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餐車坐到了下午時分,各自分開。原來這艾琳買的是包房車票,比頭等車票更高一級。及至到了晚餐時間,露生直接前往包房車廂,按照號碼找到了艾琳。


    艾琳說自己是獨自一人,其實這話未必然,因為包房裏分明還有個小老媽子。這小老媽子顯然不知道自己不算人,勤勤懇懇地伺候著艾琳。半個下午不見,艾琳已經將水紅色連衣裙換成了一身銀杏色旗袍,照舊露著白胳膊白腿,又將一頭烏黑的卷發綰成了高高的發髻。看見露生來了,她先是露齒一笑,笑過之後立刻正了正臉色,仿佛笑後悔了似的。


    露生和這位摩登小姐吃了一頓豐盛晚餐,自覺著長了不少見識。客觀地講,艾琳的確是位美人。露生認為自己麵對這樣一位瀟灑的美人,應該存有幾分惶恐和愛慕的情緒才對,然而一邊吃一邊檢討內心,他發現自己對她愛慕與否姑且不提,起碼是絕對不惶恐。他很坦白地向艾琳請教菜單內容,十分自然地和艾琳商量著點菜,甚至在艾琳痛飲了三杯紅葡萄酒後,他一時忘形,宛如大哥哥附體一般,直接告訴她:“不要喝了,實在想喝可以喝汽水。”


    話一出口,他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太客氣,然而艾琳乖乖推開了麵前的半杯紅酒,隨即笑眯眯地望著露生,像個自以為很聽話的小女孩子,在等待大人的誇獎。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笑得雙目彎彎之時,濃黑睫毛卷翹著,越發襯得灰眼珠純淨透明,宛如琉璃。


    露生見慣了美麗的麵孔,故而此刻並不感覺驚豔,隻是一時間不那麽想念龍相和丫丫了。因為外麵的世界給了他一張笑臉,讓他驟然覺出了可親。


    淩晨時分,火車抵達了北京的西車站。


    在此之前,露生一直坐在艾琳的包房裏,和她談些閑話。艾琳還借給了他一本小說,讓他看著解悶。及至看到火車即將到站了,露生起身要走,艾琳連忙問道:“你到北京之後住在哪裏?也許等你辦完了公務,我可以做向導,和你到處走走看看。”


    露生笑歎了一聲,“謝謝你,但是我哪裏也不住,在車站等著買早車的車票,直接往天津去。”


    艾琳聽了這話,似乎是很驚訝,哦了一聲之後,一時竟是無語。而露生對著她微微一躬身,又道:“這一路能夠遇到您,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不知道我們以後是否有緣再見,總之,祝您健康吧。”


    這話說完,門外經過的茶房大聲報起了站。露生道了一聲別,徑自開門回到了頭等車廂。此時火車放緩速度,即將停止,露生站在車門前,忽然發現自己一手拎著皮箱,另一隻手居然還拿著艾琳借給自己的那本小說。


    這時再返回包房車廂還書,顯然是有些麻煩。而前方車門一開,未等露生做出決定,後方的乘客向前一湧,直接把他衝出了火車。月台之上是個人山人海的局麵,露生回頭看了看,感覺此地孩子哭號、大人衝撞,實在不是久站之地,一本半舊的小說也沒什麽價值可言,故而幹脆邁開大步,一手皮箱一手書地走出了火車站。


    第十四章:美人多姿


    從北京到天津,露生這一路走得很順利。及至真在天津站下火車時,他放眼觀望四周,發現八年的光陰讓自己脫胎換骨一般地變了麵貌,可自己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卻還保留著舊模樣。起碼空氣還是舊空氣,雖然街上的汽車和洋車都多了許多,電車也叮鈴鈴地來回跑個不休;西洋式的大馬車倒是減少了許多,想必是不大時興了。


