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演結束後,宣傳隊停止了一切活動。崇高回到村裏,正趕上村裏轟轟烈烈的積肥運動。街道,包括庭院裏的“老年土”成了寶貝。據說用這些“老年土”上地很壯。一時間,全村被挖得坑坑窪窪,一片狼藉。


    吃過早飯,崇高跟德福在隊長家搞“三挖五斂”。隊長家幹淨,有的地方還鋪了青磚。德福笑著說:“老三,我看,咱倆拉兩車算了,你看這土,挖出來黃燦燦的,跟大田地裏的土也差不了多少,要是挖深了,現成叔麵上不說,心裏肯定不樂意。”


    “誰家的土壯?我看,要數村東頭王根柱家的土壯,他家的土那才叫好肥料,黑乎乎的,跟豬圈裏的差不多。”崇高笑道。德福說:“昨天,他也洋洋自得地說,他家的土是全村獨一無二的好土。”


    “懶人自有懶福,想不到邋遢人也有自豪的時候。”崇高笑道。德福吐了一口唾沫說:“啊呸,他家那院子就跟豬圈沒二,豬拱羊踩的,連堂屋當門都是雞屎狗粑粑。他那媳婦更讓人見了惡心,時常犯羊角風,一犯病那叫一個髒啊!”


    “哎,你還別說,他家的院子要是被挖得深了些,他心裏倒是很自豪的,像現成叔家的這土,社員是誰也看不上眼的,咱就別讓他在社員麵前丟人了。”德福笑著說。崇高笑道:“現在啊,誰家院裏的土要是被社員們看不上眼,那就像做了錯事一般,頓時抬不起頭來,咱倆千萬不能讓現成叔丟這份子啊,咱可說好了,隻拉四車,多一車咱也不拉。”


    二人商議已定。恰在這時,張永福領著付曉雲走進了隊長家。曉雲的自行車後座上還捆著簡單的鋪蓋,臉被曬得白裏透紅,笑著給崇高和德福打招呼。德福和崇高不知曉雲帶著鋪蓋過來幹啥,笑問道:“曉雲,你帶著鋪蓋過來幹啥?”


    “勞動鍛煉唄!”曉雲支好車子笑道。崇高笑著說:“你難道真想紮根農村,幹一輩子啊?”


    “咱就這命,聽領導安排唄!”曉雲看了張永福一眼。張永福瞪了曉雲一眼說:“少說怪話,你發什麽牢騷?”


    曉雲聽了,不再說話。張永福則對崇高和德福說:“哎哎哎,恁倆停一下,誰去把隊長給我喊來?”


    “我去我去。”德福聽了,感覺是趟美差,沒待崇高說話,便舉著手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現成過來,看到張永福和曉雲,而且還帶著鋪蓋,感到很意外,忙問道:“大隊長,你這是?”


    “噢,現成哥,這是下鄉知青付曉雲,大隊重點培養對象,派到你們隊加強勞動鍛煉,你給安排一下吧!”張永福笑著說。現成笑道:“噢,曉雲這孩子我認識,麥收時來過隊裏,這孩子能吃苦,咋還要住下來鍛煉啊?”


    “這是支部研究決定的,凡下鄉知青都要參加‘三挖五斂’,不光她,其他人也都下去了,我將她交給你,你要好好給培養培養。”張永福笑著說。現成心想,什麽鍛煉培養,這明擺著是來鍍金的,難道曉雲跟大隊長有啥特殊關係?他還要親自送過來。想到這裏,便哈哈笑著說:“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她要在老河灣住上一個多月,夥食費你甭管,到時候大隊一並跟你結算。”張永福考慮得很周全。現成假裝生氣道:“你要這麽說,那讓孩子去別村鍛煉吧,啥算不算的?都是家常便飯,隻是多雙筷子多隻碗,隻要孩子不嫌棄就行了。”


    “曉雲啊,你要好好聽隊長話,別怕吃苦受累。”張永福囑咐曉雲說。曉雲聽了連連點頭。張永福安頓好了曉雲,又看看被挖得亂七八糟的院子說:“現成哥,你感覺如何?這積肥運動還行吧!”


    “唉,開始有點難度,說牢騷怪話的社員也不少,也有不讓挖的,可咱農民心裏也都明白,種地不上糞,等於瞎胡混,後來也都通了,挖就挖吧,化肥那麽少,再不搞點土雜肥,拿啥上地啊?”


    “嗯,說的是啊!這些墊腳土、水坑泥、鍋底灰、人糞尿,上多了肯定能壯地,要不,咋叫先進經驗啊!至於化肥,以後再來了尿素啥的,我再多分給你們一點。”張永福笑道。現成笑著說:“你淨開空頭支票,這麽多年了,你說是說了,可誰見過你多給咱一粒化肥,如今,你們早就穿上尼龍褲了,瞧瞧,哥這不才穿上嘛!”


    “哈哈,別生氣別生氣,你要是喜歡,兄弟給你再弄一個化肥袋子也就是了。”張永福笑道。現成提提褲腿說:“哥也隻是說說而已,現在不稀罕了,你看,哥穿的難道不是尼龍褲嗎?還用你給弄啊!”


