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故事發生在楚斬雨去地球的前一天晚上,臥室的門忽然嘎吱一聲被打開了;剛剛準備睡覺的楚斬雨望去,原來是薇兒從睡夢裏揉著眼睛醒了過來。


    “怎麽了?”


    “睡不著。”薇兒抱著書小跑過來。


    “睡不著也要睡,明天我們要出門。”楚斬雨接過她手裏的書,發現是一本故事書;他稍微翻了幾頁,覺得不太適合薇兒這個心理年齡段的孩子看。


    “讀睡前故事應該是不成了。”楚斬雨想了想,忽然靈機一動。


    “你想聽我以前的故事嗎?”


    薇兒點了點頭。


    於是楚斬雨講起了他少年時代寫詩作文被老師訓斥的故事,發生在二度異潮前期。


    那時的我還是個滿懷心思的少年,被家人保護的很好,穿著像模像樣的軍校服,我托著腮望向窗外,世界是暗淡的灰,一潭死水,正在緩緩地沉入黑暗,總有一天,人類都將溺亡其中。


    和平年代裏就有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接連不斷刷新我們的認知,這些罪惡和我們善良的天性同在,像是這個星球文明的特色,不得不品。


    第一次大撤退戰爭,聯合軍政府還沒有完全誕生,各國政府仍然保持獨立,這使得在末世苟活下去也是極其困難,普通人似乎隻有拋棄良心道德,才能苟延殘喘地活下去,不知道死亡和太陽哪個先來到。


    我和很多少年的想法一樣,雖然我們在暫時沒什麽作為,但是已經開始思考擔憂人類存亡的大問題了。


    不過思考歸思考,我們隻是感慨和抒發感想,至於應該怎麽去改變世界,我的內心並沒有一個完整可行的方案;所以這些都基本上都是停留在嘴邊上的誇誇其談。


    在軍校我的成績很好,即便完全不參加訓練也不會影響什麽,導致我除了訓練上課之外,成天無所事事。


    天空更加的灰暗好像隨時會塌陷下來,空氣,像凝固了一樣,無比的悶沉。


    那一天交完作業後,我被我們的軍校主任叫到了辦公室。


    “人是生物啊,你知道什麽叫做生物嗎?生物就是要一刻不停地成長,你生命裏的每時每秒都必須是充滿意義的,否則你就不是生物了。”


    “老師,什麽才叫生命的意義?”


    “你不知道?行吧,我問你,今年長高了多少?


    “五厘米”。


    “非常棒!這五厘米不是為你自己長的,想想看,每個父母都希望有個高大帥氣的孩子,社會需要身強體壯的人類;你這五厘米不僅僅讓你的父母高興,整個社會也為你這身高的成長有所益。”


    “可是……這不是我……自己長出來的嗎?”


    “你這個人太利己主義了。”


    我囁嚅地不敢開口,這個嚴肅的名詞讓我害怕。


    “什麽叫做自己?難道你的意思是……你靠著光合作用和呼吸就能長到五厘米?可笑可笑,這五厘米可是魚肉蔬菜蛋奶滋潤下長出來的,是其他人勞動的結果!是整個社會賜予給你的恩情!”


    老師扶了扶眼鏡:“你要每時每刻懷著感恩之心,你要像車輪滾動向前那樣一刻不停地上進,作為一個生物,你要把自己的每一個行為都與全世界,全人類的存亡聯係起來,我們的社會是一個具有龐大生命力的生物體,你就要成為組成它的億萬個細胞裏麵最活躍的那一個。可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寫個作文,裏麵全是沒有用的詩情畫意!對未來的暢享呢?目標呢?計劃呢?”


    說完這一通長篇大論,她似乎也有些累了,坐下來緩緩地靠在椅背上,喝了一口茶水,發出很大的水漬聲;多虧了她坐下讓開了窗前的阻礙,我的注意力已經被窗外那道金色的身影所吸引。


    那應該是一隻鳥兒吧,身形敏捷迅疾,雪白的羽毛被夕陽染成金紅色,正向著模糊的地平線飛快地滑去;我羨慕地望著那隻自由的鳥兒,它的身上好像閃爍著永不褪色的光輝。


    “看哪裏?”老師重重地拍拍桌子。


    我被她嚴厲的聲音捉回了現實。


    那道金色的身影遠在天邊,而我深陷這座名為辦公室的牢籠,麵對著老師,寫意盆栽,一張木質的桌子,一堆高高的作業。


    “你在東張西望什麽呢?”