    露生有錢,下車之後直接叫來一輛洋車,前往國民飯店休息。車夫拉著他在街上悠悠地跑,露生轉動腦袋東張西望,不知道怎麽搞的,又想起了龍相和丫丫,並且這一想令他頗有恍如隔世之感,仿佛那兩個人距離他有十萬八千裏之遙,將來未必有機會再見一般。


    他想自己應該帶著丫丫過來逛逛——就他和丫丫,清清靜靜、安安生生的,看見好玩的就多看一會兒,走得累了就找地方休息一會兒。但是絕對不能帶龍相。龍相是會隨時失控的危險武器,他在大街上發起瘋來,自己可製不住他。到時候自己束手無策,隻能是陪著他一起丟人現眼。


    露生想得很入神,臉上一時喜悅一時憂愁。及至在國民飯店大門外下洋車時,他動作熟練地掏錢付賬,徹底忘記了丫丫和龍相已然結婚這一事實。


    他是直到上樓進入房間之後,才把這事實想起來的。想起來之後,他也沒有長籲短歎,隻是臉上失了表情,並且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當天晚上,他按照地址前往意租界,開始辦他的公務。出發之前他心中惴惴,不知道這大軍火商會是什麽架勢和嘴臉。畢竟對方一出手便是百萬上下,並且還是個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是什麽樣的?他可真是沒見過。


    於是他一邊往意租界趕,一邊給自己打氣——意大利人的手筆再大,也大不過自家那條龍。自己既然擁有降龍的本事,應該也不必怕意大利人。


    他越想越是緊張,一路緊張到了意大利人的家裏。雙方見了麵,他發現原來這來自意大利的軍火販子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並且還能講一口磕磕絆絆的中國話。而自己掏出一份軍火單子,意大利人也掏出一份軍火單子,兩人對比了一番,發現單子上的槍支數目並無出入,意大利人便拿出合同,露生也亮出了充作訂金的銀行本票。


    一個小時之後,這份公務圓滿完成。露生乘坐意大利人的汽車回了飯店,還有一點懵懂,心想:這就完了?


    回到房間掏出合同反複看了又看,他最後對著自己點了點頭,心想:所謂大事,也不過如此。


    一夜好睡之後,露生在翌日又連著拜訪了三國販子。三國販子全都人模人樣,並沒有哪一位是青麵獠牙的。露生很快便把怯意褪了個一幹二淨,順利地完成了此行的任務。


    他並不急著回去,在給龍相發出電報做了一番匯報之後,他便終日躺在飯店房間裏,無所事事地翻看手頭那本小說。小說本身並沒有什麽趣味,俗套得很,但多少算是一樁消遣。及至消遣夠了,他出門上街,在咖啡店裏坐坐,到電影院裏看看,趕到傍晚時分,再進公園裏走走。公園的甬路上,有一些青年男女公然互相依偎著同行,露生看在眼裏,不知為何,未生羨慕之心,反倒像個年少的衛道士一般,感覺這幫人有點不成體統。仿佛是做大哥哥太久,落下病了,總想把人全管束成純潔的小童。


    憤世嫉俗地在公園裏溜達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傍晚,露生反省自身,感覺自己的思想似乎是有些病態,不由得想要苦笑。然後轉移目標直奔了百貨公司和洋行,他一路上絞盡腦汁地想:出來一趟,給他們買點兒什麽呢?


    對待龍相是不用太費心思的,橫豎什麽好東西到了他手裏,都落不到好下場。但是對待丫丫卻是馬虎不得,他給丫丫當了八年的大哥哥,可還從來沒給丫丫買過什麽正經的好東西。


    露生專往女客雲集的地方裏擠,千挑萬選地,給丫丫買了一對小小的鑽石耳環。並不是不舍得花錢,而是這對耳環小得精致秀氣,正配丫丫的小耳朵。


    耳環是上午買的,他中午回了飯店,剛進房間茶房就來了。茶房告訴露生:“白先生,有您的電報,十三封。”


    露生聽了這話,嚇了一跳,“來了這麽多封電報,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茶房立刻搖了搖頭,“不是,先生,十三封全是今天上午來的。”


