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一夜未眠。


    仲夏的雨雷閃鳴徹天,餘涼清醒於昨晚的第一道驚雷聲中。


    當時她能感知到的,除了亂耳的電鳴,還有下頜角那微妙的觸感。


    待蕭寒盡離開,餘涼才緩緩起身。


    酒氣仍在鼻間充斥,背脊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蕭寒盡方才的舉動狀似親昵,但他既不是無禮的登徒子,肌膚相觸時也沒有半分眷戀之感。


    他那動作分明就是查看她臉上有沒有人皮麵具!


    是她哪裏露了破綻嗎?


    夏日的雨夜也不免鬱熱,汗水浸著裏衣有了幾分黏濕,餘涼煩亂地卸去衣衫,隻聽啪嗒一聲,一柄匕首從腰間掉出。


    餘涼拾起,拿在手裏,於黑暗中細細摩挲。


    這是下山時,匆忙間她隨手從衣櫃取出的防身短刃。


    握柄及鞘身處雕工細致,刀身鋒利削鐵如泥,是極好的一柄貼身匕首。


    她想起來了,這是“餘涼”要送給蕭寒盡的生辰禮。


    她竟忘了送出去嗎?不對,她本就不知道蕭寒盡的生辰是何月何日,原打算是等晏清湘師姐她們一齊為其慶祝的時候,再適時掏出這份“餘涼”留下的賀禮。


    可如今晃眼一年,卻未見同門提過一詞半字。


    所以她才將這事忘於腦後了。


    倘若蕭寒盡年年不過生辰,“餘涼”又何必備上這份賀禮,亦或是——從來都隻有他的這個師妹,會用心為其慶賀生辰?


    如果是後者,那她這一年來對蕭寒盡的疏離,是不是就可以解釋為他懷疑自己的原因之一?


    餘涼越想思緒越亂,硬是睜著眼直到天亮。


    雨已停,屋外傳來鳥叫蟬鳴。


    餘涼推開窗戶,白晝燦然,光亮越過她的身軀灑入室內,匕首鞘柄上的墨金雕紋在晨光點綴下格外惹眼。


    晨曦靜謐,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突然從隔壁傳來。


    餘涼心頭猛跳,猛然想起那與通元派有聯係的老道還在隔壁關著呢!


    她當即把匕首收回腰間,連忙朝隔壁房跑去。


    -


    “嘖,你早拿出來,咱也不用受這驚嚇不是?”


    秦老道用手掂量著幾兩碎銀,滿臉喜笑顏開,轉頭瞧見突然衝進屋內的餘涼,他瞥了眼蕭寒盡道:“你說昨日請貧道吃酒的‘師妹’,可是她?”


    靜立房內的蕭寒盡點點頭,“還望前輩念在幾杯薄酒的情分上,為我們撥冗引見,好能親自拜謁這千古道派。”


    “唉唉,”秦老道咧嘴,笑著擺手,“千古一詞言重了。”


    眼前這兩人,又是銀子,又是互相客氣的,氣氛倒是和諧,隻是這道長的額頭竟腫起了頗大一個包,襯在此時他故作正派的臉上顯得十分滑稽。


    “你們——動手了?”餘涼話說這麽問的,視線卻是落在了蕭寒盡的臉上。


    畢竟怎麽看,這秦老道都像是被打的那個。


    秦老道悶咳幾聲:“咱都是修道之人,怎會如此粗魯。不過是貧道的一時誤會,竟以為是身陷囚室,才貿然衝擊。”


    他將手中的銀子一個個小心謹慎地放入錢袋,繼續道:“這位小兄弟已與貧道交代了來龍去脈,誤會自然解開,小姑娘切勿錯怪好人喲。”


    說罷,秦老道滿意地拍了拍錢袋子,坐靠木椅上,坦然地笑望兩人。


    這麽簡單?餘涼滿腹無語,她昨日費了那麽大的勁灌他酒,原來還不如直接拿錢辦事?


    古籍中寫的通元派教義是無為淡泊、不忮不求,這秦老道數錢的狡獪樣,跟這八個字有關係嗎?


    不待她反應,秦老道又摸了摸肚子:“這望嶽居的‘水滑麵’可是一絕,奈何貧道囊中羞澀,已有許久未吃了。”


    他這話外之意甚是明顯,蕭寒盡心領神會:“宿醉而醒,腹中自是要進些熱食的。前輩且隨意,晚輩稍後再與掌櫃的結賬。”


    “孺子可教。”秦老道向蕭寒盡投去讚賞的目光。


    “師兄,你好闊綽啊。”餘涼目送秦老道轉身下了樓,對蕭寒盡揶揄道。


    太初門的經濟來源除香火錢外,便是南綏山一片的田產,及山腳下一些空置屋舍的租借所得,談不上是大富大貴,卻也能保證經營門派及弟子們的花費所需。


    雖不愁吃喝,卻也沒養成過肆意揮霍銀錢的劣習。


    蕭寒盡垂眉整理箭袖,神色淡淡:“幾枚銀錢罷了,若是能找到想要的東西,自然物超所值,若是被謊騙了去,這錢給得出去,自然也收得回來。”


    話落抬眸,蕭寒盡對上了餘涼的視線。


    兩人眼白泛紅,血絲分明,皆是一臉的疲態。


    “昨夜沒睡?”蕭寒盡蹙起眉。


    餘涼手撫太陽穴:“哪稱得上‘睡’,醉暈了一夜,隻覺得腦子昏漲酸痛……”


    她身上衣衫未換,酒氣未消,腦後淩亂的青絲亦是剛起身的模樣。


    蕭寒盡斂下眉眼,低頭在桌上的包袱中翻找了一陣:“你去洗把臉,再吃顆醒神丹,想來能緩解些許。”


    意識到蕭寒盡沒有再追問她的意思,餘涼暗暗鬆了口氣,接下他遞過來的藥瓶。


    ……


    夏日炎熱,幸得登陵縣地處東南,雨水豐沛,一夜雨後的城郊微風中帶著幾分清涼,清風拂過餘涼的臉際,讓她頻頻想起昨夜之事。


    她牽著馬跟在秦老道和蕭寒盡身後,默默思量起如何才能打消蕭寒盡對她的猜疑。


    “不知前輩的算命之學,其驗如何?”蕭寒盡驟然問道。


    餘涼眉睫一顫,視線仍流連四周的山水中,心神卻全貫注在了身旁兩人的談話之中。


    秦老道早已忘了昨日他曾指著餘涼的腦門叫喊的事情,哪裏知道蕭寒盡此問背後的深意,全然當成了這是對方要揭穿自己騙人的把戲,意欲嘲諷於他。


    “這……相麵之學自是有它精妙神玄之處,至於準不準嘛,哎喲,天命運道何其大也,貧道盡力而為,也難保次次得中天意啊。”秦老道郎笑幾聲掩飾尷尬,給自己套了免責聲明,又趕緊為糊口的手藝補充道,“啊——當然了,尋常災厄,貧道掐指一算卻是不曾失手的!”


    蕭寒盡不動聲色,隻點點頭。


    秦老道自以為是自己答得妙才給糊弄了過去,心下大悅,竟然反問道:“怎麽?你們太初不學算卦相麵?”


    “本派不修卦象之學。”蕭寒盡。


    秦老道瞪起不算大的雙眼:“那修什麽?這些可都是吃飯的手藝!”


    蕭寒盡被問得無語,太初浸於武林,對比尋常道派更注重武術的修習,但每日除了練武,還另要打坐冥想,所以非要問太初修什麽……


    他頓了會兒,才答道:“修,長生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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