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伏雲龍庭後堂。


    在聊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神白須送走了這群來看樂子的家夥,眼下正在後堂碧湖前打發時間。


    一場婚禮,兩個人,沒有鑼鼓喧天的敲鑼打鼓,更沒有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不像西方的神父宣誓,放飛白鴿。


    他見過很多場婚禮,也試想過自己走上婚禮殿堂的那一天,隻是沒想到,他人生唯一一次的初體驗會是在一個自己都陌生的國家。


    更不要說和一個外地人此生攜手了,而曾經的他也會以為,自己就會在那片初生之土上走完自己的一生。


    眼下神白須坐在階梯上,手裏頭抓著那三尺紅頭巾,隻覺得好笑又有趣,關於李鎮嶽編的那個故事,他隻覺得蹊蹺。


    無論有心無心,這都促使神白須對於這個國家的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至少,在他知道自己被坑之前,他都覺得神驍的愛情有一種超越的浪漫。


    嗒————


    神白須擺了擺手中蓋頭,起身走回後堂,迎著月光一路來到中堂,在那大堂中端坐,雙手搭在膝蓋上。


    沿著敞開的門扉,有人腳步輕輕,踩著青石板與月光緩緩而來。


    她小心翼翼,在透過廊庭的紅條紗布去看那縹緲身影的人,透過些許燈火,看到他風撩起的脖頸。


    僅僅隻是望一眼,就好似永恒定格,而這份小確幸,於心中突飛猛進的拔地而起,直至她走上台階,步入堂內。


    風吹火燭,紅菱聲嘩嘩噠噠,她終於挺起胸膛走近那人,看著他正襟危坐的端莊,忍不住一笑。


    再想想他之前那一副你死我活的模樣,就像個隻會遵從野性與本能去最大程度釋放嗜血渴望的野獸,她越想越覺得有趣。


    這種對比形成的強烈反差讓她也有些好奇,這樣一個人,在沒有成為神白須之前他會是怎樣的?


    想聽他開玩笑,聽他講一些稀裏糊塗的冷笑話,想看他笑,看他難過的樣子。


    想聽他唱歌,看他畫畫,想和他跳舞,想和他嚐試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接觸過的一切。


    這身行頭無論如何用在神白須身上終歸還是不妥,因為這家夥根本不是那種所謂的謙謙君子。


    他所有的果斷,武厲,非同尋常,一種極為純粹的,極為本能的,太過本質也太過超然,而這些因素,她很難想象都可以存在一個人身上。


    大抵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現在再怎麽看都可以了,而許多猜想,也越來越大膽。


    盡管擱著一層薄紗,青衣仍舊能感受到那一雙熾熱的視線。


    就恍若一種熱潮將她吞沒,那種熾熱湧入她整個人的血軀之中,每一次眨眼,都感覺格外費神。


    好在風終於停下,這無意的撥弄也隨之而去,那感覺弄得她心又癢又疼,以至於都忘了這眼前真實存在的幸福。


    她終於走到他的麵前,她傾身坐在他的身上,顫顫巍巍的抬起手,先是輕撫他的臉頰,轉而兩隻手向上托起紅蓋頭。


    那魂牽夢繞的麵容才得已有了形狀,深深刻在她的心上,腦海裏,她一雙金瞳泛起淚光,逐漸被注視著的那黑暗吞沒。


    任她如何掙紮,就好似被拖拽入一片昏暗,哪怕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都隻是徒勞。


    而在陷入其中之後,隻感覺一種溫暖遍襲全身,心安眠入這片溫柔鄉。


    紅蓋頭又被人刻意蓋了上去,蓋著兩個人的情意綿綿。


    哪知秋風不倦,吹落紅紗,這天造地設的一對才得見盛世。


    她這一吻再讓時間靜止,直至另一股熱流湧入她的胸膛。


    滾燙的觸感頃刻間迸發,她微眯著的眼再也抵抗不住這疲倦的溫暖,舞動著花苞將他層層包裹。


    良夜如此,難眠入夢,良人如此,心甘情願。


    “我喜歡你的這一身打扮,喜歡今天的這場婚宴,喜歡你給的邂逅,喜歡與你發生的一切。”


    “你呢,你對我,可滿意?”


    橫坐在神白須腿上摟著神白須的青衣小聲的問道,隻是貼著他的耳朵,不敢讓人聽見。


    “你不是喜歡把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裏嗎?我記得我今天是作為配角登場的。”


    “到了這個時候你反而缺心眼了?”


