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長得醜?年紀大?”


    “不醜,也不大,可我就是不喜歡。”


    露生蹲到床邊,平平地正視他,“你這麽做就對了。你要是每天都能做這麽一件正確的事情,我一天挨你一頓嘴巴也甘願。”


    露生經常哄龍相,可是很少一本正經地誇龍相。龍相此刻望著露生,心裏就很高興。為了抒發喜悅之情,他毫無預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露生先是被他的笑聲嚇了一跳,後來反應過來了,就一邊也笑,一邊對他歎了一口氣。


    龍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像個勤謹的小長官一樣,又跑到營裏看士兵上早操去了。


    他一去不複返,露生還沒法子去找他,如此等到了下午,他見龍相依然是連影子都不見,便索性帶著丫丫出門去買毛線。丫丫沒敢對黃媽實話實說,隻講自己要跟著大哥哥出門找少爺去。黃媽如今有了一點年紀,變得又胖又懶,心力不濟,又知道露生不是壞小子,故而端坐在東廂房裏,很寬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


    丫丫和一般同齡的小姑娘一樣,也是個喜繁華愛熱鬧的,可是不很願意和龍相同行,因為龍相——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樣——是個“狗脾氣”,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要罵丫頭似的損她幾句。丫丫在龍相麵前是不大要臉的,但在大庭廣眾之下,她不瘋不傻,當然也想給自己多留幾分麵子。


    今天打扮齊整了,她歡歡喜喜地跟著露生出了龍宅大門,縣城裏很有幾家大百貨鋪子,她一家一家地走過去。天氣和暖,無需真的看花看草,空氣中自然就有花紅柳綠的春色。丫丫身為鎮守使府裏的人,再不修飾打扮,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華麗。緊跟著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們的目光。那目光有的躲閃,有的赤裸,她心裏有點怕,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仿佛她自己本是虛無不存的,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輪廓模樣。那個輪廓模樣,她自己看了都陌生、都新鮮。


    看過自己,再看大哥哥。和龍相一樣,她對露生也永遠是仰視。露生高大、潔淨,短發黑亮蓬鬆,臉是隔一天刮一次,刮得嘴唇下巴絲毫不見胡須影兒,從早到晚,總是一臉清爽相。丫丫活到這麽大,露生這樣的男子,她就隻見過這麽一個。太美好了,太唯一了,簡直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前方道路拐角處圍了一大圈人,是有個耍猴的正在裏頭表演。露生怕丫丫跟丟了,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兩人牽扯著擠過人群,丫丫拉著他的手,就感覺天高地闊、寰宇清澄,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再也沒什麽可怕的了。


    “大哥哥,”她忽然快走幾步越過露生,含著一塊糖扭過臉問他,“將來你回北京,是一個人回去嗎?”


    露生鬆開了她的手,答道:“也許是吧。”


    “那還回不回來了?”


    露生對她笑了,“當然回來。在龍家白吃白喝地住了這麽多年,現在長大了,就一去不回頭,那我成什麽人了?”


    丫丫開動腦筋,有問題要問,可是不知道怎麽問才對,“那……那我們也跟你一起去北京,行嗎?”


    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辮子,“等我辦完我的正事,我會回來接你們的。”


    丫丫順著這話向前一想,隻覺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對著露生豎起兩根指頭,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咱們有兩間小房子就夠了。我住一間,你和少爺住一間。活兒都歸我幹,你管著少爺就行了。”


    露生故意搖頭逗她,“不,我寧願去幹活,把少爺留給你吧。”


    丫丫認真了,很為難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那咱們不要他了,我隻帶你一個人回北京。”


    丫丫垂下腦袋,更為難了,“那也不行啊,他會氣壞的。”


    “他那麽欺負你,你還管他幹什麽?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丫丫緩緩地搖了搖頭,這回再說話,就是吞吞吐吐了,“他就是脾氣不好……真不管他……也是不行的……”


