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看他情緒不對,暗暗地提高了警惕,而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露生隻覺眼前一花,正是他挾著風撲向了自己。下意識地抬手一擋,他先是把龍相推回原位,趁著龍相沒坐穩當,他又握住他的肩膀一扳一轉,讓他身不由己地背對了自己。這回從後方伸手握住了他兩隻腕子,露生讓他暫時無法打人也無法咬人了。


    龍相沒有掙紮,於是兩個人竟是很和平地一起沉默了片刻。在這沉默的空當裏,龍相想了什麽,露生不得而知,露生隻知道自己把滿樹才中槍前後的情景反複回憶了好幾遍。記憶中的畫麵裏既有死亡又有鮮血,然而他不懼不畏,隻覺心中寧靜、大功告成。


    然後,他開了口。


    “是不是又有人讓你把我交出去了?”


    他攥著龍相的手腕,聲音在龍相的耳邊輕輕地響,“非交不可的話,就交吧,我不怨恨你,真的。”


    手指感受到了龍相的脈搏,他語氣安然,不是負氣的言語,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我這個人很自私,不是白對你好的。我不管你的大事是怎麽安排的,你不為我殺滿樹才,我就恨你。我知道你離不開我,所以我走,我懲罰你。”


    龍相掙紮著回頭看他。


    露生對他笑了一下,“現在好了,現在我不恨你了,我又是對你最好的露生了。我不知道我是為什麽活的,仿佛我活著、長大,就隻是為了報仇。現在仇已經報了,我沒別的事了。活著固然好,死也無憾了。”


    龍相瞪著黑眼珠子,顯然是驚訝了,“我沒想殺你,我隻是不高興,想向你發發脾氣。你讓我打幾下就是了,哪來那麽多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是在懲罰我,你從小就像個娘們兒一樣,一生氣就要走,媽的應該打斷你的腿!丫丫呢?讓丫丫過來,我不用你伺候,你現在對我不像原來那麽好了。我累成這樣兒,你也不管我,就知道說你那些破事,煩死了!”


    露生鬆開了手,忽然有些惱羞成怒。龍相沒打他,他倒是有點想揍龍相一頓了。


    露生讓龍相上樓睡覺去,然而未等龍相起身,常勝忽然來了。


    露生感覺常勝如今頗有幾分仙氣,沒事的時候從來看不見他,一有事了,他像憑空冒出來的一般,冷不丁地就出現在了人前。


    常勝向龍相匯報了兩件事。一:陳有慶那小子帶著他爹的撫恤金,在到家前夕失蹤了,顯然,這是一場攜款潛逃;二:滿五小姐——說這話時他飛快地掃了露生一眼——離家出走了。這筆賬賴不到別人頭上,滿家人直接把矛頭又對準了白露生。


    龍相疲憊地向外揮了揮手,示意常勝退下,同時認為這兩件事情都與己無關,不值一聽。等常勝走了,他笑著扭頭去看露生,笑不是好笑,所以露生隻好硬著頭皮不理會。


    笑了片刻,龍相探頭湊向了他,低聲問道:“你和滿五小姐睡過了沒有?”


    露生立刻搖了頭,“沒有沒有沒有。”


    龍相用手指一戳他的胸膛,雙目炯炯,“真沒有?她那麽——”


    露生霍然而起,麵紅耳赤,“她是正經姑娘。我利用了她不假,可我還不至於——”


    話到此處,他再說不下去,感覺像是年輕的夫妻光屁股打架,被小孩子撞見了。而龍相笑嘻嘻地向後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蕩一蕩,“喲,露生,你在外麵跑了一年多,不會還是童男吧?”


    露生擰起了眉毛,保持著要走的姿勢沒變,隻是低頭斥道:“收起你這副下流的嘴臉,給我上樓睡覺去!”


    然後他像是承受不住對方的下流之氣,慌裏慌張地先跑了。正經的大哥哥做久了,他連耳朵都是純潔的,聽不得那些賊兮兮的怪話。


    一夜過後,露生早早地起了床,心裏隱隱有些惦念艾琳。回想起不久之前他和艾琳在一起的時光,恍如隔世。丫丫和龍相構成了一個大漩渦,專門是來卷他的。他剛在這龍公館裏住了十幾天,可就時常產生錯覺,認為自己從未離開過他們。從小時候到今天,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露生輕車熟路地進餐廳,先人一步地吃早餐讀報紙,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他在這座小洋樓裏已經生活了一輩子。隻是早餐有一樣熱咖啡,是讓他感覺有些陌生的。一端起咖啡杯,他就想起了艾琳——艾琳最愛喝這些西洋飲料,在咖啡店裏可以一坐坐半天。


