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驚蟄,春雷萌動,幾場雨後,天氣已開始轉暖。白日還為皇後舉辦盛大千秋宴的皇宮,到了夜裏也歸於平靜。零星的幾處宮殿還亮著光,偶有蟲鳴打破寂靜,山雨欲來,這看似寧靜的夜晚反倒使人焦躁不安。


    坤寧宮寢殿,熏爐裏燃著皇後親手調的香料,混著淡淡的艾草味很是好聞。皇後正為皇帝按著頭,看著愁眉不展的夫君,想起宴會結束後江都公主那一番折騰,她輕笑了一聲:“陛下,說起來阿饅和言恭的婚事真是極為合適,隻盼他們二人能長久和美,不辜負您一片慈愛之心才好。


    皇帝輕歎一聲,“如果不是常寧沒了,言恭應是朕的女婿,江都倒是會選。”


    皇後一頓,原本皇帝是想指婚常寧公主和曹國公長孫的,誰知常寧去年得了急症。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皇後謹慎道,“總歸阿饅也是自家人,雖說身子不好,以後怕是不利……但性子溫和,極為孝順又素來乖巧,與言恭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皇帝輕輕唔了一聲,皇後也不再多言。成婚多年,她了解自己的夫君也敬愛他,雖說阿饅那孩子……無論如何,這樁婚事板上釘釘,明天與賜婚旨意一塊兒到的還有加封阿饅為郡主的旨意,那孩子身子不好,本就沒有福氣,能為皇室為自己的弟弟的前程出一份力,也算是不枉她父母的養育之恩了。


    夜深,雷聲滾滾,悶了半日的雨傾盆般落下,讓人提起的心也落了下來。


    曹國公府上,門房緊閉的花廳裏氣氛凝重,下人全都打發得遠遠的不準靠近,門外全是國公心腹。眾人焦慮萬分又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曹國公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都這副樣子做甚,言恭的婚事本就一拖再拖,如今倒好了,省得你們選來選去麻煩。隻是聽說那丫頭身子不好。”說到這兒,國公爺也說不下去了。


    一旁的國公夫人萬氏瞪了一眼國公爺,“我早就看上了佳兒,你這老頭子一直找借口推脫。現在指個病秧子來,鑠兒一房本就隻有言恭一個獨苗……”說到此處,萬老夫人眼中全是恨意,“自家孫子的婚事都做不得主,早知如此,當初先皇去了就該回鄉下種田去,好過現在,惹得那位看我們一家不順眼!”


    國公爺立刻嗬斥老妻,“住嘴,你老糊塗了不成,口無遮攔做甚。”


    長孫的婚事宮裏那位一早就有了想法,自己也想盡力周旋,盼此事能有轉圜,誰知江都公主突然就求了賜婚旨意。想到老妻的擔憂,心下微歎。


    “你也莫要著急,等婚事定下,總能看看那丫頭,究竟是不是如傳言所說還未可知。”


    坐在下首的世子夫人吳氏看世子一言不發,心中焦急,一時沒忍住立刻接到,“父親,京中大大小小的宴會長公主鮮少帶穆大小姐出席,隻說在家靜養,可見那丫頭身子骨是真不好,媳婦聽說能不能撐過三年都不一定呢。且還有傳言……”


    話還沒說完,二老爺出聲打斷長嫂,“都什麽時候了,一家老小的命說不定都保不住,三年後撐不住的指不定是誰呢。”一句話讓花廳裏又陷入了沉默。


    眾人都知道,曹國公手裏的兵權遲早是要收回的。國公爺也曾上書,想要辭了大都督的差事隻管國子監。無奈皇帝不允,現在又突然要賜婚,帝王心思難測。


    站在父母身後的鄭言恭看了一眼父母,走到廳中,望著國公道,“祖父,孫兒倒覺得這樁婚事無甚不好的。”


    用眼神阻止急欲開口的母親,鄭言恭接著說,“我知長輩在擔憂什麽,現如今我們一家已在風口浪尖,不過是孫兒的婚事。江都公主聖眷正濃,兩家結親與我們也有利。倘若穆家小姐身子真有那麽不好,將來二弟三弟的孩兒過繼給我一個……總歸要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才是。”


