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周遊士之盛,以“客”為載體。“理想主義者”係列,以顏、孟徒子徒孫居首,唱“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孟子·梁惠王上》),甚至虛擬“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戰國策·燕一》)之“儒家輝格史學”,借以支持“道尊於勢”;而以“現實主義者”蘇、張縱橫之流立場,遊士之尊原本無甚高義,端在列強惡性競爭一事。“客”階級利益有賴於“勞工陣線集體行動”維持,“道統”“恒心”於我何有哉!孟嚐君之“主客勞資最低待遇標準糾紛”[27],平原君之“主客勞資最低榮譽標準糾紛”,蘇、張犧牲東道主之“共濟會互助陰謀論”[28],雖非史實,但皆有所本。遊士之名譽,已不甚佳。“士”原有高尚之義,“儒”本有博古之義,其後乃有“君子儒”“小人儒”“通儒”“陋儒”之說,可見“無恒產者”畢竟多無恒心,理想主義標準不為多數人設。[29]


    於是“法西斯主義者”踵“現實主義者”之弊而興,視遊士為蠹首:非但不能肩負道統,複三代之盛,反而自成特殊利益集團,賣君於上,病農於下,大為治道之憂。明王不能除滅而廓清之,不足以為道。名法之盛,即徵輿論氣候將轉,“理想主義者”泥足已現,禍將及身。


    儒生雖能合縱關東豪傑,誅滅狂秦,所得不過“皮洛士勝利”[30]。親儒者敗,反儒者興,風會難移。孔門抱先王之禮器,與陳王同盡。陳餘以儒者之身,步武襄公仁義之師而亡全趙。項氏以仁柔好名而自斃,魯儒獨以弦歌拒漢。田橫徒有義士,關河終屬無賴。蕭相以文法吏師秦製,漢家宅鹹陽以臨關東,意態顯然。


    醇儒所恃者,僅存先王之禮樂(即“一切正人君子聯合起來消極抵抗,不承認一切非周政,不予暴力政權合法性”)。儒生非有殉道之誠,不能常守。不幸此術亦為區區叔孫通廉價賣與漢家,以博微官。魯二生之心,亦猶田橫島三千死士初聞“拒我納匪”,無奈“道義掃盡”,唯有高歌《龍的傳人》以泄恨。


    道統係於遊士,遊士係於賓客,賓客係於列國,形勢如此。大一統之局難破,“和平演變帝室”“劇秦美周輿論戰”不足以複三代之盛。漢儒主要業務終不過好夢一場。惠帝仁柔,不馳遊士、結社之禁。文景清靜,偏急遊俠、妖言之誅。孝武尊儒,而用酷吏興大獄鋤豪強,皆以破“戰國社會形態”,批量生產“秦政散沙社會”,可謂成始皇未了之願。竇相淮王誅死、推恩令行,即“徹底掃蕩關東遊士”總動員令。一時“列侯豪傑死者數萬”,公卿不敢養客。衛青自慶賓客乏人,不致蹈田竇故轍。隴西李氏好接死士,功高不賞,闔門俱盡。太史公亦故老舊家,天然同情曆史殘餘,不能正確認識曆史大方向,怨望主上遇以倡優,平陽歌姬之徒早知其不得善終。


    “製度決定論”,漢儒早知之矣。東方朔作賦、揚子雲答難,皆以天漢之“混一六合”為士難之源,零丁反複,教導後輩接受現實:“夾起尾巴做人”“謹慎是勇敢的第一元素”“貧賤者理應為砍頭滅族機會減少而慶賀”。


    然則遊士顯然並未因此而絕。唯一變化在於:自許負道統、行王道之“理想主義型”遊士漸滅,謀青紫、思坐食之“現實主義型”遊士暴增。儒生為相始於公孫弘(“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史記·儒林列傳》),其謹慎避禍之心不下於衛大將軍。然求啖飯所之惡客蟻附蠅趨,雖以公孫子之長於厚顏,亦無如之何。何況政治專製化、社會平民化雙軌並進,雖脫粟布被亦甘之如飴者勢必有增無減。東京常規,“經濟型”賓客取代“政治型”賓客,馬援、竇憲皆以客墾荒、經商,生利自給,不類西京門客皆政客、劍俠不事治生。


    此類變形,於西漢歌、謠,已有先聲,其副作用在於門客地位漸次,由“勞心者”淪為“勞力者”,由“士大夫”淪為“依附者”,由“黔首之上”淪為“良民之下”。漢魏“客”“奴”並稱,已成風會而官法猶視“客”為“民之無籍者”,以奴待之者治罪。此時間差甚合“官法永遠慢社會變遷半拍”之理。曹公屯許,以“客”為“強人依附型”農-兵,真乃“繼承曆史而創造傳統”者,六代王室、公卿、豪強無不以此為師。史冊斑斕,一望皆“賜部曲……”“投為部曲……”“沒為部曲……”“遣發部曲……”,終至黃籍空而白籍滿,正兵老弱而部曲充選鋒。


    迄於晉宋,“部曲”“私屬”入法。“奴”“客”之別不顯,皆佃農而兼私兵者。五朝門第,賴此支持。唐人猶有餘風。門第之外,佳子弟率以佛門為出路,玄奘即顯例。周孔奄奄,左道烈烈。“南朝四百八十寺”,亦政治社會“驅賢良入方外”之功業。中古西歐、近世蒙藏、武家日本同坐此道。古典華夏-原始儒家-純血統士人曆史循環,道盡於此:始於封建,終於依附;始於貴族,終於門第。“自由的心智,不過如一蓬焰火,淩虛絕頂,刹那澌滅。”至於再創第二中國-新儒家-“宋明型”寒門士大夫維係國脈,已屬舊邦新族之命,猶如諸歐之奉希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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