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永遠不要以為自己已經步入了文明社會。


    那些殘暴的基因是滲透到我們骨髓裏的,我們能做的,就是永遠保持警醒。  1


    在人類的曆史上,發生過不少駭人聽聞的大屠殺。


    如果隻以遇難人數來算,發生在盧旺達的這場“種族大屠殺”並不是最多的。


    但是,它之所以令人發指,是因為這是一場距今最近的大屠殺。這場屠殺就發生在1994年——這是人類自以為已經擺脫蒙昧,即將迎來新世紀曙光的前夕——距今也就過去了24年而已。


    而且,在短短的三個月時間裏,就有超過100萬人被屠殺。盧旺達的全國人口,因此減少了1/8。全世界人口,被抹去1/5000。所以,這已經不叫“種族大屠殺”了,而是“種族滅絕”。  2


    有必要先了解一下盧旺達這個國家。


    盧旺達,位於非洲的中東部,全稱為“盧旺達共和國”,是一個內陸國家。


    盧旺達的國土麵積為26338平方公裏,比我國的海南島小一點吧。盧旺達境內多山,所以有“千丘之國”的稱謂。因為它平均海拔2000米左右,所以雖然地處非洲,但氣候還算宜人。


    盧旺達在大屠殺爆發前,全國大約有700萬人口,每平方公裏人口超過600人,是非洲人口密度最高的國家。


    700萬人主要由三個民族組成:胡圖族、圖西族和特瓦族。胡圖族是盧旺達第一大種族,要占到全國人口的84%;排在第二位的是圖西族,占到人口的15%;特瓦族很小,隻占全國人口的1%——正是因為它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後來反而逃過了一場滅頂之災。


    胡圖族是盧旺達的原住民,而圖西族早先是遊牧民族,但從本質上說,這兩個族群並沒有太大的差異——他們已經長期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有同樣的生活習慣,並且說的是同一種語言。


    胡圖族人和圖西族人(圖西族人身材略高)


    1884年,盧旺達作為殖民地被劃給了德國,但德國並沒有太管這個地方,盧旺達還是維持一種酋長部落式的形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戰敗,盧旺達被劃給了比利時。


    比利時接過統治權後,一切發生了改變。  3


    比利時並沒有像德國那樣進行鬆散式管理,而是深深介入了盧旺達的統治。


    但比利時的統治,在盧旺達呈現出了矛盾的兩麵性。


    一方麵,比利時延續了胡圖族和圖西族隔離的政策,並且進一步固化了階層(原先兩個族群的身份是可以流動的,貧窮的圖西族會成為胡圖族,富裕的胡圖族會成為圖西族):


    管理者根據身高、膚色,甚至鼻子和瞳孔的大小,明確區分出了胡圖族和圖西族,而且在1935年,他們用身份證製度,將兩個族群乃至階層牢牢地固定了下來。


    階層怎樣分化?那就是人口占少數的圖西族明顯占據統治階層,族人可以接受高等教育,而人口占多數的胡圖族基本上被剝奪了資格,淪為了社會底層——1987年,在盧旺達20個政府部長席位中,胡圖族人僅占有4個席位;在國民議會的65個席位中胡圖族人僅占有7個席位;在中央委員會的65個席位中,胡圖族人僅占有兩個席位;15個省中,僅有1個省由胡圖族人擔任省長。


    為什麽比利時要扶植人口占絕對劣勢的圖西族,統治人口占絕對優勢的胡圖族?