    聞言青衣一笑,兩隻手捏住神白須的臉。


    “自伏雲龍庭起始,一路走過橋廊,長廊,直至馬道,我感覺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走過這麽長的路。”


    神白須一笑,手掌在青衣大腿上又揉又捏。


    青衣隻是盯著神白須的眼睛,片刻都不想偏斜視線,距離越近,呼吸越清晰。


    “因為你會飛啊,我或許得準備條鏈子,拴著你。”


    青衣伸手點了點神白須的鼻尖,好像從昨天開始,她的笑就沒停過。


    神白須沒有說話,似乎隻是享受這一刻,青衣也默契的沉默著,就貼著他的胸膛,聽著他每一次心跳。


    “我這個人,命不太好,跟著你,會影響你嗎?”


    直至沉默了一會後,青衣緩緩抬頭看向神白須,小聲問道。


    “你都嫁給一個罪犯了你還想這個啊?”


    神白須眉頭一挑,氣笑道。


    “或許你應該反問自己,跟著我這麽個人,會不會讓你命不好。”


    “或許這一切都應該從那個賭約,不,應該從湖亭時,你劈我的那一劍說起。”


    “這天底下沒有人願意做賠本的買賣,青衣。自入盤龍會到現在,你一共刺了我三劍,然後,作為償還,你把一輩子都搭進來了。”


    “不,是你把把都滿盤皆輸,把一輩子都輸給我。”


    “那我問你,你覺得,是我運氣好沒死,還是你運氣差做不到?”


    神白須伸手撩了撩青衣的額發,笑問道。


    他這個問題是有些無賴了,以至於青衣有些賭氣,並不是不服氣輸給他,而是不服氣自己的運氣比他差。


    她作為神驍最短時間成就人道劍的修劍,可謂鴻運齊天,得天獨厚的離譜。


    而神白須呢?純純的倒黴蛋,和她比,她怎麽可能服氣?


    可又一想,他若運氣不好,又怎麽會天克自己,又怎麽會步步向死而生,即便是在較量中抓住了弱點與破綻,也沒理由能一舉成勝。


    “你不要以為你榨了我這個藥鼎,就好像能反客為主了一樣在這裏秋後複盤,我不會承認的。”


    賭氣?那就賭氣,就不承認,反正無論從哪一個出發點來說,她都是吃虧的那一個,那幹脆就吃虧到底,反正吃他的虧,她也心甘情願。


    “我不會承認我比別人弱,我隻承認付出的多與少,這是我能在西方不斷劫後餘生的原因所在。”


    “並非為了求勝,而是活下來,因為隻有活下來,才會有求勝的可能,就像你。”


    “你並非過於心急想要殺我,而是害怕我知道你殺不了我,若隻是這一點,我們也隻是保持平衡的狀態。”


    “可你唯獨想殺我卻又不甘心在意氣之爭上輸給我,糾糾結結,牽牽扯扯了太多,到了最後,腹背受敵,窮途末路。”


    神白須伸手點了點青衣的眉心,後者見之惱怒,張口就要咬,神白須一收一放,一來二去,挑逗般玩樂。


    “那你說,要照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已經是個活不了幾年的短命鬼了?”


    青衣幹脆放棄了,似乎暢所欲言,沒有了隔閡,沒有了顧慮,就好像一個絕症患者接受了自己悲劇的命運,僅僅隻是在剩餘的時間裏享受生命的餘裕。


    “人間至味應是苦澀,算得上平淡的才算清歡,大雨幾年,大風幾年,長長短短,總是歎了又歎。”


    “諸如我命由我這種話在你們神驍曆史中,在那些名人史記的一生中,都已經是讀爛的故事集了,山河無恙歲月安好,縱使腳下路途再如何遙遠,也終有長江之水奔赴滄海的時候。”


    神白須摘下青衣皺著的眉頭,將手指摁在那一雙朱唇上,她輕咬指尖,殷紅的胭脂印了上去,他抬指在她眉心一點。


    “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神白須一笑,這是她極少見的畫麵,這樣由衷的笑,在她的生命中,隻有眼前這個人給予過她,到了現在,連同那兩句祝福,似乎也都是極為珍貴的。


    “可是我已經年過百年了啊?”


    她就好像故意不接茬一樣,難得說起了有傷風月的話。


    “那就長命千歲,萬歲,萬萬歲。”


    直至再窺探他眼中的溫柔世界,在那冰冷的背後,也是一份對美好的眷戀,背離這孤獨的世界與命運,兩人才堪堪懂得何為廝守。


    她抬起他的手,環環相扣,似以指為誓,希望他能在今後的餘生裏,多多關照她這個糊塗蛋。


    夜裏闌珊輕輕談,兩小無猜才圓滿,在這燈火通明的照拂下兩人彼此依偎,舉案齊眉,或在這漫長的餘生中相濡以沫。


    愛情裏,諸如這樣的許下的山海之誓,或是神驍人對於愛情長久的一種向往與渴求,所以也才會有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箴言,共此良辰,一刻千金。


    因為浮生跌宕,並不是每一對相遇良緣都能造就一段佳話,也有礙於身份與因果而崩裂的愛,各種苦果,皆在其中。


    如那千年前愛上洛河神女卻無心情緣的刀客,名滿天下的夙願,一心向道的執著,輝煌盛世,滿目破敗的容不下一人。


    是他無情,還是他真的一生戎馬見不得這兒女私情?是人仙有別,還是芸芸眾生的鴻溝難以逾越?是終究有緣無分的結果,還是奢望不及的煎熬?