    說到這裏,她從手裏的小紙袋裏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進嘴裏——真的,龍相是可怕,但可怕之餘,偶爾也可愛。況且他們好像生下來就長在一起,再怎麽怕他,她也不忍心真離開他。


    慢慢地將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頭,她吮著一根手指抬起頭,想要繼續和露生說話。可是未等她開口,露生卻猛然刹住腳步,對著前方驚叫了一聲。


    她也覓聲望了過去,下一秒,她打了個冷戰,一步也走不動了。


    她和他一起看見了龍相。


    龍相騎在馬上,穿著一身斜紋布獵裝,上衣敞了懷,露出裏麵雪白的襯衫。在一群戎裝衛士的簇擁下,他單手挽著韁繩勒住了戰馬,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她和他。


    片刻的審視過後,他像吞了一口黃連一樣,梗著脖子一歪腦袋,同時把兩邊嘴角向下一撇,又似怒容,又似鬼臉。兩個鬼影似的便衣青年從路旁行人中躥出來跑向了他。而直到這時,露生才發現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蹤了一路。而那兩名青年停到馬下,開始仰著頭向他做匯報,聲音很低,露生和丫丫不能聽清分毫。而龍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一邊側耳傾聽,一邊死死地瞪著他們——瞪丫丫,也瞪露生,黑眼珠來回轉,轉來轉去,總不離他二人的麵孔。


    丫丫像發了瘧疾一樣,雖然認為自己跟著大哥哥上一趟街,無論如何不能算是大罪過,可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她像隻沒思想的小獸一樣,滿心裏隻想抱了腦袋往陰暗處鑽。露生拎著毛線與一些小零碎,站在原地倒是沒有動,隻飛快地轉著腦筋,心算起龍相上次發瘋的日期。


    一算之下,他暗叫不好。因為除去小打小鬧、扇嘴巴子,龍相上次歇斯底裏地和自己大戰,還是在一個月之前。整一個月不胡攪蠻纏地發一次神經,是要憋死龍相啊!


    事已至此,逃也無用。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隻回頭低聲告訴丫丫:“他要是對你動手,你就趕緊跑,不到天黑別回屋。”


    哽咽似的,丫丫從嗓子眼裏往外擠出了一聲回應。


    囑咐完了丫丫,露生稍微放心了一點,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龍相身上。他也認為自己帶著丫丫出一趟門不算大罪過,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時,說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話。那些話,正常人都能聽出是說著玩的,可龍相明顯是不那麽正常。經了那兩名便衣偵探的轉述,興許還要變些滋味,恐怕就更聽不得了。


    這個時候,青年匯報完畢,龍相也直起了身。對著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齒,他抬起了握著馬鞭子的右手,猛地淩空甩出了一聲脆響。


    然後大喝一聲催馬向前,他揚起馬鞭便抽向了露生——丫丫就在露生的身後,露生如果敢躲,那麽他就讓鞭梢往丫丫的臉上落!露生知道他暴躁,可萬沒想到他會二話不說,直接動手。背過手抓住丫丫側身一躲,他先避開了這劈頭的第一鞭,然後趕在馬蹄子踏上他的胸膛之前,他眼疾手快地發步快衝,扯著丫丫直撞向了龍相的衛士們。


    衛士們有騎在馬上的,也有站在地上的,露生這一刻什麽都沒想,全是憑著直覺行動。趁著龍相還未調轉馬頭殺奔過來,他將一個最為瘦弱的小衛士從馬背上拽了下來,然後不等眾人反應,他踩著馬鐙飛身上馬。手裏的毛線零碎全不要了,他拎包袱一樣把丫丫拎起來,往馬背上一摁。丫丫瞪著眼睛張著嘴,被他擺弄成了個布娃娃,然而一聲不吭,是被龍相方才那一鞭子嚇傻了。


    一抖韁繩一夾馬腹,露生彎腰護住丫丫,迎著龍相的鞭子策馬狂奔,一路直衝進了人群裏去。街上的行人早就看出這邊情形不對,全都早早地退到了兩旁,所以露生這一路跑得通暢,隻是額頭火辣辣地疼痛。因為方才和龍相走了個頂頭碰,他雖然已經是拚命地俯身躲了,可龍相的鞭梢還是卷過了他的皮肉。


    這他媽的!——他一邊往龍宅裏逃,一邊在心裏叫苦——這回他瘋得厲害,肯定是不好哄了!