    然後他承認了自己的無恥和懦弱。他是不敢再見艾琳的,如果見了,也會遠遠地避開。無顏相見,真是無顏。


    樓上有了動靜,是龍相在發起床氣。露生不假思索地跑上樓去,闖進了人家小夫妻的臥室裏。一手攥住龍相的光胳膊,他對著丫丫狠狠一揮手。丫丫剛挨了一記重拳,此刻一聲不吭,撒腿就跑。


    半個小時之後,龍相和丫丫坐在餐廳裏,沒事人似的喝粥。龍相吃小籠包,給自己夾一個,也給丫丫夾一個。丫丫那挨了拳頭的肩胛還疼著,但是眼角餘光瞥到了露生的身影,她便像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地、麻木不仁地吃了起來。


    吃完了早飯,龍相往客廳內的長沙發上一躺,也不睡,也不走。露生問他這是在幹什麽,他愛答不理地答道:“保護你。”


    龍公館是有衛兵站崗的,除了門口衛兵之外,周圍還有隊伍巡邏,甚至牆頭上還扯了鐵絲電網,怎麽看都不需要龍相這樣一位臥佛似的保鏢。因為他在,所以丫丫那些一分錢不值的瑣碎話語減少了十分之九,幾乎有了點惜字如金的意思。露生不在,她常年地做悶葫蘆,也沒覺得怎樣;如今露生回來了,她連著說了好些天的廢話,竟像是說出了癮,閉嘴坐在一旁,她感覺頗憋得慌。默誦似的動了動嘴唇,她抬眼去看露生。露生背對著他們站在窗前,雖是一動不動,但是身姿依然瀟灑。


    龍相在家躺了兩天,躺得家中死氣沉沉。到了第三天,軍務把他逼出了門。他前腳剛走,丫丫後腳就進了門,告訴露生:“院裏剛才過去了一隻大貓,貓嘴裏還叼著個小崽兒。”


    又道:“我想摸它一把呢,誰知道它跑得那麽快,一躥就沒影了。”


    露生張了嘴,正要回答,哪知未等他運氣發聲,門外忽然來了一名軍官。這軍官行色匆匆,進門之後來不及自報家門,對著露生直接開了口,“白少爺,雲帥讓我來接您。”


    露生不認識來者,但是一聽對方的言語,就知道這是個“後來的人”。在很久之前便認識龍相的大小長官們,通常是稱他一聲少爺。他很疑惑地望著對方,問道:“接我?有事?”


    軍官一搖頭,“我也不知道,雲帥隻說讓我把您接到軍部去。”


    露生回頭看了看丫丫,隨即又問:“那太太呢?她走不走?”


    軍官再次搖頭,“雲帥沒說接太太。”


    露生隨手從衣帽架上取下一件大衣披上,跟著那軍官往外走。走出幾步之後他回了頭,對跟著自己的丫丫說道:“我去看看是怎麽回事,你好好待著,別出門了,冷。”


    丫丫果然停了腳步,而露生則跟著那軍官出了大門。軍官倒是禮數很足,恭而敬之地為他打開了後排車門。他低頭鑽進去坐穩了一看,發現自己身邊原來還有一位大漢,看服裝也是個軍人。前方車門一響,是那軍官坐上了副駕駛座,汽車夫發動汽車,就此駛上了馬路。


    龍相不會無緣無故地把他從家裏接走,所以露生越想越有些惶恐,忍不住向前問道:“請問,你們的軍部是在哪裏?”


    軍官側過臉一點頭,算是個象征式的鞠躬,“白少爺,我也是剛來,不大熟悉這裏,但是不遠,很快就到。”


    露生哦了一聲,又斜了身邊那位軍裝大漢一眼。大漢一直麵無表情,對他既不理也不看,若從魁梧這一點來看,這倒像一位真正的好保鏢。把臉扭向窗外,露生看風景飛速地向後退,可見汽車開得足夠快。


    半個小時後,露生感覺到了不對勁。抬手一拍前方軍官的肩膀,他開了口,“怎麽出城了?”


    軍官將他那隻手撥了下去,露生探頭看著他的側影,見他臉還是那張臉,然而不知哪裏出了問題,人卻不像是那個人了。隨即腰間疼了一下,他連忙伸手去摸,結果,他摸到了手槍槍管。


    龍相不會殺他,要殺他也不至於這樣費周章,心中隱隱地有了些直覺,他開口問道:“你們是誰的人?”


    前方的軍官再次回頭,慢條斯理地告訴他:“白少爺,請多原諒,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多餘的話,我們不便回答。您放心,我們隻負責帶你走,絕不會傷害您的性命。”


    露生不再多問了。車上三個人,包括汽車夫在內,看著都不是好惹的,可是想讓他就這麽糊裏糊塗地跟著人走,那他也絕不甘心。不是龍相的人,看態度也不像是滿家的人,那麽會是誰?


    一個“徐”字正要脫口而出,前方的軍官忽然先他一步開了口,“後麵是怎麽回事?”


