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


    “走?”


    龍相坐直了身體,聲音依然是沙啞的,“要殺你的人太多了,外人我能防,家賊我可防不住。正好你去過南邊,這回再過去找個地方住一陣子,避一避吧。”


    露生點了點頭,其實心裏還沒想好。


    龍相又道:“我給你一筆錢,不全是讓你拿去花的。你自己隨便用,用不了的存到銀行裏去。”說完這話,他伸手抄起洋酒瓶子,仰起頭灌了一大口,神情是罕見的嚴肅,“我知道我的毛病,可我改不了,你多擔待吧!反正你記著,我對你沒有壞心眼兒。”


    露生笑了,心裏卻是有些酸楚——人這東西可真是賤,他對自己說了生平第一句講理的軟話,自己竟然還聽得難過了。他想囑咐龍相一句,讓他管著自己的拳腳,別對丫丫說打就打,可是話到嘴邊,他又沒說,因為知道自己說了也白說。不能在他麵前太護著丫丫,他像餓狗護食似的,從小就怕丫丫被人搶走。一旦惹得他又犯了疑心病,自己可以走,丫丫卻是無路可逃的。


    丫丫聽說露生要走,隻蚊子哼似的囁嚅道:“要走呀?”


    然後她若無其事地該幹什麽幹什麽,忙到天黑。最後關燈上床躺到龍相身後,她輕輕拍著龍相的臂膀,一雙眼睛在黑夜裏睜得很大,然而胸中也並沒有洶湧的情緒,隻單調地對自己說:“又走了?”


    又走了,走了她也是一樣地過。可過與過又是多麽的不同。在這最黑暗的夜裏,最寂靜的時分,她隔著一層紗簾看月亮,懵懂地歎息了一聲。


    她想,人要是總也不長大就好了,總是七八九歲就好了。


    七八九歲,分得好歹,不分男女。一個大的領著兩個小的,牽牽扯扯,不知歲月長,不知山河遠。


    翌日清晨,龍相開始張羅著把露生秘密送走。他坐在客廳裏發號施令,常勝根據他的“口諭”,四麵八方地打電話。丫丫蹲在客房地上,想要親自給露生收拾行李,然而對著大開的皮箱忙了半天,她最後訕訕地笑了,自言自語:“唉,怎麽裝都裝不下啊。”


    露生在她對麵蹲下,“帶一套貼身的衣服就行,其餘的,到了那邊再置辦。”


    丫丫撚著箱中一套西裝的衣角,“這料子好,筆挺的。你才穿了一次,留下來,他又不能穿。”


    露生笑了,“這是英國貨,能運到這裏來,自然也能運到別處去。又不是本地特產,別無分號。再說它畢竟隻是身衣服,再貴能貴到哪裏去?”


    丫丫一想也對,於是心悅誠服地把西裝拿了出去。


    露生把墊在新皮箱下麵的報紙抽了出來,順便瀏覽了幾眼,然後沒話找話地問道:“當初在家學的那些字,夠不夠你讀報紙的?”


    這個問題讓丫丫得意了,“我有時候還給他念新聞呢!”


    露生又問:“信能寫嗎?”


    丫丫遲疑了,“沒寫過。”


    露生說道:“等我到了那邊安頓下來了,我給你們寫封信報平安。你閑著沒事的時候,也可以給我寫信。”


    丫丫怔怔地望著露生,她活了這麽大,從來和“信”這個東西沒生過關係,忽然意識到她還能把自己的話說給千裏之外的露生聽,她的眼睛裏隱隱有了光亮。“那……”她紅了臉,忽然很不好意思,“我寫得不好呀,我都不會寫……”


    露生也笑了,強忍著沒有抬手摸她的頭發,“難道你寫得好,我還會發你稿費不成?你就敞開了寫,想寫什麽寫什麽吧。”


    丫丫一想,果然有理,就又心悅誠服地點頭。


    露生低聲又道:“要是受了欺負,也在信裏告訴我。我給你記著,等將來回來了,我有法子治他,給你出氣。”


    丫丫本是笑著的,聽到這裏,眼睛一熱,竟會忽然想哭。連忙低了頭,她悶聲悶氣地點頭,“嗯。”


    話就隻能說到這種程度了,再越一分一毫的界,兩個人就都要感覺不自然了。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是板上釘釘地無望,所以多說無益,倒像是成了一對奸夫淫婦。丫丫正經,露生也正經,兩個正經的人相對蹲著整理皮箱,一理理了個天荒地老,直到龍相在外麵喊他們了,兩個人才如夢初醒,先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龍相把露生塞給了一位英國商人,讓他乘坐一艘英國貨輪南下往上海去。到了上海,會有人接應他,把他安頓到租界裏去。


