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夏和哈梓製定好了逃離計劃。


    哈梓不認為腓比烈可以在內部被改變。腓比烈根深蒂固的傳統不是那麽容易就能被祛除的,哈梓覺得除非國王和所有貴族死光了腓比烈才能有些好的轉變。


    “但那太久了。哈梓,在外部給腓比烈施壓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裏,我們的軟弱會滋生妥協的細菌。”


    娜夏拿著水筆,她的大拇指和中指上有一層被筆磨出的薄繭。囚禁的生活讓她變得愈發消瘦,她的眼眶下凹,櫻粉色的眼睛看起來又大又亮,幾乎懾人。


    “哈梓,我們隻能相信我們自己。依靠其他勢力來促成腓比烈的進步是不可能的,如果到時候腓比烈被其他國家侵吞,那後果會更加嚴重。”


    “所以你不想走?”


    “不,我一定要走。但是我還要回來。”


    “救賽珂那個家夥對吧?我真不明白,你那麽聰明,怎麽會喜歡賽珂那種笨蛋!他聽得懂你說的話是什麽意思嗎?他在皇宮裏被國王控製著,你確定他現在還想和你一起逃離皇宮?


    隻要他留在皇宮裏,他以後就能接替阿洛索的位置成為國王,你確定他想走?”


    “哈梓,我怎麽信任你,我就怎麽信任賽珂。”


    哈梓啞口無言。


    娜夏忽然放下她手上的水筆,背挺得很直。


    “聽到了嗎?叮鈴叮鈴的聲音,那是國王的旨意。”


    “國王?”


    “哈梓,我們準備進皇宮吧。我們的計劃提前了。我們的目的地需要改一下,改成讓羅家族的領地。”


    哈梓不懂娜夏怎麽能說的那麽篤定。


    “你和賽珂有書信交流嗎?”


    娜夏搖頭。


    哈梓覺得她荒謬。


    “萬一他已經神誌不清了呢?他要是向國王告密呢?你再了解他也不能這麽自信吧!”


    “哈梓,我的確了解賽珂,但我更了解我的舅舅。”


    娜夏不再開口。她安靜地聽著走廊裏傳來的腳步聲。


    三步。兩步。一步。


    推門而入。


    是阿米拉。她的母親。


    “娜夏,你舅舅舉辦了一場宴會,他要你參加。我幫你推拒了吧,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在家裏好好養身體,和哈梓先生培養感情——”


    阿米拉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娜夏的裙子細帶和哈梓的神情。她有些失望,不痛不癢地諷刺了哈梓一句。


    “哈梓先生,那些有為的貴族在婚禮上都有自己的孩子來獻花的。”


    哈梓被這句話說的一驚,但看著娜夏腳踝上的鐐銬,哈梓覺得阿米拉說出這種話也正常。


    阿米拉轉身走了,娜夏微笑著看著哈梓。


    “別理那些話。”


    “你確定你是瓦薩夫人親生的孩子嗎?”


    娜夏笑了起來。


    “當然。母親她覺得我既然隨時都會死,不如在生產那天再死,這樣她的血脈就會延續。


    因為她不打算再生下一個孩子,所以她希望我能生出一個孩子。


    哈梓,你從來都沒覺得奇怪嗎?你現在站在我的臥室裏,我的貼身衣物就掛在你身後的櫥櫃,隻要你打開就能一覽無餘。”


    哈梓被燙到一樣離開了他原來的位置,他有些不敢置信。


    “為什麽——”


    “因為我是女性,而這裏是腓比烈。哈梓,母親那樣的態度在其他家庭裏已經稱得上縱容了。


    所以你看,我的激進都是有事實依據的,腓比烈的女性困境已經存在太久了,溫和的手段不足以撼動牢固的傳統,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哈梓一頓。他有些明白過來了。


    “這就是你一定要救出賽珂·讓羅的原因……?”


    娜夏微頓。


    “哈梓,我不能否認有這樣的原因。但是說出來就感覺我和賽珂之間的感情不那麽純粹一樣——哈梓,我愛賽珂。”


    娜夏拿出了腓比烈的地圖。


    “讓羅家族的領地是我們反抗的最好選擇。


    但即使賽珂不是讓羅家族的人,我也會選擇去救他出來。隻是他恰好是讓羅家族的繼承人。”


    哈梓歎氣。


    “行倒是行,但瓦薩夫人不是已經拒絕了國王的邀請嗎?我們怎麽去皇宮裏救賽珂出來?”


