搶走了我的大日如來護身玉佩,你趕緊還給我!”


    “我……我真沒有!剛才我踩到死人頭以後腳痛得不行。然後這一痛,我就不小心把你那個玉佩掉水裏了,估計應該在剛才我踩到死人頭的那個地方!”王小二忍痛說道。


    “好吧!那我待會兒自己找找!”


    “行了!”白大爺焦急地喊道,“小飛,有什麽話以後再說!要先把這孩子送到醫院去,要是再晚的話就怕來不及了!”


    說完這話,白大爺便安排了泉水村一個壯實小夥子趕緊背著王小二去了公社醫院。


    白大爺轉身對白正勇說:正勇,你去通知一下這娃的爸爸,趕緊去。


    白正勇“哦”了一聲,便往王彪家跑了去。


    白大爺蹲下來,細細端詳著那顆死人頭。圍觀的村民們也議論紛紛,無不麵露驚恐的神色。


    這清溪裏何時來了個死人頭?從哪裏來的?忽然白大爺說話了:這個人頭骨青中帶黑,不像正常死亡的人,極有可能是被人毒死的。


    眾人本來就已懼怕得不行,聽白大爺這麽一說就更是炸開了鍋。從這天開始,死人頭的恐怖陰雲便在泉水村和白水村這兩個村莊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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