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陵縣距太初有數百裏遠,兩人的馬駒又並非官驛的快馬,一路走走停停,五六日後終於來到了《通元闕文》中所載的“登陵”小鎮。


    時移世易,此鎮雖與古籍中的“登陵”城名相同,但未必就是同一個古城,又或許是城區早已搬移,不複原貌。


    蕭寒盡提議先進鎮子休息一晚,再作打探。


    登陵縣的城牆斑駁,像是許久未曾修繕,但城裏卻沒有外頭看起來那般敗落。


    城裏頭民屋櫛比,街道如萬縷經脈繞於其間,來往行人不絕,小販沿街的叫賣聲更是從城門到街心都不曾斷過。


    兩人牽馬行走,一路四顧,打聽到了城裏最好的客棧就居於小城中心。


    要想知道最多的消息,當然是這種人流密集的酒樓客棧最為合適。


    順著路人指引的方向,不消幾步的腳程,餘涼就看到了高掛“望嶽居”橫匾的兩層重樓。


    餘涼剛踏上客棧門前的階梯,就被迎麵的黑影撞了個暈頭轉向。


    隨著上方傳來的一聲——“哎喲!秦老道你看著點兒,別砸到人了!”,餘涼堪堪站定,便打量起了方才撞到她的“秦老道”。


    此人穿著縫滿補丁的破舊道袍,渾身散發濃濃的酒味,走起步來搖搖欲墜,應該是剛從客棧酩酊而歸。


    刺鼻的酒氣惹人厭惡,餘涼自覺後退了一步,小聲吐槽:“怎麽大白天醉成這樣。”


    醉鬼卻是耳尖,聽到了這句話,他非但不避讓,反倒伸手一攔,踉蹌著身子靠近餘涼,湊近了開始仔細觀察她的麵容。


    蕭寒盡眼疾手快,當即一個抬手,橫擋在了醉鬼與餘涼中間。


    蕭寒盡正要開口嗬斥,醉鬼卻先揚手一指餘涼,煞有介事地叨叨:“你!三魂七魄不全,命體無實相,緣是世外之人,怎會在此?!”


    這一聲高亢的逼問嚇得餘涼心尖一跳。


    餘涼心慌意亂,急忙回罵:“哪來的醉鬼胡言亂語!”


    說罷顧不得當下的尷尬,著急地想要繞過此人,不想再和他多作糾纏。


    可這醉鬼不依不饒,屈起劍指,擺出一副捉妖的姿態繞著餘涼轉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詞。


    不待餘涼發作,方才將這醉鬼趕出來的店小二立刻上前迎客,調解尷尬道:“兩位貴客不必搭理這秦老道,他就是一算命的半瞎,咱這登陵縣裏有名的混騙子,平日喝醉了就淨說胡話,當不得真。”


    醉鬼秦老道一聽可不樂意,又叫嚷了起來:“你胡咧咧什麽呢!咱祖上可有正經的天師道法,別說什麽算命了,捉鬼除魔亦是手到擒來。怎當不得真?”


    餘涼聞言回身,認真打量起眼前的秦老道。


    破舊的黑白道袍本沒什麽稀奇的地方,唯獨腰側的方格紋樣有幾分眼熟。


    那不就是——《通元闕文》中繪有的圖案!


    餘涼立刻給蕭寒盡投去眼神,她抓起秦老道的衣領就往客棧裏頭帶:“道長還沒喝夠吧,不如進去再喝幾壺,晚輩請客。”


    “這可是你說的!走走走!”秦老道也不掙紮,滿口答應。


    餘涼招呼了好酒好菜,從白日人聲鼎沛,飲到月上梢頭,其間想趁這秦老道醉意上頭,幾次三番探聽通元派的事,誰知此人答話模棱兩可,竟盤不出什麽道道來。


    蕭寒盡猜出了她的用意,本不想勸阻,奈何餘涼越喝越多,直到酒過三巡,秦老道終於醉死過去,餘涼亦醉到神智不清,還在往自己嘴裏灌酒。


    他搶過酒盞,扶住餘涼虛晃的肩膀,喊了聲小二:“開兩間客房。”


    店小二應聲後,瞧了瞧他們桌上已不省人事的秦老道:“那這秦老道——”


    “你既熟悉他,可知他住哪?”蕭寒盡皺眉。


    店小二嗐了一聲:“這誰知道,他整日在城裏瞎晃,賺到了錢就來咱家討酒喝,醉了也左不過是往大街上睡一宿。”


    眼看秦老道這爛醉如泥的模樣,蕭寒盡已不期望還能在他身上打探出什麽,隻好眼神一瞥,示意店小二隨意處置。


    店小二得了令,便要過來架起秦老道就往門外拖拽。


    “哎哎哎!這人!給我留下,我,我,我可還有話問他!”餘涼連忙阻攔,她抬手指向二樓的雅間,“把他帶到我的客房,我要親自看著他!”


    話剛說完,人便徹底醉暈過去,伏在酒桌上不省人事。


    店小二哪敢聽從醉鬼的吩咐,隻好呆呆望向此時唯一清醒的蕭寒盡。


    蕭寒盡輕歎了口氣:“麻煩小二哥送——送這位秦道長到我的房間,我先扶她回房休息。”


    “好嘞!二樓左轉天號丙、丁房,客官請!”店小二笑眼彎腰,把秦老道的手臂往自己身上一搭,熟練地將人送上了樓。


    待蕭寒盡把餘涼抱上床榻時,窗外夜色深深,陰雲遮住了明月,落雨漸密。


    餘涼睡得酣實,雨打簷鈴的聲響蓋住了她醉酒後沉重的呼吸聲,窗欄處的一盆白蘭沾染了水汽,泥土噙著白蘭的冷香闖入屋內,與濃烈的酒氣互相糾纏著。


    燭火微光中,蕭寒盡在餘涼床榻旁悄然蹲下,與她的臉龐平視。


    這是一張他與之相伴了十餘年的臉,他十歲拜師邱識,十一歲看著邱識將她從山下領回成了他的師妹,與那幾個師弟師妹一樣,日日相對,從稚嫩到成人,眉眼鼻唇,沒有一處是他不熟悉的。


    不覺間,他的指腹已然觸碰到餘涼的下顎,與頸脖相交之處,亦是……易容麵具黏合之處。


    指下的溫熱觸感傳來,他輕輕摩挲了幾個來回,仍不見餘涼的臉卷起任何麵具的翹邊。


    一道電光疾速撕開黑夜的口子,屋內乍然明亮又轉瞬回黯。


    三聲後,驚雷響起。


    蕭寒盡猝然收手,將指腹殘存的溫熱卷進掌心。


    方才的亮光使他看得分明,眼前人的麵容哪有半分可疑,再是厲害的易容術,也做不到骨相一般無二。


    他耳際似乎又傳來算命的那一句“世外之人”,她今日為何因此失態,是被冒犯了的羞惱,還是真被說中了什麽?


    視線停在餘涼臉上良久,直到響雷再起,蕭寒盡才嘲弄一笑,若真有神鬼之說,這道道天罰,早該劈死那些不忠不義之徒。


    掃清煩亂的思緒,蕭寒盡轉身關上木窗,淅瀝雨聲終被隔絕在外。


    屋內變得靜謐,蕭寒盡離去時輕緩的闔門聲都顯得分外刺耳。


    榻上原本雙目緊閉的餘涼,此時卻是兩眼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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