    第五章:刻骨


    快馬加鞭地疾馳了一路,露生趕回了龍宅。在門外連滾帶爬地下了馬,又像接一口袋糧食似的,把丫丫也接了下來。在麵對龍相的雷霆大怒之時,丫丫也算是見多識廣的,所以此刻不消露生吩咐,她抬腿就跟著露生跑進了龍宅。一邊跑,她一邊聽露生氣喘籲籲地說道:“你上陳媽的院子裏待著去,我這邊不管怎麽鬧,你別管。不到天黑不許出來,聽見沒有?”


    丫丫仰頭看了一眼日頭,飛快地心算了一下時間,嘴裏很痛快地答應一聲,當機立斷地掉轉方向,一路跑向了比較安全的犄角旮旯。現在是下午時分,根據她對龍相的了解,龍相再怎麽鬧脾氣,半天的光陰也足夠他鬧個痛快了。他不記仇,從來不知道什麽叫作翻舊賬,隻要他鬧痛快了,那麽天下就能立刻恢複太平,屆時她再出場,給龍相端盤點心倒杯熱茶,揀那不鹹不淡的閑話聊兩句,這一大關便算是過去了。


    丫丫輕車熟路地往遠了跑,靈靈巧巧地藏了起來。露生知道龍相在家裏是天下無敵,即便是龍鎮守使出麵發話,那話在龍相耳中怕是也還不如一個屁響。既然沒有靠山,那他隻能獨自迎敵。而敵人來得也真夠快,他前腳剛進院子,龍相後腳就殺過來了。手裏攥著馬鞭子,他瞪著眼睛閉著嘴,對著露生的後背便抽。隻聽啪的一聲脆響,露生踉蹌著低哼了一聲,同時就覺得後背像是讓火炭烙了一道,一瞬間便疼成了火燒火燎。


    院子裏除了他倆沒別人,黃媽本在東廂房裏給龍相收拾春裝,忽見院子裏情形不對,而挨抽的人中又並沒有自己的侄女,所以她便關門閉戶地裝起了睡。露生忍痛轉過身,心裏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還手。其實是懶得還手,如果挨頓小打可以消災,那麽他寧願舍了一身皮肉讓龍相抽。


    可是接連挨了幾鞭子之後,他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開始感覺這鞭子和拳腳大不一樣,自己怕是要扛不住。


    “你又發什麽瘋?”他蜷起一條手臂虛虛地擋在了頭臉前,不讓鞭子往自己的頭臉上落,“我又哪兒惹著你了?”


    龍相不理會,單是炯炯地瞪著露生。單手揮著柔韌黑亮的馬鞭子,露生越是後退,他越是一步一步地緊逼。這鞭子實在是結實,惡狠狠地卷過露生單薄的上衣。鞭梢過處,很快便滲出一條淺淺的血痕。縱是衣服不破,衣服裏麵的皮肉也受了傷。


    露生忍無可忍了,一把抓住鞭子往外一扯,“沒完了?我們又不是故意背著你出門,從早上等到現在,你始終不回來,我們怎麽辦?我倆到街上買點東西都犯了你的法了?再說那毛線買回來,還有你的一份。我出錢,丫丫出力,我倆給你織毛線褲子,你不感激也就罷了,還不由分說上來就打人,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藥!”


    龍相一拽鞭子,拽不動,又拽了第二下,可是力氣不如露生,依舊是拽不動。於是索性將鞭子柄向下一摜,他咬牙切齒地開口吼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讓你倆在一起!你倆出門不帶我,就是不行!”然後他伸手指著露生的鼻尖,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點動,“白露生,你別以為我是傻子,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我早看出來了,你就是條養不熟的狗!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家把你養成人了,你就想跑,跑還不算,還想拐走丫丫,讓我成個孤家寡人!”