    夕陽正在逝去,夜色正在填滿天地,老師沒有開燈,因此我看不見中年婦女滿麵的愁容,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怒氣正像陳年酒那樣發酵。


    我感受到這是我萬萬不能保持沉默的時刻,在我天馬行空的想象裏,那個拿著重錘的人正漫步走向既定終點,準備敲響世紀末的末日之聲。


    我以為我會在一番亂想中說出多麽驚天動地的話來,但是實際上我嘴裏吐出的話語,和我所期望的,簡直是雲泥之別。


    最終我說:“我在看窗外,因為……外麵的夕陽很美。”


    老師的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悲哀地歎了一口氣,把我那篇詩情畫意的作文塞到我手裏,擺了擺手,說你走吧。


    這樣的語氣的文字,我聽過不止一次,他們的真實含義都隱藏在說話人的麵部表情裏,如果這時我在傻乎乎離開辦公室之前,能轉身看看老師的表情,我就能從那堆疊的皺紋和滿臉的老斑裏看出一句話:


    “我對你真的非常失望。”


    我恐懼別人無奈的否定和歎息。


    無論我再怎麽努力,按照老師說的話那樣,每一次都取得比之前更好的成績,但是都會受到來自長輩和其他人的否定:不夠好,還有進步空間,你看看別人,你比他們優秀所以就必須做的更好……


    在閑暇之餘,我有時間胡思亂想,那些沉寂已久的古怪念頭就會如幹涸後的濕文字,再次顯現出來。


    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存在這個世界上。


    畢竟我的人生的每時每秒,並不是都有意義的啊,可是人的生命中本來有很多事情就是徒勞無功的。


    我禮貌地向師長道別,掩上門,恍恍惚惚聽見她悲傷的語音:夕陽好看有什麽用呢,我的孩子?我們每天都可能看不見第二天的日出啊……


    後來我們真的看不見日出了,那麽美麗的緋紅被炮火和硝煙染成危險的深褐色,就像大地上永遠也停不下來的獻血橫流,老師則死在了第二年的戰火裏。


    第三年,我換了一個家庭教師。


    第四年,我離開了地球,月球上的夜空是漆黑的,能看見刺目的白光,像一把鋒銳的匕首直直地朝我刺過來,他們告訴我,那是太陽的光。


    我低下頭,在心裏拒絕:這樣的太陽,對我來說,太陌生了。


    這裏沒有迷人的地平線,奇幻變化的黃昏。


    有很多人在我耳邊喋喋不休:你多幸運啊,你是軍官弟子,優先被撤離的,那些普通的人,留在地球上的人,有多少人死了你知道嗎?何不食肉糜……


    我不喜歡這裏。


    很多人詛咒著可怕的末世,一味強詞奪理,胡亂叫喊著那廉價的自尊心;有的人跪下來禱告,也有的人趁火打劫。


    人心的暗麵像一口深井,我俯下身子想要看清楚,卻在灰色的井水上看見了自己惶恐不安的倒影。


    老師的死我沒能想到,我一直以為她隻是個普通的教書人;沒想到也有抱起炮火與敵人血拚的勇氣嗎?


    聽說老師的家人想要去地球上收集地球的遺物,雖然那裏可能什麽都沒有了,看著他們淒苦的臉,我決定幫助他們去如今危險的地球,並且,隻有軍校經驗的我瞞著父母,獨自護送他們。


    如今天空真是渾濁,雲朵和我記憶裏的天鵝絨相去甚遠,它們非常難看,醜陋至極:像堆在一起的死魚眼,像是流淌著眼淚的幹枯河床,上麵已經不再有著清澈河水流過。


    焦黑的樹枝冒著熱氣和灰色的煙,看來剛剛經曆了一場苦戰,老師的母親已經八十二歲,我攙扶著她走在這片悲哀的土地上。


    有濕潤的液體落到我手上,我抬眼一看,淚水從這位老人的眼角皺紋彎彎曲曲地流下來。


    “那天我聽到她在吼你。”


    老人抱著老師剩下來的一件焦黑的衣物,忽然對我發問。


    “是啊……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那個,逝者已逝,您請節哀。”我有點慌亂,但是腦袋裏卻清晰地給出了此時應該說出的話;以往經驗告訴我,在這種場合下,這樣的話術永遠都不會失誤。


    “你多大了,孩子?”


