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個星期。張明英每每頭痛的時候就吃唐醫生給她開的藥,看來這藥還是有效的,她吃過以後感覺頭痛症好多了。明天就是周末,她決定明天上午抽時間去墓園看看自己心愛的女兒。


    張明英不知道自己最近怎麽了,總是時不時地想起女兒來,有時候女兒的笑容還浮現在眼前,可是不一會兒女兒的臉色就變得蒼白起來,活像傳說中的女鬼。


    她根本不信魔鬼妖怪之類的,隻認為世上本沒有鬼,信的人多了才有了鬼。而很多時候,人可能比鬼更可怕。


    然而時常浮現眼前的女兒的影像讓張明英內心裏難以安寧。雖然心裏麵不相信鬼神那一套,但是她仍然帶著一束月季花來到墓園,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寄托她的哀思。


    張明英蹲在愛女楊玲的墓前,看著墓碑上女兒的名字,她鼻子一酸,眼淚又掉了下來。


    此刻,她倒是希望這個世界真的有陰司存在,那樣的話,她說不定就有機會再次見到女兒了。


    一個不信鬼神的唯物主義者通常在自己至親至愛的人去世以後都會希望死去的親人還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不管這種想法是轉瞬即逝還是成為一種信仰,那至少可以給活著的人一種精神上的安慰。


    張明英又想起了上一次和老公楊漢霖見麵的場景:


    簡單卻整潔的客廳裏,有一層薄薄的灰。自從女兒去世以後,張明英便很難得呆在客廳。每每下班回到家,她一般就呆在自己的臥室裏。她不想看到掛在客廳牆壁上的女兒遺照,她不想去看女兒的房間,因為每次都難免睹物思人。


    這天,難得楊漢霖從省城回來看她,但是她絲毫高興不起來。兩口子坐在客廳裏,沉默半餉,像兩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明英,醒醒吧,女兒已經離開我們這麽久了。你不能再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了。你這個樣子,對你,對我,都是一種折磨。如果女兒有在天之靈,她也不希望看到你成天精神恍惚的樣子。”


    張明英坐在沙發上,臉上露出一絲冷笑:“所以,你想和我再生一個,來代替玲兒嗎?”


    楊漢霖坐在張明英的身旁,搖了搖頭,道:“我根本沒這麽想過,而且,玲兒也是不可替代的。”


    張明英看向楊漢霖,眼裏滿是不屑,道:“你現在倒是說得好聽。你有沒有想過?你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省城,就我和女兒呆在縣城。你連陪她的時間都沒幾天。可是她還是偏向你,她就覺得你這個爸爸好。我真的不明白,明明我付出了那麽多,苦口婆心的教育她,反而是和她爭吵最多的人。”


    “明英,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呢?你難道忘了?玲兒生前說過,有我們這樣的爸媽很幸福。你不要老是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你不要這樣偏激,好嗎?你想想,你和玲兒哪一次吵架不是因為你話太多造成的?”


    兩人眼神交匯,像是針尖對麥芒。


    張明英苦笑道:“對,我話多。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是吧?難道是我害女兒得了絕症嗎?我這個當媽的沒出息,沒本事,隻知道整天講大道理。你這個當爸爸的,嘴上的本事挺大,那你能讓女兒活過來嗎?”


    楊漢霖感到很無語:“你看你說的話,還說自己不偏激?女兒得了那種病,我怪你了嗎?我沒說是你的錯啊。我也很想讓女兒活過來,可是,人死不能複生,我能怎麽辦?如果一命可以換一命的話,我寧願用自己的命換女兒的命。現在,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活著,明白嗎?趁著我們還能生,我們可以再要一個孩子。萬一咱們玲兒投胎轉世,還能繼續當我們的孩子。”


    張明英無語凝噎:“你一個大學老師,居然會相信投胎轉世這種封建迷信的說法?”