    古今中外,很多殖民者其實都是這麽做的。


    為什麽?因為外來殖民者一旦讓人口占多數的族群掌握統治權,自己的地位很可能就會被團結一心的他們推翻,而選擇人口占少數的族群去壓製人口占多數的族群,那個人口占少數的族群反而會對自己死心塌地。


    但比利時進行嚴格的階層固化,隻是悲劇發生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們又表現出了矛盾的另一麵。


    隨著比利時傳教士大規模進入盧旺達,無論是圖西族還是胡圖族,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信奉天主教——“上帝麵前人人平等”的概念開始深入人心。再加上時代的發展,一批經濟作物的引入使得胡圖族農民在生存上對圖西族地主的依賴漸漸減少。矛盾則開始漸漸激化,雙方長期有小規模相互屠殺和報複的行為。


    1988年,盧旺達首次出現了胡圖族人擔任總統的政府,但這也引起了流亡的圖西族人的不滿。


    1990年,僑居在烏幹達的圖西族難民組織盧旺達愛國陣線(rpf)與胡圖族政府軍爆發了內戰。在周邊國家的調停和壓力下,1993年8月,雙方簽署了停戰協定。


    但一紙和平條約根本無法彌合兩個族群之間的矛盾,相反,胡圖族不少政府高官認為總統朱韋納爾·哈比亞利馬納對圖西族人讓步太多。


    1994年4月,一場人類曆史上的大悲劇終於爆發。  4


    1994年4月6日,一架飛機突然在盧旺達首都基加利附近被火箭炮擊落。


    那不是一架普通的飛機,上麵載著盧旺達總統朱韋納爾和布隆迪總統西普裏安!


    兩位總統同時罹難,誰是凶手?


    胡圖族人反應神速,他們立刻站出來指證:肯定是圖西族人幹的!


    4月7日,由胡圖族士兵組成的總統衛隊衝進總理府,殺害了盧旺達女總理、圖西族人烏維林吉伊姆紮納和三名部長。


    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就此拉開帷幕。


    在媒體和電台的煽動下,胡圖族的士兵、民兵甚至平民,都拿起了槍、砍刀甚至就是一根削尖的木棒,開始有組織地屠殺圖西族人(主要是通過查身份證)。


    在短短的三個月時間裏,有超過100萬人被殺害(盧旺達公布的數字不到100萬,但不少外界數據都顯示超過了100萬),其中有25萬至50萬盧旺達婦女和女孩遭到強奸。


    在這100萬人裏,超過90%的都是圖西族人,但其中也有不到10%的胡圖族人。這些胡圖族人有的是因不願意屠殺圖西族人,被當作“叛徒”一起殺掉;有的是因為自己的妻子或親戚是圖西族人,也被一起殺掉;還有的,隻是因為和別的胡圖族人有仇,就被“借勢”殺掉。


    後來收繳的胡圖族人用來屠殺的砍刀


    這場殺戮到後來在有些地區已經超出了種族的仇恨,成了赤裸裸的搶劫和謀殺——不少胡圖族人僅僅是因為貪圖對方的財產,就殺光對方全家,再將財產瓜分。


    1994年6月14日,士兵在一個女人的屍體旁走過


    “知乎”用戶“lu決明子”曾回憶當初自己去盧旺達采訪一位婦女的經曆:


    “我抵達盧旺達的第一天,一位女士通過翻譯一句一句地講述她的故事,在那個氛圍下,眼淚就沒停下來過。她本有丈夫和孩子,屠殺開始時,她失去了他們,而她自己也被驅趕至萬人坑。無數人死去,活下來本是她的運氣,但是更殘暴的還未結束。到處都是路障和民兵的盤查,她很快又被抓回去,日日夜夜反複遭到強奸蹂躪,屠殺持續了三個月,那麽也就是說她被強奸了這麽久。後來她活了下來,來到幸存者營地,在那裏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然而一切沒有結束。


    “雖然孩子來自痛苦的回憶,但是她仍然把孩子留了下來。而她在一次身體檢查中發現,她hiv檢測呈陽性。後來孩子生下來了,一出生就攜帶hiv病毒。這是她的故事,也是千千萬盧旺達女人的故事,包括艾滋病的部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當時胡圖族的人,雇用了患有艾滋病的男子,一個一個去強奸女人們,因為他們要讓圖西族的人世世代代受到痛苦,最後絕種。”


    當時,許多圖西族難民都想從基伍湖逃難到鄰近的紮伊爾,但因為沒有船隻,大批圖西族人在岸邊和河中遭到虐殺。在100多公裏長、數公裏寬的基伍湖上漂滿了屍體。


    這場大屠殺,直接改變了盧旺達的人口結構——全國人口的40%居然是兒童!大量的婦女成為寡婦,200萬難民逃離盧旺達,進入周邊國家。  5


    於是,一個問題來了。


    在盧旺達爆發如此慘絕人寰的大屠殺時,其他的文明國家在做什麽?


