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被砸了一下,也被燙了一下,但是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然後,她一聲不吭地小跑出門,去給龍相找“甜的”。露生趁機走過來,讓龍相管著點自己的脾氣,結果龍相把眼睛一瞪,問露生:“怎麽著?我打我老婆,你心疼啦?”


    露生一時間啞口無言。其實要說也還是有話說的,不管怎麽講,龍相欺負丫丫就是不對。可是,他知道,自己說了也白說。萬一引起了龍相的雷霆之怒,那麽結果會更難收場。在鬥誌不是很強的時候,他對龍相也有些怕。


    翌日清晨,露生和龍相一同起了個大早。露生拎著一隻皮箱,和龍相乘坐了馬車往火車站去,要搭乘最早的一趟列車往北京走。龍相在路上一直沒說話,及至兩人在衛士的簇擁下站到了月台上,山西過來的火車也轟隆隆地將要停下了,龍相才忽然抓住了露生的手,“哎。”


    露生正要上車,聽聞此言,立刻回了頭,“嗯?”


    龍相抓著他不肯放,“你還沒走過這麽遠的路呢。”


    露生強笑了一下,“沒走過,我是怎麽來的?”


    龍相蹙起眉毛,露出了一點幽怨的孩子相,“你——你路上小心,早點兒回來。我們等著你。”


    露生聽了這話,心裏卻是溫暖了一下,強笑變成了真笑,“司令的教導,卑職銘記於心,絕不敢忘。”說完這話他抽出手一拍龍相的肩膀,壓低聲音又道:“乖乖聽話,不許欺負丫丫。”


    龍相委委屈屈地一歪腦袋,垂下眼簾嗯了一聲。


    這一趟火車並非龍家的專列,可是不等人的,所以露生三步兩步地跨上了頭等車廂。


    頭等車廂內堪稱空曠,他立刻便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著車窗坐下來,他隔著玻璃向外望,隻見龍相站在月台上左張右望,分明是在透過一麵麵車窗尋找自己。


    這個時候,火車拉扯著汽笛緩緩開動了。露生向後一靠,不知怎的,想落淚。


    八年了,八年之間,他們三個從未分開過,所以如今露生不過是出一趟遠差,火車還沒有駛出車站,他便開始難過了,便既是不放心,又是舍不得了。


    頭等車廂因為票價昂貴,所以乘客也是疏疏落落的沒有幾個。露生獨自坐在一處,前後左右都是空位。在這地方住了八年,如今終於要回北京了。雖然隻是在北京換一趟列車,目的地乃是天津,但單是“北京”兩個字,就足以讓他生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了。


    說是“回”,其實在他心裏,更像是“去”。家才是需要回的,而他的家正在身後那個混亂喧囂的大縣城裏。幹爹一死,他在北京城裏徹底沒了牽掛,僅有的兩個親人,如今全姓龍,全都不讓他省心。而除非他給自己硬換一套嶄新的鐵石心腸,否則他估摸著,自己也許要為他們擔心到死。


    火車走得很慢,鐵路兩旁都是荒野,並無景致可言。露生這一次是輕裝上路,充作訂金的花旗銀行本票揣在貼身內袋裏,一遝鈔票塞在褲兜裏,皮箱裏裝了換洗衣服和些許銀元,雖然頗有價值,但是丟了也不要人命。隻有一點不好,便是他清晨出發得倉促,連本消遣用的小說都沒能帶上,如今就隻能在這裏憑窗枯坐。


    於是在火車慢吞吞地停過三站之後,露生百無聊賴地站起身,走到餐車去了。


    餐車內的裝飾更為華麗一些,是專為持頭等票和二等票的旅客們預備的。露生撿了個空位坐下來,立刻就有聽差送上菜單。露生接過菜單一瞧,登時有些傻眼——菜單上麵一個中國字也沒有,整整齊齊的全是英文。


    在饑餓感的催逼之下,露生不得不施展才學,一個單詞一個單詞地找熟悉麵孔。bread他認識,butter他認識,這讓他心裏稍稍安定了些許,因為隻要有了麵包和黃油,就足以填飽他的肚皮了。菜單平放在小圓桌上,他像個認真攻書的學生,用食指劃過一個個字母。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德行有點丟人,所以禁不住要臉紅。千辛萬苦地在菜單尾巴上找到了湯和果子露,他如釋重負,不由得用雙手摁著菜單抬起頭,重重地籲出了一口氣。