    “我寧願相信有轉世輪回,這樣的話,我們還有機會和玲兒再見。玲兒不是說過嗎?如果有下輩子,她還想做我們的女兒。”


    張明英似被說到了痛處,又痛哭了起來。


    “漢霖,對不起,我……我真的控製不住,我想玲兒,我想我們的女兒。我也和你想的一樣,如果我的命能換女兒的命,哪怕要我死我也願意。”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想我們的玲兒。”


    楊漢霖說著,把張明英攬在了自己的懷裏。他一邊拍著張明英的背,一邊在張明英的額頭上親吻著。


    張明英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再感受到楊漢霖的關愛了,她寂寞又空虛的心裏泛起一絲微瀾。她抬起頭,抱著楊漢霖的脖子,看著眼前這個相處了十多年的男人,熱烈地吻上了他的唇。


    她要他,她要他填滿她空虛的內心,哪怕隻有短短十幾分鍾的安慰也好……


    張明英在楊玲的墓碑旁坐了下來。她閉著眼,輕揉著兩邊的太陽穴。該死的頭痛症又發作了。當她頭痛症發作的時候,她時常夢見自己墮入無邊的深海裏,那海水異常冰冷。在模糊的海水中,有個影子在向她慢慢靠近。最後,那影子伸出一隻蒼白而浮腫的手想要抓住她。每當這個時候,張明英就會被夢中的情形驚醒。


    張明英覺得,這也許是女兒在給她托夢,又或許是因為最近見了楊漢霖,討論過再要一個孩子的緣故,所以她內心的不安和愧疚不斷地折磨著她。


    根據傳統的說法,如果頻繁地想到逝去的人,和夢見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那有可能是逝去的人想念生者了。


    她雙手撫摸著墓碑上楊玲的名字,內心的不安愈來愈烈。難道女兒有什麽不能原諒自己的麽?張明英心想,我已經來看她了,可是我還是感覺有個鬼魂一直跟著我,女兒,是你嗎?如果是你,那你就給媽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好麽?


    張明英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最近似乎越來越神經質,心裏盡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她覺得自己突然從一個無神論者變成了一個泛鬼神論者,就像民間那些迷信的老頭老太一樣。


    從墓園回去的路上,張明英感覺自己身後那鬼魂越來越近了。


    不僅如此,她覺得四周好像還有一張無形的大網一樣籠罩著她。那大網裏充滿了悲傷、絕望和憤怒。


    張明英順著嶽陽河的河岸邊慢慢地走著,她覺得身後的鬼魂像一陣冷風一樣鑽進她的身體,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的頭痛症又開始發作了,可是早上出門的時候忘記帶藥出來了。


    她看到前麵不遠處嶽陽河的圍欄邊有一排長椅,她強打精神走到長椅那裏坐下來,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意識也開始模糊……


    手,黑暗中伸向她的那一雙蒼白浮腫的手越來越清晰了,張明英看清楚了,可是她看不見那一雙手後麵的那個人。那雙手伸進了張明英的身體裏,撫摸著她的心髒,她的腦髓,她全身的血管……她的一切。


    張明英感覺自己像觸電一般全身發麻。


    這一次,沒有人像唐醫生那樣叫張明英的名字。


    張明英坐在長椅上,路過的行人以為這個餘韻尚存的中年女人不過是因為太累而倚靠在長椅上休息。


    時間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夜,嶽陽河邊的路上幾乎已經沒人了。


    張明英似乎醒了,她居然昏睡了那麽久。


    她站起身來,走到河的圍欄邊。


    不,她根本沒有醒過來,因為她的雙眼緊閉著,嘴巴微張,似乎想說什麽。可是她說不出來。


    她的雙手在黑夜裏胡亂地揮舞著,似乎想抓住什麽東西,可是她抓在手裏的隻有空氣。


    她的身體慢慢地傾斜,歪倒,最後她控製不住身體的重心,撲通一聲掉進了河裏……


    第二天,一個起早買菜的老大爺經過攔河壩的時候發現了張明英的屍體。老大爺剛開始以為河裏飄著一件女人的衣服,可他細細一瞧,不得了了,那何止是一件衣服,那衣服裏還飄著一個白花花的人呢!老大爺嚇得腿都站不直了,趕緊衝周圍喊道,死人了,死人了……


