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秋雨一下就是二十多天,臨近中秋才放晴,秋莊稼已到收獲季節,所以中秋節前後老河灣格外繁忙。婦女們大多忙著收,拾花摘豆、掰玉米;男人們則忙著種,滅茬運糞、犁耙地。


    中秋節傍晚,運糞的社員運糞回來,紛紛仰頭望著藍瑩瑩的天空,七嘴八舌地議論道:“哎,這老天爺總算開了眼,再下下去,真要愁死人了,八月十五想見月老娘,門兒都沒有,這八月節過得也就沒啥意思了。”


    農曆八月十五是中國民間的傳統節日,起源於古人對月亮的崇拜,由上古時代的秋夕祭月演變而來。自古便有祭月賞月、圓月喝酒、走親訪友等習俗,以明月寄托思鄉團圓、祈求豐收之情,故而八月十五若不見月亮,自然大煞風景,難怪鄉親們發出如此感慨。


    “謝天謝地,這下可好了。”


    “是啊,這老天爺也通人性,總算能圓月了。”


    “嗯,晚上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好好痛快一回。”


    這些忙活了大半年的莊稼漢們,平常很少改善生活,難得隊裏在八月十五晚上有聚餐,雖下酒菜肴單一,僅是豬肉燉粉條;酒亦不好,隻是一喝就上頭的地瓜燒,然而對他們而言,卻極具誘惑力。他們聚在一處,邊喝酒吃肉,邊欣賞明月,心中自是十分愜意。若逢陰雨連綿天氣,這聚餐便也沒了意思。


    “哎哎,你們也別光想著喝酒吃肉,也得想想地裏的莊稼,這到手的莊稼收不回家來可就麻煩大了。”領工的生產隊副隊長王永進雖非隊裏一把手,但畢竟身為生產隊領導,自然比一般社員考慮得多些。他心焦不已,唯恐到手的糧食無法收進囤裏。


    “永進叔,你怕啥,隻要天晴好了,還愁莊稼收不回,我看咱們也不用忙,飯要一口一口吃,活要一點一點幹,秋活不緊,晚一天半晌去幹也誤不了事。”


    跟喝酒吃肉相比,地裏的莊稼暫且還不是他們關心的主要問題,眾多社員都是這麽想的。俗話說,秋忙不算忙,麥忙跑斷腸。秋天的活再忙也比不上麥忙,故而秋莊稼早天晚天收回家,目前尚非他們急於考慮之事,他們急於考慮的是,晚上能否痛快地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瀟灑一回。苦難的生活經曆已使他們的心理狀態有些麻木,迫切需要刺激一下。


    這時,王永進也看看天說:“天晴得好,隻要再有半月二十天不下雨,這到手的莊稼便不會爛在地裏了。”


    “哪能爛在地裏?天氣預報說了,最近一個月都是好晴天。”


    “天氣預報?你拉倒吧!”王永進臉上露出不屑神色,笑道,“如今這最不靠譜的就是這天氣預報了,尤其咱縣的天氣預報,兩年前氣象站搬家,不也趕在雨裏嗎?他們趕在雨裏搬家不要緊,人人都有工資拿,不愁吃不愁喝,要是咱窮老百姓再趕上半月二十天的陰雨天,我們的莊稼就全完了,到時全村老少都得去掂要飯棍,要飯啥滋味,你們品嚐過嗎?你們不急,我心裏急啊!”


    王永進深深體會過缺糧挨餓的滋味,如今想起小時候跟著娘外出要飯時的屈辱,仿若昨日,念念不忘。


    “永進叔,你說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哪裏吃過那種苦啊?”


    “沒糧食吃,吃苦就在眼下,你小子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


    “好了,好了,大過節的,都說點好聽的話吧!”


    “那好,那就說說恁嫂子吧!”


    眾人聽了便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誰知大家正在說笑談論,忽聽後麵有人高聲喊叫道:“喂喂喂,前麵的社員同誌們,求求你們,別再裝車了,沒看見天快黑了嗎?”


    裝車的社員聽了喊聲,一個個都直起腰來,眼睛齊刷刷向後看去,卻未聽出是誰在喊,正要低頭裝車,又聽得後麵喊了一聲:“哎哎,你們聽到沒有,誰要是再裝車,我就把車給廢了,你們信不信?永進叔,永進叔,趕快發話下晌吧!”


    社員們這才聽明白,喊話的這位是李崇高,眾人不由得心中暗喜,希望這頭沒上套的強驢能遂了大家的心願。崇高是漢魁的小兒子,崇德的三弟。這家夥雖說長得白麵書生一般,卻有個驢脾氣,動不動就愛尥蹶子。這不,他駕著一輛大架子車累死累活拉了一下午糞,臨下晌又尥起了蹶子。王永進卻不理會他,隻管吆喝著裝車,因他知道,這家夥又要惹事生非了。


