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妻子。


    我的丈夫是誰不重要,反正我總要有一個丈夫的。在腓比烈,女人總會變成妻子。可能不是女兒,不是母親,但總歸要成為妻子。


    好在我的丈夫比起其他女人的丈夫要好上很多,他從不打我。我的父親會拿皮鞭抽在我的身上,但我的丈夫從不會這麽做。


    我是一個幸福的腓比烈妻子。


    我是一個幸福的腓比烈母親。


    我有了一個女兒。小小的,柔軟的,脆弱的女兒。我很愛她,但我不知道讓她出生在腓比烈是不是對她的虐待。


    雖然我的丈夫已經很好了,但在懷著女兒的那段時間裏,我仍然感到不滿。


    是的,不滿。


    我為自己感到不滿而暗覺刺激。我並沒有挑選丈夫的權利,但我有在心底挑剔丈夫的缺點的權利。


    他掙的錢那樣少,還期待我用那一丁點錢變出無限的東西。他根本不會聽我說話,無論我說什麽他都裝作沒聽到一樣嗯嗯啊啊地應答著,好像我並不存在。


    有時候他談到讓他高興的話題,我附和了兩句,他就高高地揚起眉毛,他的眼神裏是那種熟悉的蔑視……我不是一個啊啊亂叫的傻子!我當然聽得懂話,我和他一樣都是人,就因為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我就必須被他這麽羞辱嗎?


    這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我也是人,我也有獲得交流和尊重的權利,我在家裏把一切打掃的井井有條,我的丈夫回到家裏就把這一切都破壞掉,像對待牲口一樣對我。


    我讀過兩年書。那是在我很小的時候了。那時候的腓比烈不像是現在的腓比烈。那時候的賽珂公爵和現在的賽珂公爵也不一樣。


    那時候公爵夫人還在。在公爵夫人的支持下,我讀過兩年書。


    後來公爵夫人消失了。我知道她死了。她的痕跡一點一點被刻意擦除了,但是很可惜,記憶不會就那麽消失的。


    隻是那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


    怎麽活不是活呢。我已經夠幸運了。我還有我小小的女兒。她長得很可愛,她很聰明。


    我給她起名叫砂琪。


    我的丈夫總是抱怨砂琪不是男孩,如果砂琪是男孩,他會更喜歡砂琪的。


    我知道他在說謊。他除了自己誰都不愛。他愛好名聲,愛他健康的身體,愛他能體麵地在腓比烈生活。我了解他。我了解腓比烈的男人。


    腓比烈的女人們都了解腓比烈的男人。不懂的幾鞭子下去也懂了。


    所以我強調我的幸運。無論我的丈夫在其他方麵有多麽差勁,最起碼他不打我和砂琪。雖然他的話語也帶著攻擊性,但在腓比烈,對於我和砂琪來說,這足夠了。


    可是我沒想到我的丈夫會不自量力地惹上一個富商。那個富商動一根手指頭,我們全家就會被解決掉。


    我想帶著砂琪逃跑的,但我那個丈夫居然在殺手來時躲在了我和砂琪身後。我受了很重的傷,陷入了昏迷。


    我在昏迷前意識到女兒也受傷了,但傷成什麽樣,我並不清楚。我掙紮著想要醒過來,但始終沒能成功。


    我對外界有些感知,我能聽到女兒在哭泣。我的女兒砂琪雖然長得可愛,但她很少哭。她在繈褓裏時就不哭,她是個特別懂事的孩子。


    我非常著急。我知道我的丈夫一事無成,如果砂琪真的受傷了,我的丈夫一定不會想到要帶砂琪去包紮醫治。


    可是我始終醒不過來。


    終於有一天,在一陣顛簸中,我聽到了我的丈夫的怒吼。


    “滾回來——死東西,你看我到時候……”


    我睜開了眼睛。我捂著頭坐起來,發現我在馬車上。我聞到了馥鬱的玫瑰香氣。


    我意識到這是新一代公爵的府邸。


    我看見了我的丈夫,卻沒看到我的女兒砂琪。


    我顧不得剛醒來的暈眩,問我的丈夫砂琪在哪裏。


    “賣了。”


    我的丈夫輕描淡寫地說著,甚至笑得開懷。


    “我就知道你是裝的,哪能受那麽重的傷,還昏迷了這麽多天。看吧,女兒跑了,你就醒了。你可真能裝……”