    “我十六歲。”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說了。


    “我今年八十二歲,說不好聽的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你的老師,我的女兒三十一歲,她死的很早,我早該知道的。”


    “我也很難過。”我立刻說道。


    “是的,她死了……但是這又有什麽用呢?我們現在看到的一切,每天,明天,下一周,下個月,今年,十年後,一百年以後……也就是在你一百一十六歲的時候,完全可能還在發生!”


    “我們未來的人們會和我們現在一樣,做著一樣的事,同樣毫無價值地死去。”


    “百年之後,像你這樣十六歲的少年一樣會懵懂無知,像她三十一歲這樣的中年一樣會成為戰爭無謂的犧牲品,像我這樣半截身子快入土的老家夥們苟延殘喘地借著政府的補貼,毫無意義,不甘心地死去。”


    不知從哪來的力量,她猛地站起身子,幾乎是憐愛地質問我了。


    “事情有變得更好嗎?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毫無用處!我八十二歲了如此,她三十一歲如此,你十六歲了還沉浸在被犧牲所編織出來的的美夢裏,一心想著詩情畫意!人類的未來在哪裏?坐以待斃嗎?沒有人想過著這樣疲於奔命的生活!”


    我完全被這老人家憤怒的哭腔所震撼了,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做出應對,隻能條件反射地點頭又搖頭。


    “孩子,傻孩子,我說的不是讓你去和她一樣地犧牲,你可知道讓自己處於危險之中不是個好辦法?作為一個亞健康的普通老人,在戰爭年代,我的命是不如你值錢的!你不可以這樣任性啊。”


    我反應過來原來她是在責怪我不顧生死出來護送他的行為,她繼續悲哀地說道:


    “你和你那些同齡人有著相同的力量,你們得想出一個比送死更好的辦法來……因為……因為……”


    她坐在肮髒的地麵上,渾濁的眼角,淚珠不斷地往下掉。


    “因為……我們,也就是你們的長輩,我們什麽也沒能做到……”


    她擦幹淨眼角的淚水,露出手上猙獰的感染痕跡,雖然隻是非常淺度的感染,皮膚也早就開始壞死潰爛,掛著一個又一個醜陋的洞穴。


    我驚恐地往後退去:“這是什麽時候?”


    “這次來我也沒打算活下去,誰知天意弄人……別害怕,孩子,它們看不上我這衰老的身體,我隻會難看地死去,不會變成怪物傷害到你。”


    在彌留之際,她的語言又變得溫和起來,像是病床前的老祖母對著自己的孩子留遺囑:“快死之前,我想和你再說些話……”


    她摟著衣服低語:“世界上……隻有兩種路:簡單的路,和正確的路……沒有錯誤的路,別去類似這種冒著危險的簡單的路了……去充實自己,去保護自己,去做更有意義的事情,珍惜你的光陰,每一秒都別浪費,然後去……正確的路吧。”


    她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頭垂了下去……她死了,消失在風輕雲淡裏。


    不是所有的路,都能有歸途;在這個注定是悲劇的故事麵前,浮起數不勝數的赴死之人,像血色冥河上飄著的屍塊。


    我久久地坐在那裏,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生命如此輕易地逝去,那麽突然,我甚至都來不及收拾自己的情感,沒空露出驚愕的眼神,也無力挽救她。


    我和這具屍體待了一整夜,看著她慢慢變得僵硬冰冷,我也想了很多;這一晚上的自我反思,幾乎推翻了先前那個我引以為傲的文藝青年的形象。


    她說的對,未經思考的死亡是不值得的。我也再度回憶了老師生前給我上的最後一課:的確,為了使戰爭更早地結束,我必須讓自己的生命變得有意義,然後使更多的年輕的生命不必陷於戰火中。