    “那好,你們誰願拉誰拉,反正我不拉了。”崇高見大家沒人理他,心生煩惱,賭氣將地排車聳進糞坑裏。地排車在糞坑裏翻了一個底朝天,兩個車軲轆還在慢悠悠地旋轉著。


    王永進抬頭看了看翻在坑裏的地排車,心中自然憤怒,可他是慢牽牛的脾氣,一般不會輕易流露自己的情緒。他暫時忍住了滿腹的憤怒,隻是白了崇高一眼。他了解崇高的性格,知道這頭強驢又犯了毛病,若此時去斥責他,必然會引火燒身,自尋煩惱,他才不會去觸這個黴頭。他定了定神,慢慢站直了身體,扶著鐵鍁把,默默注視著翻在糞坑裏的地排車,心想,哼,看你小子還能弄出啥幺蛾子。大家夥見領工的隊長是如此態度,也都扶著鐵鍁,靜靜站立著。


    崇高自知此時的王永進不會待見他,自感無趣,抬眼就盯上了習慣性往兜裏伸手摸煙的發小趙德福。這趙德福外號叫“鬼難拿”,為人處世格外圓滑,自己兜裏的香煙一般很難與他人分享,看見崇高盯著他,連忙將手從兜裏抽了出來。他本想摸摸兜裏還有沒有香煙,若有,便摸出一支抽兩口,解解乏。當看到崇高盯上了他,自然也就停止了行動。


    崇高見狀連忙湊到他跟前說:“哎哎,我說德福哥,你這哥哥當的可不咋地啊,給自家兄弟還耍小心眼,想方設法給咱換了一輛大架子車,這車笨得很,害得兄弟渾身衣服都濕透了,來來來,快給抽一口,也算將功補過吧!”


    “嘿嘿,我還沒煙抽嘞!”德福聽了,連忙用手捂住衣兜,生怕崇高伸手給他搶了去。他知道崇高這家夥的德行,如若不給,他會毫不猶豫地抱住他搶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身高跟崇高相比,自然甘拜下風;他更知道,在這小小的老河灣也隻有他崇高才敢跟自己這麽動粗。


    “兄弟俺知道,你兜裏揣了半盒‘大前門’,趕快拿出來,如果不拿,兄弟我就搶了!”崇高說著抱住德福,要翻他的衣兜,一邊翻,一邊笑道,“哎呀,你捂那麽緊幹啥,趕快拿出來吧!”


    “哎哎哎,你是想當土匪啊?趕快鬆開手,我讓你翻,你翻也沒用,那是咱供銷社的大主任前幾天給的,早就吸完了,你瞧瞧,啥也沒有了。”德福說著將衣兜裏裏外外都翻了個遍,隻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便笑著對崇高說:“你瞅瞅,瞅瞅,真的啥也沒有了。”


    崇高搶過煙盒連忙撕開,裏麵果然空空如也,便生氣將煙盒扔進糞坑,而後垂頭喪氣地對德福說:“我靠,你可真是個‘鬼難拿’,一點沒叫虧你,連個破煙盒都當成寶貝。”


    “我說老三啊,”德福聽了,嘿嘿一笑,“你小子是不是真想抽煙了?”


    “廢話,要有,就趕緊拿出來,兄弟累了一下午,抽兩口解解乏,不過分吧?”崇高訕笑著說道。他知道再搜身已無可能,除非德福自己拿出來。德福聽了笑著說:“抽煙,可以啊,那得跟哥比比再說,你若贏了,得,哥給你買盒一模一樣的,保準讓你抽個過癮。”


    “呸!我還不了解你,大概你沒這麽大方吧!”崇高慢慢鬆開德福的衣兜,吐了口唾沫,圓溜溜的大眼睛瞪著,擺擺手說道,“沒有就算了,瞧你那小氣勁兒,咱也不比了,就是我贏了,也難見你買盒煙給咱。再說,咱倆幹得再多,隊裏也不見得給咱多開工分啊,累得要死,還比個屁嘞!”


    崇高心裏自然清楚,這是德福給他使的陰招。若是答應了,自己就會為了一盒煙而去出力流汗,讓人小瞧不說,還得連累大夥跟著自己再往地裏跑一趟,都幹了一下午活誰不累啊;若是不答應,在場的人就會認為自己怯了,同樣被人小瞧。德福見崇高斷然拒絕了,卻嘿嘿笑著說:“你認慫了吧!哎,大家瞧瞧,都瞧瞧,這李老三認慫了,老三,要說你還有啥能耐,不就會把地排車聳進糞坑嘛!”


    聽了德福的譏笑,崇高的驢脾氣一下子就被激了上來,漲紅著臉說:“比就比,哪個還怕你不成,大家夥在場都當個證見,看看到底誰是慫包蛋,裝車,裝車,都給裝滿了!”


    社員們早已累得筋骨酸軟,濕透的衣褲經小風一吹,涼颼颼的,實在不想再幹下去了,見崇高的驢脾氣被德福給激發了出來,都滿眼怨毒地瞪著德福,因為他倆的爭強好勝,免不了要殃及眾人再往地裏跑一趟,誰能樂意?可滿腹怨氣隻能窩在心裏,沒人敢當場發泄出來,隻好將目光轉移到二人的好友李照懷身上,很希望他能出麵勸一勸,以終止這場天怒人怨,且又毫無意義的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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