    露生出門,照舊隻提一隻箱子。箱子內有乾坤,一樣樣行李物件全都緊密無間地互相嵌著,箱子隨之沉重成了個大鐵疙瘩,從五層樓上落下來,內中的東西都不會移位。龍相和丫丫不便親自送他上船,於是三個人就在龍公館的院子裏做了告別。龍相擁抱了露生——他比露生矮了半頭,又是個摟著脖子的抱法,乍一看就像是要吊到露生身上去。露生也抱了抱他,結果發現他瘦了。自己回來一趟,和他重歸於好,反倒把他給好瘦了。誰說這小子沒心沒肺?這小子心裏裝著一個世界呢!


    露生沒有囑咐他什麽,囑咐他天下大事?他比露生懂得更多;囑咐他善待丫丫?他肯聽才叫見了鬼。彎腰上了一輛新汽車,汽車從公館後門向外開,不讓他多見一個人。而他隔著車窗玻璃向外戀戀地看,這一刻他情深如海、慈悲為懷,隻覺車外那一對男女可憐可愛,都是他的。


    淩晨時分,露生和那英國商人一起出發前往了太古碼頭。淩晨時分的碼頭並不寂靜,照樣有客輪出發或者靠岸。露生跟著商人走棧橋上貨輪,偶然間的一回頭,他忽然感覺自己看到了艾琳。


    但他隨即就對自己搖了頭——在暗淡的晨光中,那影子幾乎有些模糊,並且還背對著自己。看身形的確像艾琳,然而艾琳不會穿那樣一身灰撲撲的衣服,更不會像邋遢的女學生似的編兩條亂糟糟的小辮子。露生一邊看一邊走,那身影也在走,於是雙方距離越來越遠,最後就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露生上船之後,就把那個身影忘記了。


    他沒想到,那個影子,的確就是艾琳。


    第二十五章:如焚


    艾琳獨自走在街上,肚子裏嘰裏咕嚕地響,她餓了。


    她還沒有窮到吃不上飯的程度,她隻是心神俱疲,連飯都懶得吃。懶得吃,也懶得想,單是走。家裏已經沒了她的立足之地,她是決計不能回了。威名赫赫的滿府原來全靠滿樹才一個人支撐,滿樹才死了,滿府上下一百多口人立時失了骨頭和靈魂,亂紛紛地開始往自己口袋裏摟錢。然而坐吃山空終究是不長久的,所以對那引來外賊的五小姐,一百多口人統一地恨得牙根癢癢,恨不能一人一口肉,把她活吃了。


    北京家裏不要她,天津的姑姑家也對她關了門。姑姑愛她,是因為她爹是姑姑唯一的弟弟,她不知從哪裏領回去了個賊漢子,殺了人家的弟弟,如今凶手始終沒落網,那麽好,橫豎她和凶手是一家的,姑姑看不著凶手,那就先恨她吧!


    總而言之,姓滿的,沒有不恨她的。全家老小,包括家門外的親戚們,都在等著她抱愧自殺——惹出這麽大的亂子,連親爹都害了,這樣的人再不死,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然而她不想死,她想自己若是這麽死了,就太冤枉了。她沒壞心眼兒,對於露生,她更是隻有愛和好,是他故意謀劃著騙了她。憑什麽受了騙的,反倒最有罪?


    於是偷偷收拾了自己的私房錢,在全家人等她死的空當裏,她偷著逃了。


    艾琳做慣了闊小姐,那點錢實在是不夠她支撐幾天的,但是她有她的主意——她去向朋友們求了援。


    女朋友們對她很冷淡,一位男朋友倒是很熱情地願意帶她離開北京,換個地方住上幾天。殷勤與恭維這兩樣,艾琳也是受慣了的,然而她沒想到剛離開北京不久,那位男朋友就對她動起了手腳,住旅館也隻開一間房。艾琳既沒打算為了這點恩惠獻身,而且她身體健康,真反抗起來也不落下風,所以那位先生在碰了幾次大釘子之後,也惱羞成怒了,問艾琳:“你還以為你是將軍府裏的千金小姐嗎?”