    很快,河邊聚集起了一大堆人,大家都在議論這死者是什麽人,可惜死者麵朝下漂浮在水裏,沒人看得清她的臉。


    很快,縣公安局接到群眾報警說嶽陽河裏漂了一具浮屍。刑警隊長劉建超帶著檢驗科的王芳還有另外幾個小夥子立即趕到了現場。


    屍體打撈上岸,劉建超一看到那張臉,臉色忽然就變了。這個平日裏強悍的刑警隊長感覺雙腿都軟了。他勉強地讓自己拖著顫抖的雙腿回到警車裏坐了下來,口中念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


    王芳注意到了劉隊長怪異的表情和反應,趕緊走到劉隊長的身邊問道:“劉隊,你沒事兒吧?難道你認識這個女人?”


    劉建超咽了一口唾沫,低聲說道:“她……她是我表妹!中嶽縣中學裏教語文的老師,張明英。”


    “什麽?”王芳對劉隊長的回答感到吃驚,沒想到這具女屍竟然是劉隊長的表妹。


    “啊?真的嗎?可是為什麽會……?”


    王芳似乎有很多話想問劉隊長,可是劉隊長擺了擺手示意王芳先讓他緩一緩,他現在什麽都不想說。


    王芳又回到了張明英的屍體旁邊,安排人拍完照片,收集相關的證據。還問有沒有其他目擊證人。收集完相關的資料和信息以後,王芳回到警車裏,坐到劉建超的旁邊,她還想問什麽,可劉建超說了一句:“先回局裏再說吧!”


    劉建超一行人帶著張明英的屍體和幾個目擊證人回到了縣公安局。


    劉建超似乎緩過勁來了,平靜地對王芳說:“安排人聯係張明英的同事,還有她的老公進行確認。不,等等,她老公那邊還是由我親自來說吧!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


    “好的。”王芳立刻安排下屬聯係中嶽縣中學的校長,並很快聯係到張明英的同事。張明英的同事們很快趕了過來,確認了躺在他們麵前的這具冰冷的屍體就是張明英。


    有幾個張明英的女同事難掩悲傷哭出聲來,其中一個說道,“張老師平時對人那麽和藹可親的,怎麽會說沒就沒了?”


    “對啊!張老師和我們平時關係都處得很好。不過最近,她老是說自己頭痛,頭暈。我問過她有沒有事,她總是說沒什麽事,不用擔心。她女兒前年才得了血癌去世……沒想到……她居然這麽想不開……”另一個女士也附和道。


    是想不開麽?


    這些話都被王芳聽在耳裏,記在心裏。


    按照張明英同事的說法,難道張明英是因為過度思念女兒,積鬱成疾,導致自殺麽?可是,自殺有很多種方式,為什麽要跳進那又髒又臭的嶽陽河裏?


    劉建超糾結了許久,終於撥通了楊漢霖的電話號碼:“漢霖,你回來一趟吧。明英……出事了。”此刻,什麽客套話都是多餘。


    楊漢霖難得接到這個在縣公安局工作的表兄弟的電話,聽到劉建超的話,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掏空了,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劉建超簡短的一句話,如同千斤重的石頭一樣壓在楊漢霖的心頭。


    過了好一會兒,楊漢霖才緩過勁兒來。他強打精神,向單位領導請了假,然後準備趕回中嶽縣城。


    “明英……出事了……”


    這幾個字不斷地在他的耳邊回響。


    “會出什麽事呢?難道明英想不開幹什麽傻事了嗎?劉建超在電話裏沒有明說,但是,聽他的語氣,肯定凶多吉少。”


