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真的可以讓已發生過的記憶在腦海中了卻無存嗎?


    一點預告,一點蛛絲馬跡,甚至既視感都沒有。芥子站在看守所門口居然有一種頭一次逛公園的新鮮感。


    “公辯,這邊請。”


    門口等著接待她的人對她好像極了解。知道她會從哪輛車下來,知道她習慣於走在道路外側,知道她會帶誰,帶多少人。


    他就像住在芥子對麵的鄰居,帶著早已看淡她人生五六年的從容,從不多客套一句。


    芥子還以為他會問她,為什麽隻帶書記官不帶助理。畢竟無論是檢察官還是律師,再或者公辯,和被告,原告商談時,大多隻會帶助理,而非主負責公文處理的書記官。


    芥子大概會避重就輕的說一句,灰原助理被安排其他事了。然後隻字不提當她看到灰原雄替她拿文件時,腿腳不便卻盡力偽裝正常的事實。


    據芥子目測,灰原雄的左腿比右腿整整短五厘米,而他的右腿膝蓋絕對遭遇過什麽重大創傷,以至於他屈膝想要拿櫃子最底的文件時,會臉冒冷汗。


    但他真的很會裝正常。一把抹掉臉上的汗,用開朗到讓太陽都自閉的笑讓所有人安心,好像他隻要夠開朗,那麽傷痛就不存在一樣。


    可芥子不想裝白癡,所以做不到視若無睹。


    走進看守所,坐在等候椅子上,那個很熟她的獄警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五分鍾。” 接著鐵門打開,被告拖著腳鏈坐在了她麵前。


    阿久出給芥子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準確的說,他給任何看到他第一麵的人都沒有留下可以挽回的餘地。


    頭發亂糟糟,臉色蠟黃,如果用極不道德的比喻來形容他的話,他現在特別像一塊雕刻用心但卻氧化了五天的蘋果。


    這真的是一張很“殺人犯” 的臉,就算出現在任何重大案件的通緝令上都不見得違和。


    “阿久先生你好,我是負責你三次開庭的辯護人。你直接叫我公辯就好。”


    芥子沒有自我介紹當然不是因為傲慢,而是因為她天殺的還沒有記起自己的姓氏。而她又是那種死都不願自我介紹時帶上別人的姓的人。


    阿久出沒有理她,側著頭,視線似乎停留在一個角落,但又飄忽不定,仿佛像在看一隻蒼蠅的行跡路線。


    芥子也望向那個角落,可她什麽都沒有看見,什麽都沒有。


    “阿久先生,能不能回答我幾個問題?”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好吧,芥子權當他是聽進去了 。


    “請你如實告訴我2018年3月6日,下午三點二十分,你為什麽要衝進醫院手持錘子毆打你的主治醫生?”


    阿久出搖搖頭,終於開口了。他說,“我沒有。”


    “有監控記錄為證,你想要再回顧一遍嗎?”


    佐野伴著芥子的話掏出手機,將監控視頻卡在透明的防彈玻璃上。


    阿久出把頭晃的更大了,好像在甩一塊手帕一樣,他發狂似的左右甩著自己的頭。


    “我沒有,我沒有打人……”


    他的樣子很癲狂,嚇得佐野緊緊摟著芥子的手臂,在她耳邊不停的說,“公辯,我們走吧。沒有什麽好問的。”


    芥子無動於衷,她就這麽定定的看著把椅子晃得快散架的阿久出,說,“那你打的是什麽?”


    刺耳聲忽然戛然而止,阿久出的頭還磕在防彈玻璃的隔板台子邊緣,空氣中已經在緩慢擴散一絲血腥味。


    他咕噥了一聲。


    芥子不確定到底是他嗓子裏無意義的吞咽聲,還是,他真的有在說話。


    “你在說什麽?”


    “怪物……”


    芥子皺眉,傾身向前,正準備再問一遍時,阿久出身後的門被打開,會談結束的鈴聲在逼仄的房間裏響起。


    “會談結束了,我們走吧,公辯。”佐野鬆開芥子的手,淡然的理了理自己的衣領。


    (三)


    “學姐,你們回來啦?”


    灰原雄桌上的電腦還亮著,而他本人卻好像閑不下來似的,正給芥子整理桌麵的公文。


    芥子路過灰原雄的桌麵時瞟了一眼,發現他還在看那段醫院的監控,芥子索性直接坐在了他的位置上,將視頻進度條拉到開頭,重新觀看。


    監控視頻裏的一切都能與卷宗裏的描述一一對應,時間也分毫不差,幾點到幾點,哪一分哪一秒,阿久出掏出了錘子,襲擊了他人。


    他根本不存在冤情。視頻和卷宗都在這麽告訴芥子。


    “學姐,你不帶眼鏡真的沒問題嗎?”灰原雄倒了杯熱咖啡放在芥子的手邊。


    芥子拿起杯子的時候才注意到,灰原雄的桌上還擺著自己和家人的合照。


    “這是你妹妹?”


    “昂!她和佐野同一個名哦,也叫未來。”


    照片裏的女孩看起來和自己哥哥完全是兩個性格,雖然不會明媚的衝著鏡頭肆意大笑,但是眼睛有神,表情搞怪,讓芥子莫名想到內莉。


    內莉和芥子合照的時候也是這樣,會故意搞怪,裝酷,甚至有一次她們還拍了看起來像要扯頭發打架的照片,然後洗出來貼在宿舍門口,弄得宿舍好像內有惡犬,其他人禁入一樣。


    芥子的心情莫名好了一點。其實從出了看守所開始,她就一直感到慍怒。


    就好像一張本該鋪的平平整整的床單忽然出現了褶皺,而這個褶皺是她摸不到,捋不平,隻能眼睜睜看著,聽著。


    而所有人都在她耳邊說,這張床單沒問題啊,這張床單被熨得那麽平滑,能有什麽問題?


    在道德上說,的確沒問題。傷害他人的家夥,應該受到法律的責罰。罪有應得是芥子最喜歡的結果。


    她當初在醫院聽到藤幕醫生描述經曆的時候,她就在想著要讓傷人者罪有應得,不然她為什麽聽到可能無罪時,會那麽緊追不舍。


    可問題是,情況好像沒有那麽簡單。


    阿久出或許有精神問題,如果是幻覺,或者創傷症候群的軀體化逼迫他動手傷人的呢?


    “第二次開庭的時候,檢察官那邊怎麽說?”


    芥子不主張無罪,但也不主張重罪。如果檢察官那邊是希望從輕處理,以賠償為主的話,芥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佐野接過灰原雄遞來的咖啡,神色不明的說道,


    “第二次開庭時,檢察官那邊主張判死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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