    未來的事情,不要放棄,永遠不要放棄,你知道的,你可以相信自己。


    第二天我背著她的屍體,在雲層散盡的晨曦裏,我看見了一道漂亮的痕跡,一道金色的身影,正在向我飛過來:和當年我看到的那隻鳥兒別無二致。


    “那難道……是那隻鳥又飛回來了?”聽到這裏,薇兒驚訝地叫了起來。


    “當然不是了。”


    楚斬雨輕輕地笑了,他拿著熱乎乎的濕毛巾擦幹淨薇兒的臉頰。


    “我所見到的,是被晨曦塗上了金色光芒的新型戰鬥機,看起來很像鳥兒的形狀。”楚斬雨將拳頭抵在胸口:“後來我參軍了,所做的一切,也是為了金色的身影。”


    “如果不參軍,堅持寫作的話,會過的比現在更好嗎?書上說,軍人是辛苦的。”


    “不會的,無論重來多少次,我都會那樣選擇,我那時的願望早就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文學夢了,文學當然很好,但是我那時最大的願望,就是去保護其他人;再華麗的文字,也沒辦法變成劍和盾。”


    “楚沒有考慮過自己嗎?”


    “我自己一直都很幸福。在我看來,能夠像我的前輩們那樣,去保護比我們弱小的人,不讓災難熄滅人類的薪火,這是我身為軍人,最幸福的事情。”


    楚斬雨繼續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悲慘的人,在怪物的襲擊裏目睹全家身亡的,在戰爭裏顛沛流離身無定所的,家破人亡的,精神失常的,身體殘廢的……在災難麵前他們不能保全自己,斷掉的手腳也不會像我一樣長出來了。”


    “實際上我經曆了友情和親情,可是有些人,就連這基本的幸福也沒有得到過。”楚斬雨摸著她的頭說:“我已經足夠幸運,沒有必要過分愛憐自身。”


    薇兒聽完他的話,一知半解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想睡覺了,楚斬雨帶她回到房間,看著她鑽進被子裏,離開臥室前,他還幫薇兒理了理被角,把邊角布料塞進下麵。


    她又把頭伸出來:“楚要愛自己。”


    楚斬雨輕柔地和她告別,關上燈和門,留給這一方空間小小的寂靜。


    一場寒冷的雨曾經落入他的眼睛,世界便變得水霧彌漫,耀眼卻沒有溫度的月亮,在夜空中濕透了潔白的麵容。


    二度異潮,繼承了由“覺者”帶來的一度異潮的一切特質,在這基礎上,災難升級,讓世界宛如跌入真正的地獄。


    楚斬雨走過走廊,站在一扇玻璃窗前。


    二度異潮的場景,和人們想象的災難片完全不一樣,沒有海嘯火山地震,最初甚至也沒有怪物出現,那一天很寧靜;在事發之前,老年人躺在搖搖椅上享受陽光,孩子們在水泥地上追逐遊戲。


    那一天,全世界都下了一場輕柔的雨,沙沙聲輕柔地纏繞在人們的耳邊。


    這場雨維持了兩秒。


    自那之後,二度異潮爆發了。


    幸存的人們將二度異潮稱為“暴雨紀”。


    不會再有那樣的雨月夜,以迷離的光在幽暗間穿梭,靜謐輝色傾瀉,宛如無緣由飄落的輕雨,朦朧中窺見天外飛來的影子:正在將整個世界吞沒。


    玻璃裏映出了楚斬雨自己的樣子。


    這是一張無論做任何事都可以被原諒的臉,每當有人讚美他的長相時,楚斬雨總會格式化地笑笑,將惶恐藏在心底。


    這張臉,這具身體,都是借貸。


    自從注意到了身邊在暗處陰冷凝視著的孤獨,那就無法再自欺欺人假裝沒看見;自那之後,能自我拯救的隻有他自己。


    “晚安,薇兒。”


    楚斬雨也悄悄地說,離開的步調,輕柔得像是一場毫無緣由的輕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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