    然而他未能把這口氣徹底籲出胸腔,因為忽然發現對麵的圓桌上坐了一位妙齡女士。不知道這位女士觀察了他多久,總之在他悶氣長出的同時,該女士忍笑未遂,已經樂得肩膀亂顫。兩人驟然對視,露生窘迫得幾乎當場斷了氣,而女士立刻把臉扭開,粉團一樣的麵頰上透出淡淡的紅,顯然也是不好意思了。


    露生收回目光,登時有了灰頭土臉之感。一邊把菜單交還給茶房,他一邊心中暗想:我成土包子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的早餐上了桌。對麵的女士端著一杯紅酒,也在漫不經心地啜飲。露生又偷著看了她幾眼,見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西式連衣裙,脖子、手臂、小腿全都雪白地露著,腳上一雙高跟皮鞋,也是水紅色的,一塵不染的,鋥亮。


    露生看在眼裏,心中驚訝之餘,又有些悵然。因為龍宅內的生活是千年如一日的,他沒想到現在外麵世界的女子,已經可以公然地露出這麽多肉了。


    在他偷看到最後一眼之時,那位女士忽然一轉眼波,毫無預兆地,兩人又對視了。


    這回雙方沒有再羞澀,而是一起遲疑了一下,隨即那位女士對著露生含笑一點頭。露生得了這樣善意的招呼,下意識地也是向她微微一笑。端起果子露抿了一口,他忽然很想和對方交流一番——不是看對方是個青春女子,別有用心地要搭訕,他純粹隻是想和她說說話。書上的世界和真實的世界終究還是不同,而他對於外麵這個真實的世界,實在是太想了解了。


    但是如何開這第一聲口,也實在是個難題。露生盯著麵前這一桌杯盤,在絞盡腦汁思索第一句話時,順便給自己的麵包塗好了黃油。這麵包烤得著實不錯,第一句話還沒想出來,露生已經先吃了一籃子小麵包。


    然後一邊喝湯一邊抬了眼,他發現對麵女士杯中的紅酒已經見了底。這個時候,他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想自己應該把這種酒多多地買回家去一些,專給龍相喝。這酒看著仿佛很甜,而他喜歡酒,更喜歡甜。此酒集兩種大成於一身,並且一定不烈,給他喝是最合適的。


    這個時候,女士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沒有羞惱,反而對他大大方方地又是一笑,然後伸手拿起身邊的蛇紋小皮包,仿佛是要走。於是露生一心二用,在想著給龍相買紅酒的同時,忽然鼓足勇氣站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到了那位女士桌前。那位女士抬頭看著他,順手把小皮包放到了大腿上。


    短暫的沉默過後,露生出了聲,“您好。”


    女士挺著脊梁骨和細脖子,開口發出了很好聽的聲音,“你好。”


    露生發現自己太高,偏偏女士還是坐著的,兩人根本無法自然地對話,於是微微地俯身下去,他輕聲又問:“我可以坐嗎?”


    女士一點頭,“可以,你請坐。”


    露生拉出椅子,在女士對麵落了座,坐下之後才發現自己手裏還端著一杯果子露。看了看果子露又看了看女士,他這一次沒有尷尬,而是自嘲一笑,“我是第一次坐火車,一切的規矩都不懂。”


    女士笑問道:“你是上京求學的學生嗎?”


    露生把杯子放到桌上,對著餐車門口的茶房一招手,然後答道:“不,我不做學生久矣。這一次是去北京辦些事情。”


    這時茶房走了過來,照例又要把菜單往露生麵前送。露生接過菜單,雙手遞向了前方的女士,“這東西我看起來很費勁,您想喝什麽,請自己點吧。”


    女士粲然一笑,並沒有接菜單,隻對茶房說道:“還是紅葡萄酒。”


    茶房恭而敬之地在本子上記下了,隨即靜等露生的吩咐。露生把菜單還給了茶房,說道:“我也是紅葡萄酒。”


    及至茶房夾著菜單離去了,女士蹺著二郎腿向後一靠,緊接著對露生一抬下巴,顯出了幾分驕矜,“還沒請教先生如何稱呼。”


    露生並不畏懼她的驕矜,驕矜畢竟是正常人類所擁有的一種態度,而他和龍相鬥智鬥勇了八年,一切惡劣瘋狂的性情都見識過了。既然連那“非人”的性情都不怕,這人類常有的一點驕矜,更是不足以讓他生畏。


    “敝姓白,白露生。”他很坦然地做了回答,“您呢?”