    艾琳聽了這話,無言以對,扭頭就走了。她是空手來的,走起來也格外利落,空著手便出了門。走出幾條小街之後,她回頭去看,發現他並沒有來追自己,一顆心向下沉了沉,她咬著牙繼續走了。


    她回了天津。


    天津並沒有她的靠山,她仗著自己美麗富有,一直眼高於頂,交際生活的內容不是耍弄迷戀她的男子,便是和女伴們暗中比美爭風。真走進狹隘的難關了,她左右看看,這才發現自己沒有一個真朋友。但是不回天津又能去哪裏呢?天津畢竟還是個熟悉地方,讓她閉著眼睛走也不至於走丟。換了陌生的新地方,她簡直怕自己會被陌生人一口吞了。


    然而到了天津,她又能去哪裏呢?


    身上的錢已經不足以支撐她長住旅館飯店,而在回天津之前,她自覺著像是錦衣夜行,格外地有危險,所以還故意換了一身樸素衣服。事到如今,她灰頭土臉地走在大街上,忽然後悔自己不該把先前那身服裝隨隨便便地丟掉——據說舊衣服也是能夠賣錢的。而那身衣服,置辦的時候花了一千多塊,從上身到脫下來丟在旅館,之間還連一次洗衣店都沒進過。


    咖啡店已經有開門了的,但是她自慚形穢地不敢進,在那不要門票的公園裏踱著步,最後她在長椅上獨自坐下來,望著天邊歎了口氣。


    這可真到了要上吊跳河的地步了,不這麽幹,就得委曲求全地活,可她又沒有一技之長,讓她賣苦力掙飯吃,更是笑話。沒別的路,隻有墮落——她知道自己長得漂亮,再加上將軍之女的身世,越發地成了神秘女郎,真要去吃那一碗浪漫的飯,還是不成問題的。但她不肯,她不知道自己是沒餓急了眼還是怎麽的,總之很有骨氣,堅決不肯。


    艾琳一直坐著,坐到日上三竿之時,她仰起臉曬著太陽,心裏想:要曬出雀斑了。


    這個時候,她輕輕地一偏臉,很意外地和一個人對視了。


    那是個高大的年輕小夥子,身體大概很好,在這樣深秋的季節裏,隻穿了一身單薄的褲褂。艾琳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來的,總之他直挺挺地站在一叢花木旁,距離她有三四米遠,她翩然地一轉過臉,就正撞上了他的目光。艾琳不記得自己有過這種土頭土腦的草莽朋友,所以連忙站起了身,想要避開這個人。


    可是未等她走,那人忽然開了口,“你是滿五小姐嗎?”


    艾琳一驚,懷疑他是自家人派出來,要把自己抓回去的。神情立時慌亂了,她瞪著那人,把嘴唇緊閉成了一條線。


    那個人也不凶,也不笑,神情正經得幾乎肅穆。對著她微微一躬身,他顯出幾分鄉下紳士的氣派,“你一定不記得我了,我叫陳有慶。夏天的時候,我去國民飯店找過白露生,後來還給龍雲騰開了幾天汽車,那時候我見過你好幾次。”


    艾琳沒明白他的意思——你認識白露生,你給龍雲騰開過汽車,可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陳有慶盯著艾琳,繼續說道:“你家裏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我現在也是一個人,不跟他們幹了。”


    艾琳瞪大了眼睛看他,還是糊塗著——什麽叫“也”是一個人?


    陳有慶凝視著艾琳的大眼睛,那大眼睛是透明澄澈的灰色琉璃珠子,四周簇擁著一圈漆黑的長睫毛。單這兩隻眼睛,他覺著,就夠自己看半個月的。


    “我……”接下來他忽然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了,心裏亂糟糟地思索片刻,最後他把心一橫,索性問道:“你餓不餓?這地方怪冷的,咱們吃早飯去吧!”


    艾琳同意了,不是她的警惕心全喂了狗,而是她想要和這人談一談,看看能不能探出白露生的下落來。


    這一路上,艾琳被陳有慶嚇了好幾跳。


    首先,這陳有慶一言不發,專門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看還不是好好地看,是鬼頭鬼腦地看;然後,這陳有慶竟然先帶著她去了旅館,開了一間上等屋子,這幾乎可以坐實他是不懷好意了,然而未等艾琳逃跑,他先跑了,跑了能有二十多分鍾,他回來了,一手端著四屜熱包子,一手端著個大托盤,托盤上擺著兩大碗熱粥,粥碗上還架著兩根棒槌一般的新鮮油條。在房間裏找桌子放下了左右手的食物,他把一把木頭椅子搬到桌前,又彎腰伸手在椅子麵上抹了兩把,最後直起身望向艾琳,“你坐,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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