    露生聽到這裏,無暇多說,慌忙向茶房要了電報。電報全是龍相那一邊發過來的,他對照電碼一封一封地將它們翻譯成了文字——翻譯到了第五封,他把電碼本子往桌子上一推,不翻譯了。


    從第一封到第五封,電報的內容大同小異,甚至根本就可以說是有同無異。很簡單的一句話,問他怎麽還不回家,讓他早點回去。


    露生前幾天曾經給龍相發過一封電報報平安,也說了自己難得出來一趟,打算趁這個機會在外麵多玩幾天。龍相對此也是沒有異議的,不知道今天怎麽又發了瘋,心急火燎地非要讓他往回返。露生知道龍相不是什麽心思內斂的人,起碼對著自己,他肯定是不內斂。如果真有什麽大事,他早在電報中說明了;既然沒說明,可見他這純粹就是心血來潮。


    匆匆把餘下八封電文也看了一遍,最後露生決定不理他——在家裏他對著自己發瘋,自己無處躲藏,倒也罷了;如今自己已經跑到了千裏之外,難道還要通過電報受他的遙控?


    露生心意堅決,堅決了半日一夜。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又開始收電報,連收了二十封。今天的電報內容更富有了一點感情,龍相說自己想他了,讓他務必馬上回家。


    露生望著桌上這一堆電報紙,幾乎有些生氣,但是念頭一轉,他又想起了丫丫。自己不順著龍相的意思,他的雷霆之怒雖是波及不到自己身上,可丫丫和他朝夕相處,卻是逃不脫的。


    想到這裏,露生就不想了。含著一腔怨氣,他開始收拾行李。


    因為實在想不出給龍相帶什麽禮物,又不能真扛著一箱子紅葡萄酒上火車,所以他索性到附近的洋行裏買了一筒子黃油餅幹。餅幹筒子是白底子上印著五色的小鹿、小狗,看著還挺好看,頗有幾分童趣。


    搭乘最晚的一列火車到了北京,露生在火車站裏熬了半夜,然後趕在淩晨時分登上西行的列車。又過了一日一夜,在個清晨時分,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車。


    兩隻腳一踏上月台,他心裏便變了滋味。先前從這裏出發之時,他並沒有感覺此地有什麽異常,可如今不過是在外麵奔波了幾天而已,他再回來,便發現這火車站竟是如此的小而簡陋。月台簡直不能稱為月台,叫土台似乎是更合適。車站內的工作人員全像是窮困潦倒的大煙鬼,而自己全然無需排隊,隨便向前走幾步,便出站了。


    站外沒有成群的洋車,洋車之外也沒有叮鈴鈴作響的電車——憑著本地這種破路,有了車也開不出好來。


    正當此時,有人遙遙地招呼了他。他覓聲扭頭望去,發現那大喊“白少爺”的人,乃是龍家廚子的弟弟。這弟弟生得高大魁梧,如今得了一身軍裝穿上,搖身一變,成了龍相的副官。露生忽然忘記了他最新采用的大名是什麽,又不好照著舊例喊他的乳名狗剩,所以隻得對著他點頭一笑。及至這弟弟快步跑到他近前了,他才福至心靈,想起來這位弟弟自從當了副官之後,名字就從常狗剩變成了常勝。


    露生跟著常勝乘坐大馬車回了龍宅,這一路他垂頭喪氣的,仿佛是從花花世界一步邁進了土窩子裏。及至在龍宅門口下了馬車,他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宅子裏走,心想:又回來了。


    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後頭院子裏,他剛跨進院門,就聽前方正房裏響起了一聲歡呼。隨即房門咣當一聲被人從裏踹開了,門內站著的人,正是衣衫不整的龍相。露生抬頭望去,就見龍相鼓著腮幫子,嘴裏明顯是有東西,心中便是一驚,生怕龍相為了示好,又要把他嘴裏的東西掏出來給自己吃。可是如今想躲已經晚矣,龍相大喊了一聲“露生”,張開雙臂便衝向了他。


    露生一腳前一腳後地紮了個馬步,暗暗用力向前一迎,總算是沒有被這個擁抱撞翻。龍相穿著一身很柔軟的絲綢褲褂,身上氣味複雜,有脂粉的香味,有糖的甜味,還有早餐的油味。種種氣味被他的身體烘熱了,暖洋洋地包圍了露生。露生看他喉結一動,嘴裏的食物顯然是進了肚子,這才放心地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回來了,你們想沒想我?”