    首先遭到質問的,是宗主國比利時。


    國際上的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是:非洲的前殖民地國家發生騷亂,宗主國有不可推卸的管理責任。但是,騷亂爆發的前一天,比利時在盧旺達的維和士兵,就被胡圖族人殺死了10人,不願意蹚渾水的比利時隨即撤走了所有本國的維和部隊。


    其次被問到的,是曆來在全世界維護和平的美國。


    但美國剛剛遭受了“索馬裏之痛”——在索馬裏執行維和任務的美國士兵被索馬裏人開槍打死了19個人,兩架直升機被擊落(參看電影《黑鷹墜落》)。美國士兵的屍體被索馬裏人在地上拖著遊街。這一幕通過電視鏡頭深深刺痛了所有美國人。在這樣的背景下,當時的美國總統克林頓罕見地宣稱:這是盧旺達的內部事務,我們不幹涉。


    和美國一直步調一致的英國在索馬裏也吃了虧,所以也選擇旁觀。


    如果說“不幹涉他國內政”至少也算一個說法的話,但我們不能忘了還有一個重要機構——聯合國。


    在騷亂爆發之初,當時的聯合國駐盧旺達維和部隊指揮官達萊爾將軍就曾表示,隻要派出5000名聯合國維和部隊士兵,就可以阻止騷亂。


    但他等來的卻是聯合國的另一紙命令:根據872號決議,聯合國的維和部隊士兵不能在第三國首先開槍——施暴的是盧旺達平民,落難的也是盧旺達平民,不幹涉。在這場騷亂中,聯合國維和部隊當時隻留下了象征性的260名士兵,負責提供人道主義援助。在一個半月後,聯合國才將士兵增加到5500人,進而呼籲各個國家參與進來。


    還有一個國家,法國。


    在最初的聯合國安理會表決中,法國是否認盧旺達發生大屠殺的。雖然沒有足夠的證據,但法國一直被懷疑在幕後支持了胡圖族的這場大屠殺——隻是後來大屠殺的失控超出了法國的預料,所以最後是聯合國授命法國牽頭組成的維和部隊幹預盧旺達。


    2014年4月7日,“盧旺達大屠殺”20周年紀念儀式舉行,在各國都派出使節,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也親自參加的這場儀式上,盧旺達總統保羅·卡加梅拒絕法國大使參加儀式。  6


    一場震驚人類世界的大屠殺,是不可能不留下餘響的。


    首先是審判。


    1994年,聯合國在坦桑尼亞的阿魯沙成立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審判高級政府官員或軍人。盧旺達政府則負責審判較低層級的領導人或平民。


    經過曆時十年的審判,盧旺達問題國際刑事法庭宣布,判處涉及盧旺達大屠殺案件的6名嫌疑犯25年到終身監禁。


    在這場涉及數百萬人參與的大屠殺中,很多人意料之中地逃脫了法律製裁。


    那麽,如何讓人銘記這場災難?


    2004年,由英國、南非、加拿大和意大利四國合拍的電影《盧旺達飯店》上映,這部電影講述了一個真實故事:一位盧旺達胡圖族飯店經理保羅·路斯沙巴吉那(paul rusesabagina)在那場大屠殺中,利用飯店設法挽救了1268位圖西族及胡圖族難民的生命。很多西方人是通過這部電影,才知道盧旺達發生了那樣的大慘劇。


    這部電影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很多人都被這部電影中表現出的人性打動。


    但也有不少批評的聲音:這部電影因為渲染了溫情,讓人們很容易忘記隱藏在感動背後的真實血腥與殘酷。


    那麽,真正的評價應該是什麽?