    二老爺夫婦對望一眼還沒來得及開口,一直沉默不語的世子看著自己的兒子,讚同道,“我兒說得好,一家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父親母親,莫要擔憂,說不得穆家丫頭不似傳言,隻是公主府規矩多不讓女兒家外出呢。”一旁的吳氏擰了丈夫胳膊一把,世子便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國公爺看著長子這一房三人的眉眼動作,再看向低頭不語的老二兩口子,爽朗大笑。


    “說得是,一家人平安才好!轉眼言恭都要成親了,我也是老骨頭了,不若上書乞骸骨,回鄉開個書院,樂得清閑自在。”


    眾人一驚,齊齊望向老國公。自先皇駕崩,曹國公被新皇緊急召回京城。國公的爵位本就是一品,新皇再封他為大都督兼領國子監事。曹國公文韜武略,師從名師名將,通曉經義,文采斐然,引來眾多學子拜服,在民間的名聲也極好。加之戰功顯赫,在軍中聲望極高。一時風光無量,國公府的訪客也是絡繹不絕。曹國公卻謝絕了眾人的結交討好,無論是文官還是武將。


    十七年以來,眼看皇帝殘害舊臣,重用錦衣衛,再設立東廠。國公先後數次上奏,勸諫皇帝莫要再起戰事,也不要誅殺功臣,以免朝廷內外人人自危。更是直諫不可過於依賴宦官,以防宦官權勢過大。然而這些奏章,都被束之高閣。


    三年前,皇帝接連誅殺多位老臣,滅其族,國公冒死苦諫,也終於惹惱了皇帝。京中眾人都等著看國公府的好戲,沒想到皇帝氣頭一過,隻是訓斥了國公,罰俸一年,命其在府中思過三月。皆言曹國公深受先皇和當今兩代陛下信任,榮寵不衰,隻有國公府中的人知道,一家人經曆了三年前那一遭,已如驚弓之鳥。


    這些年來,國公爺不曾斷過要向上勸諫的決心,在雲譎波詭的朝堂做一些收效甚微的努力,現在突然說要乞骸骨。這個關頭退下來,不是擺明了向聖上服軟,那賞賜恩寵還不如流水一般全進了大房。二夫人趙氏悄悄扁了扁嘴,酸溜溜地道,“還是言恭得你祖父看重,一點委屈都受不得。”


    萬老夫人咳嗽幾聲,“老二媳婦,言恭成婚接下來就該言謹,言慎了。自己挑兒媳多上上心,沒得整天閑著閑出一身毛病來。”這話既是說二夫人也是在敲打吳氏。也不看看什麽時候,還來逞口舌惹得人煩心。


    話頭一打斷,眾人也轉了心思。窗外的雨來得快去得也急,國公爺摸摸肚子,“今日大家也累了,皇後娘娘的千秋宴,菜品也太精致了些,叫人煮點宵夜,你們願意在這兒吃的就留下,不吃的就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得忙呢。”眾人哪還有心思留下吃宵夜,紛紛告退各回各院了。


    假作沒看見母親欲言又止,鄭言恭隨父親回前院。今日他也措手不及,宮中的消息傳來時,他剛從祖父書房回自己院子,下人一來通傳,又匆匆趕去花廳。


    路過花園時,世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聲音在寂靜的夜裏越發明顯甚至還有回音,有些瘮人,把正發著呆悶頭往前的鄭言恭都嚇了一跳。


    “父親,夜裏涼要多穿些。”


    世子爺揉揉鼻子,擺擺手,“定是你母親在念叨我,我去看看她,你自己先回房休息吧。”


    說完轉頭往秋華院走去,鄭言恭搖搖頭,說不得自己成婚以後也會是父親這個樣子,甭管外人看著如何,心裏總是最念著妻子的。妻子嗎?不知道穆家大小姐會是什麽樣的妻子。


    鄭言恭慢慢往自己院中走去,在他沒看到的花園一角,名為“杯莫停”的石亭中,一個石凳隱隱發出綠色熒光,引來不少的蟲子,光芒閃爍了幾下,花園再次陷入黑暗,一切便都真正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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