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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姐姐……”


    小鄭輕輕一扯她的袖子,是怕她寡不敵眾吃虧,想讓謝長安開口攆人,她們好盡快脫身。


    誰知謝長安卻不照尋常路走。


    “你們劫了多少金銀財貨,我不追究,但是誰有從宮裏帶出來的兵器,卻要交出來。”


    孫五等人有些不自在。


    他們守在宮門口這麽久,從“軟柿子們”身上確實搶了不少,現在每個人身上都掛著一大串,走起路來就叮叮當當,連口袋都鼓鼓囊囊,原本早就應該見好就收了,無非是那點貪心作祟,還想著能多裝點再走,結果看走眼遇上謝長安這個硬茬子,卻是反過來被“打劫”了。


    “我隻要宮裏帶出來的兵器,交出來,你們帶著財貨走。”謝長安又重複一遍。


    孫五強忍著痛,最先將身上的匕首扔出來。


    隨後丁鈴當啷,地上多了七八件兵器。


    最多的是匕首,因為很容易攜帶,而且宮中珍藏之物,大多外表華貴,鑲滿寶石。


    其中還有一把長劍,被謝長安認出來,是平日掛在山水池閣牆上的,也被趁亂順出來,又被這些潑皮搶了去。


    目光掃過,她對這些都興趣不大,最後視線反而停在一件似匕非匕,似劍非劍的兵器上。


    比匕首長,比長劍短,大概是她手指到手肘的距離,筆直修長,尖端微斜。


    “姐姐真有眼光,這劍是好劍!”孫五見她彎腰撿起兵器,忙忍痛奉承道,“我剛搶到,啊不是,剛拿到時,曾隨手去劃城牆,結果這劍居然削石如泥!”


    為了佐證自己的話,他還指給謝長安看。


    他們幾人所立的身後城牆上,堅不可摧的長安城石牆上,果然被劃出好幾道深淺不一的痕跡,這還是孫五單憑力氣的結果,若是像老道士那樣的神通,怕不是一劃過去,城牆都要塌了。


    “這不是劍。”謝長安道。


    孫五:“啊?”


    謝長安:“這叫唐刀,是唐刀中的鄣刀,鄣者障也,防禦強敵,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孫五聽不懂,但識相賠笑:“寶刀配英雄,姐姐喜歡,隻管拿去!”


    謝長安也不與他客氣,這些兵器寶物本來就是這些人搶來的,但被搶的人也是從宮裏順手牽羊的,說到底大家都不幹淨,她也不可能在這裏主持什麽正義。


    “這刀我收了,你們莫要在此再劫道搶人,淩辱弱小。現在事發倉促,許多人尚來不及反應,才有你們的可趁之機,勸你們好自為之!若讓我再發現——”


    她頓了頓,眼睛落在孫五腳上。


    眾人自然是連連求饒保證。


    謝長安也無意多浪費精力在他們身上,見這幫潑皮少年已然構不成威脅,便拉著小鄭離開。


    小鄭從頭到尾屏住呼吸,等兩人走遠了,方才軟下身體,差點踉蹌摔倒。


    “方才真嚇壞我了,謝姐姐也太厲害了!”小鄭想起她方才淩波微步一般的身形,猶如做夢夢見神仙,“你是怎麽把他們打趴下的,當時這樣那樣閃來閃去,我根本沒瞧清楚!”


    謝長安隨口漫道:“我看見那老道士與刺客交手,胡亂領悟的。”


    “你自個兒琢磨的?”


    “自然,否則有誰能教我去?先前離得近,看得清楚些罷了,也算因禍得福了。”


    “姐姐這般能耐,當日若有心,早就是六局二十四司的主事了……”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出老遠一段距離。


    長安城內坊市分明,平日裏井然有序,但如今全亂套了。


    隨著天色大亮,帝駕離京,加上宮城出現的混亂,皇帝棄城而逃的消息逐漸流傳開來,恐慌以洪水蔓延的形式流淌城中各處。


    那些沒能跟隨帝駕及時離開的官員,家資富裕的人家,紛紛收拾細軟舉家出城奔逃。


    有逃亡的,自然也有趁火打劫的,方才守在宮門口的潑皮們隻是其中一小撮,還有些人趁著官差禁衛如今自顧不暇,蒙著麵破門入戶或到市集上搶掠一通,拿了就跑,徒留主人家在後麵追趕呼喝。


    還有更大膽猖狂的,便內外勾結,直接衝入宮城裏去,摸幾件寶貝出來,尋思找個地方出手,就一輩子不愁吃喝了。


    叛軍還未至,這座曾經曆經數朝風霜,距離大唐開國至今一百三十八載的長安城,已經徹底亂了。


    沿途所見,觸目驚心。


    小鄭原以為宮外會安全自由些,誰知此情此景,卻讓她更加恐懼,一路上緊緊抓著謝長安,不敢鬆手。


    “長安城,竟已至如此情境,等叛軍來了,有人主持大局,會不會反而好些?”


    “叛軍一來,此間隻怕會成修羅地獄。”謝長安一句話就打破她的幻想。


    小鄭很吃驚:“為何?”