    龍相一轉身繞到他的身後,摁著他的肩膀向他一躍一撲,“想了!”


    露生下意識地背過雙手攏住了他的兩條腿,讓他穩穩當當地趴到了自己的後背上,“我手裏還拎著箱子呢,背不了你,你趕緊下來!”


    龍相不下,不但不下,還抬手在露生的肩膀上打了一下,“駕!”


    然後他開始哈哈哈地傻笑,一邊笑一邊又撒歡似的將兩條小腿亂踢。露生馱著這麽個隻會哈哈哈的東西進了正房,進門之後強行甩開了龍相,隨即看到通往臥室的門簾一動,是丫丫走了出來。


    丫丫穿著一身紅底白花的鮮豔衫褲,一頭烏發綰成圓髻,額前垂了一排薄薄的劉海。露生在天津想起丫丫時,腦海中的她總是個甩著辮子的少女模樣,所以如今對著麵前這個小媳婦,他不由得先愣了一下。


    丫丫向他笑了一下,笑容還是先前那個小丫頭式的笑容,帶著一點孩子氣,“大哥哥回來了。”


    露生收回目光,也微笑了,“回來了。”


    然後不知是怎麽搞的,他忽然忘記了龍相的存在,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他以逗小妹妹的口吻,用溫柔活潑的語氣低聲笑道:“給你帶了個小玩意兒。”


    這句話很短,可在說話的幾秒鍾內,他那裏時光倒流,丫丫又成了個待字閨中的小姑娘。


    然而話音剛落,龍相便湊上來打破了露生的幻覺,“那我呢?”他不笑了,瞪著眼睛看看丫丫又看看露生,重複了一遍,“那我呢?你給我帶什麽了?”


    露生把皮箱放到椅子上,一邊開箱子一邊笑道:“當然也有你的禮物。”


    然後他把那一筒子黃油餅幹先取了出來遞給龍相,以示自己對他的重視。他們一共隻有三個人,可龍相竟也能轉著圈地時常吃醋。丫丫和露生多親近了一點,他生氣;露生對丫丫多關懷了一點,他也生氣。露生和丫丫都知道他的心思——兩個人全捧著他、哄著他、疼著他就對了,他自封了自己是宇宙中心呢!


    “本來想給你買幾瓶好酒回來,可是又嫌分量太重,不好攜帶。”他摳開了筒子上麵的鐵蓋,讓龍相直接抱了筒子拿餅幹吃,“所以就給你買了點兒吃的。”


    然後他才從箱子裏掏出了個天鵝絨麵的小方盒子,“給丫丫買了一對耳環。丫丫的禮物最好買,賣首飾的洋行多極了。”


    像傳遞私貨一樣,他很隨意地把小盒子遞給了丫丫。丫丫和他心有靈犀,也很隨意地接了過來。她並不急著打開,想要等到有時間的時候再仔細地看它。然而龍相嘬著手指頭走了過來,伸手一把奪過了她的小盒子。


    打開盒子看了看,他像是不甚高興了,咕噥著說道:“丫丫的東西比我的好。”


    露生連忙哄他道:“下次再出門,我也給你挑個好的。”


    龍相自顧自地取出一枚小耳環,對丫丫說道:“你別動,我給你換上。”


    丫丫很聽話地站直了一動不動。露生旁觀,就見龍相歪著腦袋、抿著嘴,聚精會神地為丫丫取下舊耳環戴上新耳環。戴好之後站到丫丫麵前端詳了一番,最後龍相粲然一笑,像是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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