    “就像我說的,哈梓,我了解我的舅舅。現在的賽珂應該已經神誌不清了,所以我的舅舅得意地想要向我展示他的成果。他需要打敗我,贏得對賽珂的支配權。他一定會讓我去宴會,即使母親拒絕,阿洛索他也不會同意。”


    果然。


    在宴會當天,哈梓接到了盛裝出席的阿法納西婭·瓦薩小姐。


    旁邊的瓦薩夫人麵沉如水,還叫了許多侍從和他們一起去皇宮防止娜夏逃跑。


    哈梓扶娜夏上馬車的時候,覺得她裙子不是一般的重。


    “是我的手稿。其他的東西我都沒有拿,我隻把這個帶走了。”


    娜夏從她的裙擺裏拿出了她寫的小說。


    “哈梓,你覺得這本小說怎麽樣?”


    去皇宮的路很長,哈梓在路上讀完了娜夏寫的故事。


    哈梓沉默了很久,然後他抬起頭,眼睛有些濕潤。


    “‘菲阿娜’的生活太艱難了,她以後會有好結局嗎?”


    娜夏微微一怔,然後垂下了頭。


    “我也不知道。哈梓,‘她’才剛逃出家族而已。‘她’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能讓她有所作為的領地,不知道是否可以從宴會裏安全地離開。”


    “這是你的故事。你想讓菲阿娜迎來什麽樣的結局呢?”


    “成為國王。”


    “娜夏,你知道這不可能。”


    “小說是虛構的。哈梓,或許一百年後,真的會有‘菲阿娜’出現呢。”


    “那我們看不到了。”


    “是呢。我們應該看不到了,但是我們可以為‘菲阿娜’的出現做很多努力,讓她早一點出現。”


    馬車停了。


    娜夏理了理裙擺,把她的手稿交給了哈梓。


    “如果我沒能從皇宮裏出來,這個故事就由你來續寫吧。”


    哈梓拿著娜夏的手稿有些惱怒。


    “我是出版商!娜夏,我不會寫故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會從皇宮裏安全出來,帶著賽珂。”


    “你就那麽篤定?”


    “並不。哈梓,你大概不知道,有時候我喜歡和命運賭一賭。”


    但娜夏的表情如常,安靜又淡定。


    直到娜夏把手搭在哈梓的臂膀上,哈梓才知道娜夏有多緊張。娜夏的手就像溪水一樣冰冷。


    娜夏的手掌回暖是在看到賽珂之後。


    賽珂和那些風流貴族沒什麽兩樣,他很聽阿洛索的話,但他時不時地看向娜夏,帶著一些疑惑。


    在阿洛索因事離開的空隙,賽珂溜了過來,直直地看向娜夏。


    “我認識你嗎?為什麽你看起來這麽熟悉!而且每次看到你的時候我的心髒就開始加速跳動。”


    娜夏定定地看著賽珂,然後笑了一下。


    “你來告訴我吧,賽珂。”


    “我應該不認識你的。但是我看你旁邊的男伴覺得非常生氣,我覺得他不該活著。你叫什麽名字?”


    “阿法納西婭。”


    “不對!”


    賽珂緊緊皺起了眉頭。


    “你不該叫這個。不不,是我不該這麽叫你……娜夏。”


    阿洛索回來了。


    他沒有把賽珂叫回去,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賽珂和娜夏對話。他很相信自己的手段,覺得賽珂不可能認出娜夏。


    阿洛索遙遙地向娜夏舉起杯挑釁,娜夏微微低頭,看似傷心,實則用非常清晰的聲音問了賽珂一句,“午宴時間在什麽時候呢,賽珂?”


    賽珂怔住了。


    他說起話來磕磕絆絆的。


    “呃……現在是十一點,我覺得這大概不是正確答案,所以我們曾經認識對嗎?你的名字是娜夏嗎?我覺得這個名字比阿法納西婭聽起來更好聽,雖然都很好聽……我喜歡你。”


    賽珂被自己驚呆了。


    “我……喜歡你?”


    賽珂慢慢想著,有些迷茫。他的腦袋劇烈地疼了起來,有些畫麵在他的腦海裏四處竄動,他看到了同一個人的身影。


    他和那個人牽著手,用力地擁抱,熱烈地親吻。他的記憶被這個人影覆蓋住了。


    賽珂閉著眼睛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想起這道身影到底是誰。


    過了許久,賽珂睜開了眼睛,神色清明。


    “我喜歡你。娜夏,午宴的時間在中午十二點。今天,是個非常好的晴天。”


    娜夏的體溫在慢慢上升。她的手不再冰冷。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那是哈梓第一次看見娜夏這樣的笑容。毫無掩飾的、驕傲的、太陽一般的笑容。


    娜夏神情溫柔。


    “是的。是中午十二點。賽珂,我們離開這裏吧。”


    “要去哪兒?阿洛索他會找到我的。”


    “你的領地。賽珂,那會是我們新生活的開始。”


    “行倒是行,但他是誰?我們要帶著他嗎?”