    自洛城洛河一見洛神的陳寄思便注定了這一生的愛而不得,在一人一神走過那茫茫千裏的群山碧水,桃林柳綠,紅花豔賞,才終知仙凡有別。


    山河成畫難成卷,黯然銷魂斷人肝腸,僅僅隻是望一眼都覺得遙遠,僅僅隻是想一想都覺得傷人。


    “一個神明的道路對於一個凡人而言,太遙遠了,你忘不掉這糾纏的記憶,任山河再遠,日月再高。”


    仙凡有別,說的是一個人的命運僅僅隻能夠在已經規劃好的軌跡中前進,而所謂的仙,盡管遙遠卻也存在著一種桎梏。


    千萬年的痛苦,縱使自由而無拘無束,卻也無牽無掛,洛神就是這樣一個神,浩渺雲煙,千年不過一眨眼。


    陳寄思不過肉體凡胎,他承受不起這樣的愛,也擔當不住,可他卻能清晰的看到那份執著與癡望。


    他覺得,她不必愛上這個短暫的他,人間太小,僅有山河日月,神明又太浩渺,於眾生之間浮萍,羈絆這滄海桑田永生永世。


    她受不了那樣的痛苦,也愛不到這結局的最後。


    可他錯了,他小看了她這份愛的沉重與執著,縱使洛河枯竭,縱使整個洛城化作一片廢墟,她都無怨無悔,縱使眾生凋零,天地坍毀,她也願,尋著他的腳步,去做一個,命中終有始終的人,日月共鑒,山河共鑒。


    她以為他覺得她是神,所以就不懂為人之間的愛,不懂愛的付出與承受,僅僅隻是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神,俯視眾生。


    可兩人千裏山河的共行,早已將這浩渺的眾生拋之腦後,隻是意難全,終成差錯。


    他覺得她是神,不必在這麽一個僅此一生的人的命運中沉浮,百年的相擁,換來千萬年的孤獨與痛苦。


    他以為,開始錯了結果就錯了,無論如何都沒有結果,他的人生太短,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太過悠長,亦如現在的青衣與神白須。


    愛一個人,千年萬年,癡執,她已千年,而我不過初生,人隻此一生何其短暫,她奔騰不息細水流長,而他終會在歲月的蹉跎中蒼老後消逝。


    所以不愛,所以遺憾,所以不得。


    名滿天下的刀客兵解於天,隻此這執迷不悟的一生在這最後的殉道中畫上句號。


    他不是不愛,而是愛得太深而無法自拔,無法麵對在最後的分別,無法麵對她今後歲月千萬年的孤獨。


    淩駕於眾生的神女投河自盡,將延綿千萬年的癡迷揉成一團撒入那忘憂的河川,將這潦草而荒謬的一生付之一炬。


    她愛,可她的愛卻讓他苦不堪言,這沉重的枷鎖與拘束讓他的靈魂於烈火中炙烤,以至撕心裂肺。


    仙凡有別,好個仙凡有別,縱使青山結了一茬又一茬,縱使日月輪轉千年又千年,你生我老,都是永遠的遺憾,在隻此的盡頭,與愛的道別,都讓每一個可望圓滿的人遺憾。


    翌日。


    新婚燕爾,指的是南燕動遷,為安置新房,飛躍千山萬裏尋找編織愛巢的絲線,也被世人稱作走桃。


    是完婚之後的兩位新人彼此攜手,走一趟大好山河,或登高,或駕舟,或走水,或望雲。


    而青衣與神白須兩人,也在出雲的催促下,走出了伏雲龍庭,在眾人的商榷下,規劃了整個走桃的過程。


    位於盤古城北部的萬掣山地,是罡風吹拂千萬年的長青地,也是被譽為“萬靈之長”的神山,而在這之前,是百裏的雲湖,是千裏的綠茵長地,是無憂之風眷戀的交界地。


    穿過群山延綿的綠林,走過岩壁崎嶇的山地,邁過水澤棲息的沼地,穿過長有千裏的桃林,神山方才得見。


    這一場走桃並非萬眾矚目,卻是眾生對兩個人堅韌之心的考驗,能否廝守,能否白首,皆在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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