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天還未亮,鄭大就出門了。


    連著多日收謝長安給的房錢飯錢,又天天給人家上素菜,連鄭妻都有點看不下去,勸說鄭大出門買點肉回去,今日做頓肉菜,也算沒有白拿人家的錢。


    多日來的混亂稍稍平息,鄭大遠遠瞧見平日賣肉的朱屠戶也開了檔,不由鬆一口氣,正要上前打招呼——


    喧囂不知從何處響起,吵鬧聲越來越大,伴隨著地麵震動。


    鄭大莫名四處張望,一時還懵懂著,待看見朱屠戶神色慌張之後,他也忽然就反應過來了!


    不是地動,是馬蹄聲!


    而且得是大隊人馬蜂擁而來的馬蹄動靜!


    難道是天子和朝廷回來了?


    好像不是……


    下一刻,鄭大驚懼莫名,張大了眼睛——


    ……


    安祿山本來沒想屠城的。


    他雖然嗜殺成性,但並不是傻子。


    既然已經起兵造反,他就打著取而代之的念頭,這錦繡成堆的長安城,合該是他囊中之物。


    大軍到了潼關,明明兩日即可壓入長安,安祿山卻偏偏按兵不動,給了皇帝逃走的機會,此事在後世被無數次複盤分析,成為世人不解之謎。


    然而在當時,安祿山其實並未想太多,他隻覺得勝負懸殊,到了這一步,大唐能打的將領,要麽反了,要麽戰敗被俘,要麽被皇帝自己殺了,皇帝最好是開城門投降,親自奉上玉璽帝位,再來一紙退位詔書,他安祿山也可以來個三辭三讓,名正言順,再還皇帝一個善始善終,彼此好聚好散。


    可他萬萬沒想到,皇帝竟然還敢跑,非但跑了,竟還留給他一個爛攤子般的長安城!


    宮城財貨珍寶幾乎被搬空,皇子嬪妃全被皇帝帶走了,隻留下一些老弱病殘和宮人內宦,這樣的長安城,等同空殼子,要來何用?


    安祿山憤怒了。


    自入了宮城那一刻起,他便縱容默許手下隨意搶掠,誰搶到手,那就算是誰的,財貨如此,人也如此。


    至於搶不走的,不願意被搶的,那怎麽辦?


    自然是殺掉,毀掉。


    鄭大看見叛軍兵馬時,後者已經在宮城內搜刮過一遍了。


    皇帝走得匆忙,非但不受寵的嬪妃被丟下,連平日裏不怎麽過問的皇子公主也被留下,而那些公主,自然也成了叛軍蹂躪的目標之一。


    叛軍人太多,每人一件,宮城裏的財貨也不夠分,當宮城搜刮得差不多,自然要往外城擴散。


    許多人好夢正酣,家就被破門而入,錢財先劫掠一空,稍有姿色的妻子與女兒也逃不過厄運,運氣好一點的,還能留下命來,若是運氣不好碰上個脾氣暴戾的,或者膽敢反抗,那麽等待他們一家的,必然是屠刀落下的命運。


    血從門縫滲出,流入門前的溝壑。


    蜿蜒曲折,與屠戶剛剛宰殺活豬從案板滴落的血混雜在一起,再分不清是人血還是豬血。


    屍體堆疊小山,六月的天,燻燻熱氣伴隨著血腥四處蔓延。


    尖叫與慘叫此起彼伏,連前些日子在外遊蕩的潑皮們也躲起來,緊閉的門戶往往防不住叛軍一腳踹門,卻能給予人們暫時的心理安慰。


    鄭大呆呆的,人已經麻木了。


    他親眼看著叛軍到了眼前,讓朱家把財貨拿出來,朱屠戶不知哪來的勇氣,興許是仗著自己平日裏殺豬殺多了,竟憤怒揮舞殺豬刀想要擋住這些人。


    為首的叛軍手起刀落,手中長柄砍刀揮向朱屠戶的脖頸!


    力道夠大,但人骨也很堅硬,這一刀下去,沒能讓頭顱整個飛起,隻砍斷了半拉腦袋,血衝天噴射,甚至濺到鄭大鞋麵上。


    頭顱連著軟肉掛在脖頸上,朱屠戶的表情還維持在那一瞬間的憤怒與震驚,混著鮮血猙獰無比。


    殺了人的叛軍麵不改色,隻是進去搜刮一通,還有人將目光釘在來不及逃走的鄭大身上。


    鄭大腦子一片空白,別說走路了,他的鼻涕眼淚都冒出來,隻能癱坐地上不住求饒。


    “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他忙不迭抓出身上想買豬肉的銅子兒顫抖雙手奉上,叛軍嫌棄看著那幾個還不夠塞牙縫的銅錢,互相嘲笑他濕了一片的褲||襠。


    朱屠戶媳婦女兒的慘叫從裏頭傳來,那不是被屠戮的痛,卻是另一種絕望的哀嚎。


    鄭大不禁打了個寒顫。


    這一刻,他雖然是男人,卻忽然感同身受。


    因為他與裏頭的朱屠戶妻兒並無區別。


    他們都是弱者。


    一名叛軍走到鄭大麵前,踢了踢他的小腿。


    鄭大反射性一抖。


    “你是長安本地人?現在住哪?”


    “問你話呢,愣著作甚!”


    “是是!小人是本地人,就在永、永和坊!”