    無法遏製的憤怒淹沒了我。


    我想要跳下馬車尋找砂琪,我的丈夫居然還攔著我,大言不慚地說砂琪就是叛逆,他來帶她過好日子,砂琪居然不領情。


    我知道我的砂琪有多懂事可愛。


    我甩開我的丈夫,去找我的女兒。


    這是很大的一片莊園。出於畏懼,我總會躲著陌生人。我走了很久也沒有找到我的砂琪,我很著急,也很恨我的丈夫。


    腓比烈的女人不該恨她的男人。但腓比烈的女人沒有一個不恨她的男人。


    我恨我懦弱無能的丈夫,我恨對我又打又罵的父親,我恨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母親。


    我更恨腓比烈。


    憑著這股恨意,我咬著牙衝進了格外華麗的城堡裏。我知道那些大人一句話就能決定我的生死,我見過貴族把人當野獸作弄,但我的砂琪可能在城堡裏。


    我很快就遇到了城堡裏的人。


    一個年輕的女孩氣場卓絕,她用那雙冷酷的眼睛看我,然後讓她身後高大的戴著廚師帽的男人把他抱著的人給我。


    那是我的砂琪。


    “下次看好你的女兒。”


    我連連點頭,伸手接過了我的砂琪。


    我的砂琪瘦了很多。她的眼睛周圍有些疤痕,胳膊上鮮血淋漓。我不敢置信地看著我的女兒,不敢想象她遭遇了什麽。


    “我可以收留你們,給你們治傷。我也可以讓她的眼睛恢複正常。”


    那個年輕的女孩淡淡地說著,抱臂的姿勢很像很多年前的公爵夫人。


    我愣愣地看著她


    “砂琪她眼睛怎麽了……?”


    “受傷後失明。”


    我已經不對我的丈夫有任何期待了,但此刻我仍然覺得憤怒。


    這種憤怒持續到了那位大人命人治好了砂琪,我和我的丈夫回到被分配好的屋子裏。


    我以沉默來表示我的不滿,但我的丈夫並不在意。他吹噓著自己是多麽英勇,讓我們都住進了這新公爵的玫瑰府邸。


    我不讚同他,但是我不敢表現出來。


    我的畏懼讓他覺得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但我撫摸著砂琪的頭發,看著她胳膊上被剜去腐肉的傷口,臉上的傷痕。


    我忽然有了一個絕對不能說出來的念頭。一個不該出現的念頭。


    可是那太不應該了。


    我放棄了。


    ……


    在玫瑰府邸裏我學到了很多知識。我幾乎回到了很遠的從前。


    我在玫瑰府邸裏,覺得自己像個人。不是腓比烈的女人,是被尊重的人。


    我做手工,學習草藥知識,修剪玫瑰花。我和砂琪的生活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自由且幸福。


    這樣的幸福不需要多餘的人破壞。


    比如說我的丈夫。


    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份難堪。那些友善的鄰居,教我識字的姐姐和妹妹,給砂琪縫衣服的小姐……她們都會被我的丈夫用粗俗的語言襲擊。


    她們那麽好,那麽熱切地幫助我,她們為什麽要因為我遭受這份羞辱?


    但她們看著我,問我,“那你又為什麽要一直遭受這份羞辱呢?”


    我的鄰居蘇珊娜小姐把她做的奶酪塞給我,然後告訴我“你很好,你和我們一樣好,你是我們的一部分,你現在住在玫瑰府邸裏,你不需要害怕,不需要忍受。你可以自由選擇如何去生活。”


    原來是這樣的嗎?


    我回到家裏,煮著午餐。我看著我的砂琪,自然地把早就準備好的草藥放了進去。我沒有避著砂琪。


    我告訴砂琪這是在保護她的父親,這麽下去他會死的,我隻是在救他。我把美味的菜肴做好後就出門了,我對砂琪說我去給她買她最喜歡的玫瑰布丁。


    但我並沒有立即離開。


    我背靠著門,感受著我的丈夫因為失明而無能狂怒的撞擊。我安靜地聽著這樣的響聲,突然感受到一種熱流。溫暖,無比的溫暖,圍繞著我,給我無盡的勇氣和自信。


    沒有他我會過得更好。我和砂琪,並不需要這樣一個男人。


    這從來不是拯救。是報複。是成功的報複。


    我愚蠢的丈夫在多久之後才能發現呢?