    露生立刻也要回頭,然後腦袋剛剛一動,就被那大漢抓球似的抓住了頭,硬把他扳回了前方。


    汽車明顯提了速度,露生也隨之猜出後麵必是有了追兵。他把心思全部放在了腰間的槍管上,追兵是誰他管不了,他能管的隻有自己——天知道這幫人有沒有接到殺人滅口的指令,萬一滿家的要求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那麽這輛汽車便是他的棺材了。


    正當此時,汽車夫一腳踩了刹車!


    露生和身邊那名大漢一起順著慣性撲向前方。露生趁機一把推開車門,直接側身滾下了汽車。近處隨即又響起了幾聲刺耳的刹車聲音,車門砰砰地開關,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腦袋撞了地,撞得他眼冒金星。一隻手拉起了他的胳膊往一旁拽,另一隻手拉住了他另一條胳膊,換了個方向也是拽。他拚命地晃了晃腦袋,發現這二位一左一右,像是要把自己二馬分屍。前方站了一小群亂哄哄的人,人群中央赫然便是龍相和徐參謀長。龍相在早上出門時還是衣冠楚楚的,此刻領口也開了,頭發也亂了,不知他對徐參謀長吼了多久,竟然嗓子也啞了。


    “他是跟著我一起長大的!”他聲嘶力竭地喊,青筋從脖子開始往上延伸,一跳一跳地鼓脹著,“我就這麽幾個親人,你說送就送、說殺就殺?”


    徐參謀長瞪著眼睛喘著粗氣,顯然也是急了眼,“他是你的親人?他算你哪門子親人?你姓龍,他姓白,你倆有什麽關係?小時候玩得好,可以,你現在多關照關照他也就是了,可你哪能眼睜睜地讓他毀你前途?你這叫什麽?你這叫昏了頭!”


    龍相抬手一指露生,“他怎麽不是我的親人?他對我好!我當他是我哥哥!”


    徐參謀長一挺身,恨不能跳起來罵醒他,“哥哥重要,還是你爹給你留下的基業重要?還是你自己的前程重要?我這麽苦口婆心地給你講道理,我是為了我自己嗎?我是自己要當司令嗎?孝帥當年是怎麽寵你的?你沒出息,對得起他嗎?”


    “別提他!管我的人,先是黃媽,後是露生,他一個月能來看我一眼就不錯了,算哪門子的爹?別以為我年紀小不懂事,我看他就是心裏有鬼!那些話都是他編出來給外人聽的,他才沒信我是龍,他根本就當我是個妖怪!他還害得我從小沒娘——我娘犯什麽錯了?憑什麽剛生完我就讓他給斃了?單憑這一點,他也不算個人!”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人全怔了怔。露生第一次聽龍相說這些話,而徐參謀長張了張嘴,像被一口氣噎住了似的,也沒發出聲音來。


    龍相呼哧呼哧地喘息了片刻,忽然閉著眼睛向後一晃,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踉蹌著重新站穩,轉身走向了露生。抬手攆開左右二人,他拉起露生的手,一言不發地低了頭往後走。


    龍相把露生帶回了家。


    丫丫一直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張望。露生得知在自己走後,是丫丫給龍相打了電話,就感覺很是意外,因為他一直當她是個沒主意的笨丫頭。這是丫丫生平第一次向外打電話,決定通知龍相的時候,她也沒有多想,隻是感覺心慌,非得再和龍相核實一次不可。見龍相把露生全須全尾地領了回來,她忽然就不慌了。不慌了的她恢複了舊模樣,悶聲不響地給他們沏茶倒水。


    露生把酒當藥,讓龍相喝了一杯定神。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露生突發奇想,懷疑龍相是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當成了他的爹——甚至不隻是個爹,還是兄長、朋友、家奴……什麽都是,隻看他想要什麽。


    正常人當然不會這樣,但龍相與眾不同,他怎樣做怎樣想都不算異常。露生沉默著在他身邊坐下來,忽然感覺很沉重,像是靈魂都被他黏住了。露生先前也決心要對他負責終生,但主動負責,和被動地黏住,那感覺還是很不一樣的。


    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露生看他閉了眼睛靠向後方,是個假寐的姿勢。露生想這家夥其實很可怕,他把自己吸引到他身邊,居然隻是憑著他“需要”。他不必用魅力吸引,不必用名利誘惑,他讓一個人心甘情願地對他奉獻終生,竟然隻是因為他“需要”。


    露生想自己是落網者之一,另外還有一位落網者,是丫丫。丫丫死活不肯離開他,也許不完全是為了守古舊的婦道,更不是因為她愛他。她不拋棄他,也許和自己一樣,隻是被他黏住了。


    但是丫丫笨,丫丫想不通這個道理。


    這時,龍相忽然開了口,“露生。”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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