    對方哼笑,在鄭大看來猶如邪魔。


    “那你肯定知道你附近的有錢人家都住哪吧?哪家的女兒最漂亮?”


    “老三,你問他作甚,他能知道個啥?”


    “話不是這麽說,咱們現在進城晚了,好地盤全讓那些混賬占著了,你別看這些人看著窮,要真用力刮刮,也能刮個三兩油下來!”


    刀光在鄭大麵前晃動,把他最後一絲膽氣也給晃掉了。


    “你不知道也沒關係,就陪這屠戶上路好了!”


    “別殺我!別殺我!我們家窮,什麽都沒有!那女郎有錢!對,她是從宮裏逃出來的,身上肯定帶了不少錢財,我買肉的錢都是她給的!”


    在鄭大理智回籠之前,許多話已經下意識從他嘴裏冒出來。


    直到他聽見——


    “那就帶路,去你們家。”


    鄭大如夢初醒,好像第一次聽懂人話。


    一把帶著血腥氣的刀架上他的脖子。


    “把那個宮女找出來,就饒你一命!”


    ……


    謝長安對叛軍入城後會大亂早有預料,但她沒有想到會亂成這樣。


    她預估了人心,卻高估了人性。


    她帶著小鄭逃出宮城,認為叛軍肯定當先衝宮城而去,再不濟也不會搶到貧民屋舍來,他們還有時間能走。


    但叛軍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也早就習慣用屠刀來索取一切。


    不過幾個時辰,太極宮、大明宮、興慶宮就被搜刮一空,貪得無厭的叛軍四處出動,燒殺搶掠。


    先是王公貴族的宅子,然後是道觀寺廟,最後是普通百姓。


    從有錢的,到沒錢的,所到之處,如梳如篦。


    再窮,也逃不過。


    鄭家老小聽見外麵動靜,嚇得緊閉大門躲在家中抱作一團。


    謝長安倒是想出門去看看,但小鄭緊緊抓著她的胳膊,讓她不忍離開。


    就在這時,鄭大回來了。


    他麵色慘白,失魂落魄,兩手空空。


    鄭大妻子正擔心丈夫安危,就從門縫裏窺見他歸來,大喜之下連忙開門。


    “當家的!”


    這一開門,她才發現鄭大身後不遠處跟著一隊士兵。


    後者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懷好意的目光讓鄭妻瞬間一驚。


    “她就是你說的宮女?”


    “不不不,她不是,她是小人妻子!”鄭大忙道。


    叛軍聽而不聞,獰笑道:“我看倒也有幾分姿色,既然來也來了,不如就一起吧!”


    說罷上前來抓鄭大妻子。


    鄭大想阻攔,馬上被一腳踢開。


    “饒你一條狗命,還不快滾!”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她不是你們要找的人,她剛生了孩子啊!”鄭大苦苦哀求,驚恐交加。


    “生了孩子不是更好,我們還沒玩過哺乳的婦人呢!”


    那些人笑得更放肆了。


    鄭妻轉身想往屋裏跑,隨即被一前一後堵住去路,腰也被橫手摟起。


    “放開我!放開我!”


    鄭大這才明白,自己把這些人帶回來,並未逃過一劫,反而是將自己家人也推入了深淵。


    妻子尖叫喝罵,被掌摑幾下,摔在地上,很快沒了掙紮的力氣,前襟衣裳也被撕扯開——


    壓在她身上的士兵突然慘叫一聲,往前倒伏!


    其餘叛軍聞聲回頭,紛紛提刀砍向來人!


    一名青衣少女提著半長不短的橫刀,立在門口,避開剛猛刀風,麵對幾人襲擊,不閃不避,兀自迎了上去。


    這些叛軍都是身上背人命的,身手殺意比幾個潑皮強去百倍,更有幾人中的小頭目,顯然是個練家子,見幾個同伴都不是謝長安對手,當即提刀橫掃,直取對方人頭!


    他這把刀曾在戰場殺過不少敵人,又有內力加持,這一去必然頭顱飛起,斷無生機,謝長安手中那把橫刀再是利刃,麵對這百十斤的長柄金刀也抵擋不住,就算腦袋還在,手腕也要被震碎——


    叛軍小頭目的表情凝住了,從殘忍變為難以置信!


    那把細長橫刀,那隻柔弱不堪的手腕,竟還能抵住他的長刀,兵器相接的錚然聲響起,少女借力飛旋,腳尖朝他踢來!


    小頭目硬生生受下,隻覺肋骨劇痛,噴出一口血,不得不連續後退,被同伴攙扶住。


    “快去喊人,這裏有硬茬子!”


    其實也無須他喊,現在城中四處都是叛軍,這裏的動靜很快引來更多人,他們又喊來自己的同伴,院子連同附近民居,裏裏外外都被叛軍圍住。


    謝長安可以打退第一撥,第二撥,卻沒有無窮無盡的精力,更無法護住鄭家所有人。


    叛軍抓住鄭家婦孺,哀嚎求饒聲在她耳邊響起,謝長安稍有分心,手臂便被劃了一道,血很快浸潤青衣,順著垂下的手背流到地上。


    她本可一走了之,但餘光瞥見小鄭和哀哀哭泣的一眾婦孺。


    謝長安沒動。


    “沒想到天子都跑了,城中還有這等人物在。”


    一人聲音從外麵響起,叛軍自然而然分道為其讓路。


    謝長安看著一名俊雅文士越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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