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芥子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在從走廊穿過去,即將走到人群匯集的大廳時,她能不能在一眾陌生人中,一眼就認出哪一個是她的丈夫,夏油傑。


    她會臉紅心跳嗎?


    須彌以前說,她第一眼見到夜蛾正道時,差點以為自己要當街突發心髒病。心跳跳得很快,她開口時還曾不小心咬到舌頭。


    芥子現在正輕咬著自己的舌尖。她的手心在出汗,腳步變得有一絲遲疑。


    她已經開始提前緊張了,不知道這算不算一件壞事,是否會影響夏油傑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不得不在心裏模擬起一會見麵的對話。


    她開口可能會叫他……


    夏油先生?


    聽起來怪怪的是不是?她某種意義上也是夏油,隻不過她對此計較已久。


    那就叫他,傑?


    對,傑。


    傑,你好。我是芥子,你那個差點進監獄的老婆。你今天過得怎麽樣呢?吃了嗎?天氣不錯對吧。


    該死!不好意思,我不是在罵你。


    她是在說這段開場白,真蠢。


    怎麽會有人在警察局大廳裏,以半個嫌疑人的身份對自己素未謀麵的丈夫說,今天天氣不錯。而且,外麵好像還在下雨。


    傑,我其實想表現得友一點善的,真的。


    芥子試圖想象夏油傑的表情,但她發現假想很難。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麽樣。


    雖然她曾有機會知道。


    那是在找手表那一天,她在五條悟的衣櫃裏發現過一個相機,而充電器就在旁邊。


    她其實隻要把充電器拿起來,對準插座,然後強行讓那個看起來隻用過一次的機子亮起來。她便能在圖庫的第三張,看到17歲的夏油傑。


    可她沒有。


    芥子很執拗,她堅定的想要麵對麵的和他初識,就算他們此刻不得不在警局完成曆史意義重大的第一次會麵。


    他會很壯嗎?像熊一樣。


    須彌帶夜蛾正道和芥子第一次見麵時,芥子很不禮貌的問他,你會變身成熊,吃掉我的姨媽嗎?


    她沒有要表現苛刻的意思,隻是夜蛾正道那個時候太壯了,還留著胡子,表情甚至有點說不出來的凶狠。一點都不像愛吃蜂蜜的可愛維尼小熊,倒像在森林裏能把你開膛破肚的洞熊。


    須彌後來對芥子說,“你還小,當然不懂,等你到了28,29歲,你就知道豆芽菜和真材實料的區別了。相信我,你絕對會對真材實料的更著迷。”


    芥子今年29歲了,她一定會選擇真材實料。而夏油傑說不定,就是真材實料的那一款。


    那他有胡子嗎?她要不要誇誇他,胡子很漂亮這種話?


    芥子走到大廳中央了,情況比她想的要糟,登記處那裏站著至少三四個真材實料。


    他們留著邋遢得芥子連誇都誇不出的胡子,他們過分的壯,像筋肉怪獸。最可怕的是,他們在手臂有紋身。


    傑,你不會也像個黑社會一樣,非得在手臂上紋隻青龍和白虎吧?


    芥子盯著某位紮著小辮子,右臂紋著地藏菩薩像的男人,在心裏悄悄的問他,是你嗎?


    五條悟從芥子身邊走過,然後走向那個人。


    芥子的心已經提起到嗓子眼了,她接受不了在手臂上會紋宗教的男人,她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跟對方解釋,她因為起名的由來,從小就發誓要和所有宗教偏激行為為敵。


    萬幸,五條悟拐了彎,他走到了門口。


    這個舉動,讓芥子開心中帶著一點點的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五條悟接下來的行為,讓她的心情猶如蹦極。


    “傑!”他朝著門外招手,一隻手仍插在兜裏,自然而又熟稔。“芥芥在這裏哦~”


    芥子不受控製的走過去。


    警察局的大門是防彈玻璃門,門邊是一整排的防彈玻璃窗。她隻向前走了兩步,就將外麵的風景一覽無遺。


    漆黑的夜裏,雨在淅瀝瀝的下。警局門口的兩盞路燈極亮,卻給不了更遠處停車場的男人,一點聲光俱佳的效果。


    他站在光暈的邊緣,本該隻有漆黑的輪廓,模糊不清的剪影,可他前方車的車燈恰巧亮起。


    他們隔著如銀河星係般的距離,遙遙相望。


    然後他伸手,在空中虛虛一晃,不知道是在和芥子說,“嗨,你好呀,即將變成前任的老婆。”,還是在回應五條悟,“朋友,我先走咯,不用送。”


    他把手收回,芥子猜有雨滴曾趁機落進了他的手心裏。不然他為什麽,動作那麽倉促,慌張。


    他的發型很個性,他的臉上沒有胡子,他看起來很高,不是很壯。再具體一點的,芥子就看不到。


    她想回應他,所以她走到門口,像想悟一樣朗聲呼喚。不過夏油傑大可放心,她不會真的喊出,素未謀麵的老公,這句話。


    她隻會想說,傑,等一下。給我一點時間,我們當麵談一下吧。不聊離婚問題,我們可以聊聊小孩,聊聊我的過去,或者聊一下你怎麽可以那麽了解我,甚至遠超我自己。


    可他速速扭頭,不讓芥子看清他的長相,他的神情。


    他一定以為芥子是個眼瞎的呆瓜,一定以為那麽遠的距離下,沒有人能看到他避如蛇蠍的姿態。


    他彎腰鑽進黑色的轎車裏,不做任何停留,和夜雨一樣冷酷無情的遠去。


    “呃……可能傑比較忙吧。”五條悟用手臂碰了碰芥子。


    “你們在說什麽?傑呢?”家入硝子姍姍來遲。


    “沒什麽。”芥子說。她還在看著那漸漸消失在夜色裏的兩盞車燈。


    “芥芥,我們和硝子一起去吃飯吧。”五條悟忽然大聲的說,他用手去捂芥子的眼睛,像在玩鬧一樣,但他的動作很輕。


    他難得的懂事,芥子卻沒有分心關注。


    她隻是在腦子裏一遍一遍的回想,每一封郵件,郵件裏的字和句,逗號,句號,括號下,曾被誤以為是小毛病的婚姻。


    那才不是什麽小問題。她現在意識到了。他們的婚姻有大問題。他們有比馬裏亞納海溝還要深的麻煩和難題。


    芥子是失憶了,輕輕鬆鬆的忘記了,可她忽然想起,夏油傑可沒有失憶。


    因為記得,或許牢記,所以隻要看到她,他就本能的想遠離。


    所以,她到底又做錯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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