    謝長安:“安祿山是悍將,是猛將,是殺人如麻的天下無敵,卻不是愛民如子的儒將。一個心性殘忍的人,起兵造反,好不容易殺入長安,以為可以掌握天下,活捉帝王,誰知道天子跑了,扔給他一座混亂的長安城,若你是安祿山,你會作何想法?”


    小鄭懵懂搖頭,她一個小小後宮女官,如何能揣測叛軍首腦的心思?


    謝長安歎道:“暴怒,等待長安城和長安人的,必是安祿山暴跳如雷的憤怒。”


    見小鄭嚇住,她又緩了口吻:“我也未必就猜對了,說不定他們隻搶宮裏,一時半會顧不上宮外,我們還有時間想別的法子。”


    屆時若是長安城出不去,地窖容身幾日也無妨,畢竟小鄭家不在皇親國戚聚集的坊市,暫時還算安全。


    不知是不是吞食過寶珠的緣故,自半年前起,阿瑕就多了些靈性,仿佛知道眼下事態緊急,方才謝長安教訓那幾個潑皮,它竟能在旁邊安靜待著,一路行來安安靜靜趴在她肩上,不曾作怪。


    為了避開混亂盡快回家,兩人不得不在街巷間穿梭,七彎八繞,小鄭已經許多年沒有出宮,對這些道路也有些陌生,好不容易看見熟悉的街景,不由喜出望外。


    “就是那裏!我家大門都還是原樣呢!”


    鄭家家貧,小鄭父母過世之後就剩下她的兩兄弟守著門戶,連成親都需要花妹妹寄出來的俸祿,自然也無錢修繕門楣。


    聽見妹妹回來,兩兄弟都迎出來,又驚又喜,拉著小鄭問長問短。


    當聽說皇帝老兒真跑了的消息,鄭氏兄弟不由麵麵相覷,夾雜恐懼。


    恐懼源於外麵真真切切的混亂,在市井裏廝混久了,他們近乎直覺知道這場混亂將會帶來什麽。


    “蘆娘,咱們家小,如今你大嫂剛生下你大侄子,恐怕無法再騰地方給你們住……”


    久別重逢的驚訝和喜悅褪去,鄭大兄看了看她們二人,臉上隻剩下為難。


    小鄭臉上的欣喜也被當頭一盆冷水潑下來,褪了大半。


    “大兄,我們隻要一間屋子棲身便可,不要多的。”


    “這……”鄭大望向兄弟,“二郎媳婦尚未過門,倒是有間空屋子……”


    鄭二頓時有點毛了:“大兄,我這屋子堆滿雜物,還未收拾出來,你那明明還有一間空房的,怎的打起我的主意了!”


    小鄭的心不斷往下沉,沒有底。


    鄭大兄還待再辯,見她臉色難看,這才解釋道:“小妹勿要生氣,我這邊的房子也是多日未打掃了,而且就在灶房旁邊,唯恐你們不滿意。”


    小鄭心灰意冷,已經不想住了,謝長安卻搶先一步道:“那就有勞兩位兄長了,且容我們借住幾日就好,等長安局勢穩定下來,我們會另謀出路,這幾日的房錢也不會少了你們的。”


    鄭大兄倒是會說話些,聞言忙道:“看你說的,親妹妹回來住,我們哪裏還能要房錢,快進來吧!”


    他讓妻兒都出來見了二人,又讓妻子趕緊準備飯菜,謝長安也說話算話,拿出一些銀錢放下。


    這些年在宮裏,她沒有額外開銷,也無長輩需要奉養,倒是攢下不少錢財,一時經濟無憂,但她知道財不露白,貿然拿出更多的錢,在這裏不安全。


    剛才門口一番對峙,把兄妹幾人久別重逢的喜悅衝散得所剩無幾。


    鄭家兄弟與小鄭對坐,大家大眼瞪小眼,甚是無趣。


    小鄭內心疲倦,尋了個借口,就與謝長安鑽進鄭家安排的小屋,她們還得親手打掃,頗費一番工夫,待兩人一貓重新能坐下來說悄悄話時,已經天黑了。


    “謝姐姐,對不住,我真沒想到家裏是這樣一個光景……”


    “說什麽傻話,此間也算安靜,現在城中一片大亂,我們想要租個房子都不好租的,更不必說住客棧了。”


    謝長安不以為意,將一碗粟米飯放在她麵前,又撥了點給阿瑕,大白貓靈巧躍上桌子,低頭吃起來,倒也不嫌棄。


    雖是交足了房錢和吃飯用度,但鄭大郎給她們送來的飯菜也並不如何好,今日甚至連葷腥都未見,隻有兩碗米飯,和孤零零一盤水精菜,也就是水煮白菜。


    “叛軍入城,必要搶掠一通,之後朝廷可能會把長安城搶回來,但那都是貴人們的事,百姓想要保命尚且困難,這周圍都是貧民,一時半會不至於有殺身之禍,不過也不宜久留,今後作何打算,你恐怕要先想好。”謝長安道。


    小鄭惶惶不安,哪裏知道如何打算。


    “那姐姐如何打算?”