    “哈哈哈——”一句話說得大家都笑了。


    說來也可笑。當時的農村種地,主要靠的是土雜肥。公社分給的幾袋化肥,寶貝疙瘩一般,都被隊長上到菜地裏去了。化肥上完後,那些化肥袋子也就成了好東西,撕開洗淨能做褲子穿,布料質地軟滑,穿上極其舒坦,一般社員也撈不到。當地社員中也流傳著這麽一段順口溜:


    大幹部,小幹部,


    一元錢買條尼龍褲;


    前麵看是日本產,


    後麵印的是尿素。


    化肥緊俏的時候,土雜肥也就成了莊稼人的寶貝。在“以糧為綱,全麵發展”的年代,社員們為了創豐收,奪高產,積極響應上級號召,大力營造土雜肥,充分挖掘自身資源,變廢為寶,將多年來無人問津的老年土、鍋底灰、水坑泥、人糞尿等都拉到地裏肥田。這一年,公社也不知從哪裏學來的先進經驗,號召各村搞起了“三挖五斂”,將屋裏院裏的土挖至數寸乃至尺餘,這就是所謂的“積肥運動”。


    曉雲既然是來老河灣鍍金的,就應該去幹最髒最累的活。現成想了想,笑著對曉雲說:“閨女,你既然來了,就跟張敬業去收人糞尿吧!”


    “現成哥,你有沒有搞錯?張敬業可是地主,這下鄉知識青年隻能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你弄一個老地主跟著瞎摻合啥呀?這收人糞尿,是人家姑娘幹的活嗎?不行不行,你還是派她去幹點別的活吧!”張永福連忙製止道。現成笑著說:“大隊長,這你就不懂了吧,這人要是想表現突出啊,不幹點特殊的事情能行嗎?我們為啥要學習董存瑞啊?就因為他關鍵時刻能舉炸藥包啊!我們為啥要學習黃繼光啊?就因為他關鍵時刻能用胸口去堵敵人的機槍眼啊!”


    “嗯,你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張永福點頭稱道。現成笑著說:“你想想,你有的,人家也有;你會的,人家也會,那還有啥稀奇的?咱要想好好培養曉雲,那就讓她去做特殊的事,做別人做不到的事,你想想看,是不是這個理?”


    “嗯,是這個道理。”張永福點頭說道。現成接著說:“下鄉女知青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積極與廣大社員群眾融為一體,不怕髒,不怕累,擔著挑子走門串戶收人糞尿,這事要是傳到公社,那該有多大的震撼力?將來你也好替她說話啊!”


    “嘿嘿,有點意思。”張永福聽了嘿嘿笑了。曉雲聽了隊長的一番話,馬上笑著說道:“叔,沒說的,這活我幹了。”


    “好,那你就好好幹吧!”現成笑著說道。崇高和德福聽了,捂著嘴偷笑。張永福走後,現成吩咐道:“德福,你去把老地主給喊過來,我要給他交代一下。”


    半袋煙工夫,張敬業過來了。現成便將曉雲交代給他,囑咐了一番。張敬業看到隊裏給這麽漂亮的女生派這髒活,卻不知姑娘犯了什麽錯誤,要這麽懲罰她,說道:“姑娘,以後你記賬,我收糞。”


    收人糞尿這活最髒。生產隊讓張敬業幹,是對他進行勞動改造。這活本來是帶有懲罰性質的,但由於各家各戶的人糞尿還要算工分,而重量都由這老地主一人說了算,老地主好像掌握了某種“權力”,就因為這,當時的老河灣又有了新的順口溜:


    巴結支書去上學,


    巴結隊長派輕活,


    巴結保管壓秤砣,


    巴結會計筆杆挪,


    巴結老地主一勺頂兩勺。


    張敬業將稱重記賬的差事交給了曉雲,無疑是放棄了這種“權力”,這一點曉雲還真不知道。她跟張敬業擔著糞桶每到一家,主人家都對他們笑臉相迎,生怕得罪他們故意扣減自家人糞尿的斤兩。


    曉雲做夢也沒想到,在這個冷漠的世界裏,她這個小小的女知青,卻因為收人糞尿受到了尊重。曉雲收完了人糞尿,有時也跟著村裏的評級小組丈量糞堆。那時,家家戶戶也都積攢土雜肥,然後交到生產隊換工分。


    每家的土雜肥都要堆在糞坑邊上,請評級小組評估級別,根據土裏麵含有柴草和家畜糞蛋的多少,以及漚製成色等,評出一二三四級。最好的土雜肥被評為一級,最差的為四級。


    現成有個本家大爺叫劉照坤,卻不知哪一級是最高的,認為數字越大,級別也就越高。當他的糞堆被評為一級時,他便大鬧評級組,說:“別人家的糞堆像黃土,還被評三級四級的,俺家的糞堆黑黝黝,才被評為一級,你們這些人公道不公道?你們得給俺改成四級!”


    “劉爺爺,”曉雲勸他說,“你這一級肥是最好的等級啊!”


    “閨女騙人,四級才是最好的嘞!”無論怎麽說,劉照坤就是不相信。眾人都笑著說:“好好好,那就給他改成四級吧!”


    “改過來就好,改過來就好。”劉照坤看著曉雲動了動手裏的鋼筆,這才高興得合不攏嘴。曉雲雖然動了筆,卻依然按一級給他記了工分,還私下裏對劉照坤說:“劉爺爺,你好糊塗,一級才是最好的肥啊!”


    事情過了很久,劉照坤這才明白過來,又去找曉雲,纏著她非要再給改過來。曉雲笑著拿出賬本說:“劉爺爺你看,當時就沒改,是按一級肥給恁家記的工分,記的是一級工分。”


    “好,好,你這閨女心眼好啊!”劉照坤雖不識字,但一豎還是認識的,連忙豎起大拇指誇獎她。村裏人聽說此事,一直都在笑話他,也就不大正經喊他名了,幹脆喊他“劉四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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