    露生早就不奢望能和龍相講道理了,可是聽到這裏,他猜出龍相是誤會了自己,便忍不住還要解釋幾句。不是怕委屈,是怕龍相胡亂生氣,再氣出個三長兩短來。


    “我不怪你派人跟蹤我,你還挑起我的毛病來了。”他極力把語調放平和,不肯再刺激龍相,“我把丫丫拐走?我自己現在都是一無所有,我拐了丫丫幹什麽?兩個人出去一起餓死嗎?我說的那些話不過是在逗丫丫玩,我不是也逗過你嗎?逗你行,逗丫丫就不行了?你就是發瘋,也瘋得有點兒理由好不好?聽風就是雨,隻長脾氣不長腦子,你對得起你頭上那倆角嗎?”


    露生隻說到了這裏。說的時候雖然是渾身都疼,隱隱地也有點怒火中燒,但是他強忍著不發作,極力地要把話說得活潑。然而他這降龍的經驗大概還是不夠豐富,因為龍相聽到最後,沒有聽高興,反倒是更憤怒了。


    “你說我瘋?”他紅著眼睛對露生虎嘯狼嗥,“你敢說我瘋?!”


    然後他放下手,氣昏了頭似的在地上團團轉了一圈,緊接著重新麵對了露生,他扯起走腔變調的大嗓門,開始做獅子吼,“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露生一愣,心想:我都快要把你當祖宗供了,你怎麽會說我看不起你?


    不等他發問,龍相甩手向院門一指,麵紅耳赤地繼續吼道:“你自以為是什麽狗屁白大帥的兒子,你就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爸爸!你他媽的天天鬧著回北京,你就是覺著這地方屈了你!你要走!丫丫那個臭丫頭片子被你哄住了,也要跟你走——我殺了你!”


    露生聽到這裏,又急又氣,不由得也提高了聲音,“龍相,你鬧歸鬧,少東拉西扯!龍叔叔保護我、養育我,我怎麽會看不起他?還有,我尊重你的父親,你也應該尊重我的父親!”


    話音落下,他隻覺眼前一花,反應過來時,麵頰上已經爆發了疼痛。大叫一聲狠狠推開龍相,他這回可真急了,“又咬人!”


    龍相跌跌撞撞地後退了幾步,喘著粗氣站穩了,他像發作了失心瘋一般,撲向露生繼續連踢帶打,隔三差五還要找機會咬上一口。露生左抵右擋,兩隻手簡直要不敷分配,臉上還濕漉漉的,全是龍相對他啃咬未遂,蹭上的口水。


    露生自認為是個講道理、愛和平的人,可年紀和體格擺在那裏,正是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而且他爹白大帥是個能打天下的主兒,他身為兒子,再怎麽忍氣吞聲,也當不成個窩囊廢。對著龍相抵擋了片刻,他抵擋得越久,怒火在胸中燒得越旺。及至這火燒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直通通地揮出一拳,結結實實地擊中了龍相的胸膛。


    龍相張開雙臂向後一晃,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露生居高臨下地望向他,氣喘籲籲地說道:“我不是打不過你,我是讓著你。”


    然後抬起袖子一抹臉,他又說道:“你再這麽沒輕沒重地跟我犯渾,遲早有一天會逼走我。等那天真來了,你可別罵我狼心狗肺,白吃了你家的飯。”


    龍相坐在地上,一張臉先前是通紅的,如今轉成了煞白。不管是否占理,他要生氣就是真生氣,氣得手腳都直哆嗦。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讓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硌著了尾巴骨。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露生居然還對著他侃侃而談,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在他眼中,這簡直就是忤逆造反。起初大怒的原因,已經被他拋到腦後去了,在露生毫無察覺的狀況下,他開始爆發了第二輪的盛怒。


    露生口口聲聲地說要走,這個“走”字提醒了他。一翻身爬起來衝向西廂房,他挾著風雷之勢闖入露生的臥室,從立櫃裏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點小家當——那隻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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