    賽珂眼神不善地盯著哈梓。


    哈梓回以禮貌的微笑。


    “你好,我是哈梓。娜夏的出版商。我想你們得帶著我,要不然你們跑不到讓羅家族的領地。”


    說完這些話後,哈梓給了娜夏一個“他果然是笨蛋”的表情。


    娜夏失笑。賽珂不明白娜夏在笑什麽,但隻是看著娜夏笑,他的心情也變得開闊起來。


    ……


    哈梓帶著賽珂和娜夏成功逃到了讓羅家族的領地,然而讓羅家族也充滿了紛爭。在緊張的奪權鬥爭中,娜夏和賽珂走到了最後,贏下了讓羅家族的領地。


    娜夏的小說斷斷續續地寫著。她總是很忙碌,她想要改善腓比烈女性的處境,哪怕隻是在讓羅家族的領地裏。作為娜夏的出版商,哈梓說不出催促的話,因為他被這對夫婦使喚的團團轉,除了當出版商,他也負責管理讓羅家族領地的一部分事務。


    但他覺得生活充滿希望。他相信娜夏。他雖然覺得娜夏挑男朋友的眼光一般,但他相信娜夏的聰明才智。


    總之,事情總體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盡管有阿洛索的圍追堵截,但娜夏並不畏懼。她總是走在阿洛索前麵,她了解阿洛索,但失去賽珂的阿洛索似乎變得更加瘋狂了。


    娜夏的身體愈發衰弱下去了,她的身體本就孱弱,她還日夜勞苦地去勘探領地的實際情況來頒布合適的政令。


    她相信賽珂有管理領地的能力,但有些事隻能由她來做。她想要成立一個庇護所,可以保護所有權利受到傷害的女性。她寫了許多啟蒙小故事讓女孩兒們懂得該如何保護自己,盡管那些故事並不會有作者的名字。


    娜夏寫過童謠,發布過畫本,但她的小說完成進度停滯了很久。久到哈梓忍不住來催她。


    “娜夏,你的小說真的不寫了嗎?”


    “哈梓,我一直在創作。”


    “但是……”


    那些創作並沒有署名。沒人知道有這麽一位女性小說家做出了這麽多貢獻。娜夏所做的一切在曆史上是空白的。


    娜夏沒有解釋。實際上忙碌的工作讓她的靈感枯竭,她看著自己的小說,不想用勉強的字句來機械地填充字數。她的小說是以她自己的經曆為藍本寫出來了,現在的她在為了領地努力,書裏的“菲阿娜”也在為了她的未來奮鬥。


    她們是並行的。在她沒有新的變化之前,她筆下的“菲阿娜”應該也不會有新的改變。


    然後,在一個夜晚,她忽然墜入了一個奇特的夢境。


    像大海一樣流動的玫瑰花叢,熱鬧的似乎有一個家族的城堡,清亮的月色,溢出的幸福,完美的世界。


    她徜徉在夢境中,醒來時恰逢黎明。彩虹色的光暈落在她的手心裏,她突然很想寫些什麽,比如“菲阿娜”的未來。


    她披著外套起身去寫她未完成的小說,賽珂感受到她的離開後也醒了過來。


    賽珂朦朧地抱住她,問她要做什麽。


    娜夏靠在賽珂的身上,她看著外麵晴朗的天色,把聲音放得很輕。


    “如果我們有個孩子,她的名字應該叫菲阿娜。”


    賽珂含糊不清地應著,小雞啄米一樣親著娜夏。他有些清醒了過來,然後有些疑惑地問娜夏“如果是個男孩子也叫菲阿娜嗎?”


    娜夏搖頭。她也有些不確定。


    “我總感覺,我們的孩子會是個女孩。”


    “如果是女孩,她會長得像你嗎?”


    “賽珂,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們。”


    “像你好。像我也行。娜夏,我是不是也不難看?”


    娜夏笑了。她抬起頭吻了下賽珂。


    “是的,你在我心裏最好看。”


    ……


    在許久之後,在娜夏真的有了她的小菲阿娜,在娜夏寫完了她的小說,在娜夏救下了她的小菲阿娜但被阿洛索發現,在娜夏把她的手稿托付給哈梓,讓哈梓逃離,在一切的最後——


    娜夏又看到了那彩色的黎明。


    她看到了一個粉發粉眸的孩子,長得像賽珂,也像她。


    這個讓娜夏覺得熟悉又陌生的孩子睡在冰冷的地板上,手上有傷痕,淚痕爬在臉上,可憐的讓她心碎。


    娜夏抱住了這個和她一樣有著粉色眼眸的孩子,抱的很緊。她的淚滴懸浮在空中,變成了金色的微塵。


    陽光越來越盛,她變得越來越透明。


    娜夏知道自己快要消失了。


    在消失之前,娜夏摸著那孩子粉色的頭發,很輕很輕地說了一聲“抱歉”。


    “抱歉。”


    “我的小菲阿娜。”


    “我要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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