    謝長安道:“我可能要離開長安城。”


    小鄭啊了一聲:“去哪兒?”


    謝長安搖頭:“還不知,可能四處遊走,也可能擇一地安居,走一步看一步吧。”


    最重要的是,她今日看了老道士與刺客的交手,又經過城門被潑皮們騷擾的這一出,深知武力在亂世的重要性,更下定決心尋一處地方好好修煉,就算練不成仙術,好歹也把身手練得更好一些,將來若有機會,她依舊想要去找皇帝。


    隻是這些驚世駭俗的想法,她卻不打算和小鄭說,謝長安勉強算是能自保,也夠機警,但她無法保證小鄭的安危,所以才想先把小鄭安頓好,再放心離開,鄭家兄弟雖然有些勢利,但好歹比在外麵遊蕩,或者留在宮裏安全。


    “等朝廷收複長安城,宮裏肯定缺人,你若不想留在家裏,可以回宮裏去,以你的勤勉,六局二十四司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小鄭咬著下唇:“姐姐,那你以後不回宮了嗎?還是宮裏安逸些。”


    謝長安沉默片刻:“從前我也覺得宮裏安逸,像我這樣的人,從早忙到晚,別想太多,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但是李漓走後,我夜晚閉上眼睛,翻來覆去,想的都是她的枉死。”


    太多條人命壓在她身上,又無意間得了寶珠,謝長安越發覺得心裏沉甸甸。


    別人沒有她這樣的機緣,畢生渾渾噩噩隻能為刀俎上的魚肉,那刺客尚能奮力一搏,而她呢,難道就甘願困在深宮望著頭頂那點青天,每回想起故人的死都扼腕憾恨,又或是畏畏縮縮苟且活著,護不住身邊的人?


    “謝姐姐,你素來主意大,我知道攔不住你,可我舍不得你,你別那麽快走,好不好?”


    鄭家人靠不住,小鄭對她越發依賴。


    “我自然不會那麽快走的,起碼也要等過幾日,看看形勢再說,若城中實在不安全,我便先帶你出城安頓,睡吧。”


    用完飯,外麵沒什麽好逛的,鄭家人也沒準備油燈,小鄭連做點針線活都不成,隻能躺在床上與謝長安閑話家常。


    “哎,我真想不到家裏會變成這樣,明明爹娘在時還好好的,兩個兄長也都老實,從前在宮裏聽張女官說起她家裏人不好,我還暗自慶幸,如今看來,我們倒是半斤八兩,同病相憐。”


    “你便想想好的,”謝長安笑道,“好歹現在你還有家人可投奔,也還有一屋可棲身,若與我一樣,出來都不知道往哪兒走。”


    她語氣倒是平靜,如在說鄰人故事。


    小鄭抱著她的胳膊搖晃:“姐姐,我就是你的家人啊,這裏也是你的家。”


    “好,你擔驚受怕一天,也該累了,快歇息吧!”


    小鄭睡著之後,謝長安開始盤膝閉目,打坐冥想。


    她的“修煉”毫無章法,也沒有老師指點,全憑自己當日“吸收”寶珠之後胡亂摸索的,一開始不管用什麽姿勢,怎麽運氣都毫無效果,還差點遭遇寶珠力量的反噬,後來才漸漸學會用麵向夜空打坐的姿勢,梳理經脈,收斂氣息。


    時至如今,當她全身心摒棄物外幹擾,放空思緒時,隱隱能感覺體內靈力與頭頂日月星辰互相呼應,有所感召。


    謝長安讀過藏書處的許多書,本朝崇尚道法,她也跟著背了不少,冥冥中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傳說中天人合一的感召,是修道之人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但因為沒有得到高人教導或指點,依舊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好在,反映在身體上的變化卻是一點一滴在起作用。


    先不說她今日在宮城外出手挫敗一幹潑皮少年,便是現在,隔壁屋子鄭大夫妻的呼吸聲與竊竊私語,她也都能聽個分明。


    鄭家不富裕,外頭現在又亂,突然多了個從宮裏出來的妹妹,難免人心浮動,說些見識淺薄的話。


    但謝長安見慣了宮中冷暖,對這些話也隻當清風過耳,渾不在意,反倒是這方寸之地,盡在掌握,又不必憂心明日要早起當差,天地萬籟,斯是陋室,難得片刻安寧。


    如此時光易逝,轉眼數日悄然而過。


    謝長安白日裏幫鄭家幹點家務,無事就躲進小屋靜坐養神。


    外頭越發混亂猖獗,民房時有起火,搶掠也不在少數,那些沒能隨著帝駕一塊逃走的京都府衙官兵總算打起精神,零零散散地維護秩序,許是想要在叛軍入城後留個好印象,保住官職。


    城中百姓也鬆一口氣,隻當混亂得以逐漸平息,卻未想到他們即將迎來大唐建國一百三十八年來最震撼的劇變,以及,最慘烈的屠城。


    六月廿二,安祿山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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