    很久。


    他知道發生了什麽,暴怒起來。他向我揚起了手——砂琪擋在我身前,我走到前麵把砂琪擋在了身後。


    我戰栗著,眼淚不受控製地往下跳。但我沒有後退。我無法後退不是嗎,我的身後是我的砂琪。我已經後退了太多次,妥協了太多次。


    可這次不行。我無法忍受了。


    “這是在玫瑰府邸,你敢打我,就會被公爵大人趕出去——你敢嗎?你敢嗎!你敢嗎!!”


    說到最後,我幾乎喊了起來。


    我的丈夫不敢。他收回了他的手。


    我知道我戰勝他了。從此之後,我不再是“腓比烈女人”,我是屬於玫瑰府邸的女人,我不是誰的妻子,我是我自己,我是砂琪的母親,我是讓羅公爵的領民。


    但我的丈夫不這麽認為。


    他覺得受到了絕對的屈辱,他想要背叛公爵大人。他覺得他把這一切做的天衣無縫,但他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他。我清楚腓比烈的男人會采取什麽樣的方法,我清楚他們的劣根性。


    沒關係,他不會成功的。


    我在玫瑰府邸學到了很多關於草藥的知識。有毒的菜肴格外美味,我的丈夫很喜歡吃。


    他總會死的,為什麽不能死在我的手上呢?他欠我很多,他該對我說聲謝謝的。


    然而我總會低估他的下賤。他居然也學會給我下毒了,我在意識到這點時就吃了解毒的草藥,但草藥需要時間發揮效用,我還是暈了過去。


    等到我再醒來時,我意識到我的砂琪會有危險。


    我奪門而出,但隻看到了地板上的血液。我順著血液悄聲跟著,看到了拖拽著屍體的,我的砂琪。


    我的女兒啊,弑父是一個多重的罪名。明明他今天不論如何都會死亡的。


    我沉默地拎起了屍體的腿。我謀殺了我的丈夫,但完成最後一環的是我的女兒。屍體很沉,但這壓不過我和女兒明亮的未來。


    順著砂琪的腳步,我知道她要做什麽。那是公爵大人的城堡,我的砂琪最喜歡最敬重的公爵大人。


    我沒有和砂琪一起走進去。


    我感激公爵大人,我願意把我的命奉獻給她,但我的確嫉妒她。孩子都會敬佩自己的父母,隻是我的女兒最敬佩的是公爵大人。


    我回到家裏用力地擦著血跡。擦著擦著,鄰居蘇珊娜小姐就拿著一筐檸檬出現了。她並不為這樣多的血液感到驚訝,她隻是告訴我一個生活小妙招。


    “足量的檸檬液能夠清除這些頑固的血漬。我試過,很有用。”


    蘇珊娜小姐拍著手。


    “歡迎來到新生活。”


    我接受了這聲歡迎。


    ……


    砂琪她想要變得配得上“菲阿娜”這個姓氏。


    她要用她的生命去冒險。


    我當然阻止了,但看著砂琪,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留下她。


    雖然這是我的女兒,但我自私地讓她來到這個世界,來到腓比烈,讓她跟著我遭受了那麽多的痛苦……拯救砂琪的並不是我。


    我的女兒該有她自己想要的人生。她的思想那麽高尚,她的行動那麽堅決。我為她驕傲。我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或許我無法再見到我的砂琪了。


    ……


    我再次見到了我的砂琪。


    她成功了,她做了很多讓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我聽的驚心動魄,但砂琪隻是開心地說她終於配得上她的姓氏了。


    “菲阿娜”,那位公爵大人的名字。


    我想不到的事情逐漸變得多了起來。


    公爵大人強硬地打破了腓比烈的傳統,她讓女孩兒們可以自由地去學習。


    我已經不是女孩兒了。


    我看著砂琪手上的梅赫迪學院旁聽許可,覺得時代真的改變了。


    “你想去北邊大陸讀草藥學院嗎?”


    蘇珊娜來找我聊天時忽然這麽問我。


    我有些局促地撩起碎發,吞吞吐吐地說不出答案。


    “人隻活一世。試試吧。”


    我試了。


    我考上了北邊大陸的草藥學院。


    我的人生翻新了。


    順便一提,我叫瑟拉。


    我不是一個妻子。我是我自己,我是北邊大陸草藥學院的一年級生。


    我是瑟拉。


    我曾經謀殺了我的丈夫。


    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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