    2004年,在“盧旺達大屠殺”10周年紀念儀式上,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安南說了一句話:“這場屠殺,是整個人類的恥辱!”


    2001年,盧旺達通過了“新國旗法”,宣布用藍、黃、綠三色代替原來的紅、黃、綠三色。


    因為紅色讓人想到了屠殺。


    盧旺達不願意再見到鮮血。


    饅頭說


    在這個星球上,會自相殘殺的生物其實不多,人類算是其中之一。


    而會有組織地大規模殘殺自己同類的生物,整個地球上,應該隻有人類。


    是不是很難想象:在距今隻有24年的1994年,在人類的通信科技已經非常發達,聯合國已經成立了近50年的時候,還會爆發一場超過100萬人遇難的明目張膽的大屠殺?


    100萬人哪!


    所以這才是全人類的恥辱!


    不要以為,似乎經濟欠發達、人民欠開化的地方才會發生這樣的事。當年工業產值已躍居全球前列的德國,納粹們也是彬彬有禮地打開集中營毒氣室的大門,在短短四年時間裏就屠戮了600萬猶太人。


    真的,不要以為這些事離我們很遠。


    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確實在科技文明進程上又跨越了一大步,但人類內心那些自私、嫉妒、仇恨、嗜血的基因,卻不會因此蕩然無存——一個平時彬彬有禮、安分守己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會因為一個看上去非常荒謬的原因,在煽動和挑唆之下,瞬間就被裹挾進“集體無意識”的殺戮狂歡中。


    不要以為自己離瘋狂很遠。


    人類啊,永遠對自己保持警惕吧!


    讀者評論


    尾巴小姐:謝謝饅頭大師的文章!我現在就在一個國際刑庭裏工作,研究生論文寫的就是盧旺達種族滅絕罪中的強奸罪。目前在國際刑法裏,種族滅絕罪項下是沒有強奸一項的,強奸隻能以危害人類罪或者戰爭罪來起訴。這裏麵的原因是,很難證明罪犯在實施強奸的時候有“滅絕種族”的特殊故意。但我認為這在盧旺達屠殺中是可以被證明的,就像你舉的例子,讓攜帶hiv病毒的人去強奸圖西族婦女。還有關於盧旺達刑庭,我補充一點,它的建立本來就是審判一定級別以上的官員的,以免他們在國內審判中享有豁免權。目前法庭已經結束所有審判工作,起訴了93人,完成了85人的審判程序,還有8人在逃。聯合國建立了國際刑庭餘留機製,為盧旺達刑庭和前南斯拉夫刑庭做收尾工作。如果在逃犯被抓住,餘留機製也會負責審判工作。而且除了這些“高官”在聯合國被審,盧旺達自己的法院也有一係列的審判。這並不是最完美的結局,但法律至少保證了不會有罪不罰。


    ww:有一本書叫《就說你和他們一樣》(say you’re one of them),講的就是一對夫妻分屬兩個民族,皆被屠殺。媽媽把孩子們藏起來以後告訴他們:如果有人問你們是什麽族的,你就說,和你們一樣……講的就是這段曆史。


    偶素公主媽:完全不知道有這事!我們居然是通過公眾號才知道,比通過電影知道還落後……真的是人類文明的恥辱。


    陳希:我在盧旺達半年,依然無法直麵大屠殺紀念館的那一摞摞白骨。二十多年了,盧旺達禁止墮胎,那批孩子也已經長大,現在的盧旺達幹淨整潔,氣候宜人,有非洲小巴黎之稱。今天是紀念日,全國放假,我也整裝出發,準備去爬山看世界上僅存的山地大猩猩。同一片藍天下,已是不同的天地。願我們能珍惜當下,有緣也來盧旺達感受這裏的風景如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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