    他開著家裏那輛唯一的桑塔納轎車,一路心急火燎,焦躁不安。


    等到楊漢霖趕回縣城見到張明英屍體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的四點過。張明英的屍體已經被送到了縣城殯儀館的太平間裏。


    劉建超接到楊漢霖以後直接往縣城的殯儀館趕了過去。


    楊漢霖艱難地走向了張明英的遺體,似乎每走一步就離張明英越來越遠而不是越來越近。


    他顫抖著雙手揭開蓋在張明英身上的白布,在確認了麵前這具冰冷的屍體就是自己心愛的老婆以後,他像一個站不穩的老頭兒一樣顫顫巍巍地退到牆邊,無力地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他一邊哭一邊喃喃道:“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已經失去了女兒,為什麽你也要離開我?……”


    劉建超拍了拍楊漢霖的肩膀,試圖給他一些安慰,但他不知道怎麽做才能減少這個男人的悲傷。


    待楊漢霖的心情稍微平複,劉建超就說道:“兄弟,先跟我回一趟局裏吧!難過歸難過,不過該走的程序還是要走的。我們要做一個筆錄,調查一下表妹可能的死因是什麽。”


    楊漢霖默默地點了點頭,在劉建超的攙扶下回到了車上。


    “我來開車吧!”劉建超說道,從楊漢霖的手裏拿過了車鑰匙,發動引擎將車開回了縣公安局。


    由於張明英是楊漢霖的妻子,又是劉建超的表妹,劉建超並沒有像以往對待其他那樣在審訊室進行調查,而是把楊漢霖帶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漢霖,先控製一下情緒。發生這個事情我心裏也很難過,現在關於表妹的死因還不能完全確定,所以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信息。”劉建超說道。


    “嗯,你問吧!”楊漢霖平複了一下心情,點點頭回道。


    “你和張明英最後一次見麵是什麽時候?那個時候她有沒有什麽異常的反應?”


    “我和她上一次見差不多是一個月前了,那一次也是一個周末,我抽空回到縣城的家裏。你知道的,自從我們的女兒小玲走了以後,我們都盡量避免跟對方談起這個話題。


    可是上次我見張明英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就跟她說,我說小玲已經走了那麽久了,我們年紀也不小了,趁著還能生,就想再要一個。


    可是,她聽到我這話似乎不太高興,也許她覺得如果再要一個孩子就對不起女兒。她曾經跟我說過,如果小玲可以回來,她哪怕死也願意。可是,人死不能複生,小玲怎麽會回來呢?!”


    “後來,我就沒再和她提起這件事。因為小玲的去世,我們兩個人之間似乎沒有什麽話題可說,於是那個周末我和明英匆匆見了一麵之後,我就趕回了省城。


    之後,我有一次打電話回家,她跟我說她最近經常想起女兒,時不時做夢還會夢到女兒,她還說她有時候頭暈、頭疼得難受,我就叫她趕緊去醫院檢查,吃點藥。她還問我是不是女兒想她了。我就叫她別說胡話……”


    說到這裏,楊漢霖忍不住哽咽起來。


    “我真的應該早一點想到她的精神狀況的問題,可是……可是我沒想到會這麽嚴重……我應該陪在她身邊,都是我的錯……”楊漢霖的語氣裏充滿自責和愧疚,他情不自禁地掩麵哭起來。


    “好吧!你也不要太難過了,節哀順變,一會兒我叫人送你回去。至於表妹的後事,等局裏調查清楚以後我會幫著料理。”劉建超說完之後安排了一個下屬將楊漢霖送回了家。


    臨走前,劉建超叮囑道:“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有什麽情況我們會盡快通知你的!”


    劉建超目送著楊漢霖遠去,直到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這時的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天邊的雲霞發出絢麗的光彩,並沒有因為這人間少了一個活人而陰雲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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