    隔著桌子,女士向他伸出了一隻手,用英文答道:“艾琳。”


    露生掃了那手一眼,就見那手的皮肉十分之白,指甲塗了蔻丹,又是十分之紅。輕輕地握住那手上下搖動了一下,他隨即鬆了開,感覺自己又開了一點眼界。原來現在姑娘的手,是可以隨便伸出去和男子握一握的了。


    這時茶房用托盤送上了兩杯紅酒,露生端起玻璃杯嚐了一口,心裏又想:果然不大像酒,丫丫也能喝幾口。


    龍相和丫丫像走馬燈似的,在他心裏你方唱罷我登場。心裏忙著這兩個人,他的眼睛則是審視著前方的艾琳。這位艾琳著實是過分盛裝了,以至於露生方才對她左一眼右一眼地看了半天,卻是沒有看出她的美醜來,隻看了滿眼紅紅白白的鮮嫩臉蛋;如今近距離地細瞧了,他才發現艾琳的相貌有些異於常人。不但鼻梁挺拔筆直,微凹的大眼睛也是清澈的灰色。他看艾琳,艾琳毫無怯意,似笑非笑地也看著他。於是一番大眼瞪小眼之後,露生猶豫著問道:“艾琳小姐,您……是外國人嗎?”


    他講話這樣坦率,反倒招得艾琳真笑了,“家父是中國人,我坐這趟列車往北京去,也正是要回家。”


    露生又問:“您一個人?”


    艾琳一點頭,“可以這樣說。”


    露生又道:“我小時候——小時候去過北京,現在隔了很多年,不知道北京有沒有大變化。”


    艾琳想了想,然後答道:“我是一直住在那裏的,大概是看慣了的緣故,即便是有了變化,我也不大留意。說起來,我並不認為北京有趣,如果不是家父總要求我留在家裏,我一定早搬到天津去了。”說到這裏,她對著露生一聳肩膀,“我是不喜歡安定的,隻要有旅行的機會,就一定要走一趟。這一次到太原看望姑母,本來是家姐的責任,並不需要我去,但是我想那地方是我沒有見過的,總要看一看才沒有遺憾。”


    露生這才想起來,這趟火車是從太原開過來的。


    “那麽,太原怎麽樣?”


    艾琳又一聳肩膀,像個西洋男孩子,“沒有什麽意思,姑母似乎也並不歡迎我。”


    露生來了興趣,“為什麽?”


    艾琳先是無言地一攤雙手,隨即對著露生答道:“大概是因為我的相貌吧!”


    說完這話,她對露生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苦笑表情。苦笑是輕描淡寫的表象,露生看得出來,在那苦笑下麵,她其實有種居高臨下式的無所謂。對於自己那中西合璧的相貌,她顯然並不自慚。


    兩人又相對著沉默了片刻,最後艾琳轉動眼珠盯住了他,喚道:“密斯特白。”


    露生立刻望向了她。


    艾琳一皺眉毛一抿嘴唇,含嗔帶笑地說道:“我一直在等待你安慰我,誇獎我相貌美麗。別人聽了我上麵那句話,沒有一個不是這樣做的。”


    露生啞然失笑,“很抱歉,我是個土包子。在我家鄉那裏,如果當著陌生姑娘的麵誇她漂亮,很有被當成登徒子的危險,所以我沒敢貿然地讚美您。”


    艾琳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齒,“土包子不會承認自己是土包子。”


    露生扭頭望了望窗外一閃而過的荒涼風景,“這一段旅途會有二十個小時之久,您慢慢看我究竟是不是土包子吧。”


    緊接著他轉向艾琳,壓低聲音說道:“等到我們要離開的時候,勞您提前教我怎樣付小賬。這是我第一次進餐車。”


    艾琳一晃手裏的小皮包,“這一次我請客,給你做一次示範。”


    露生立刻擺手搖頭,然而艾琳笑道:“如果我們晚上還能夠再會麵的話,那麽晚餐可以由你做東。”


    此言一出,露生便不再堅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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