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毛伯溫不由變色,他深知曾銑為人,既然這麽說了,即便不是全然在理,定然有可取之處,“子重且講。”


    高忠跟著側目豎耳。


    靈光乍現的興奮勁早已過去,並且把想講的話也組織好了,不然曾銑不會急著開口,按著心中所想,他平穩說道:“能引流血毒人潮且不被其所傷,說明引流者定然是運用了某種不為人知的神奇手段,既能吸引血毒人,又能令血毒人忌憚。”


    毛、高二人皆是聰慧過人之輩,一下抓住了話中重點,雙雙眼前一亮,前者捋須點頭,後者暗暗稱對。


    得了認同,曾銑愈發從容,續道:“據居庸關傳回的消息,在血毒人潮攻擊南口之前,那夥引流的神秘人,合力拉開一張巨型鐵弓,射出了一包引燃的火藥,正好在南口城頭上炸開,一股不知名的怪味迅速彌漫於城頭之上。下官推測,那包火藥,或者說那股怪味八成便是吸引血毒人的手段,混於火藥之中,借助火藥的爆炸加速異味的發散,興許還有滅跡的意圖。”


    毛伯溫認同道:“你這番推測,即便不全中,想來相差也不遠。所以你是想在賊人的此種手段上做文章?”


    曾銑點頭道:“下官正是此意。”


    毛伯溫撚須沉思,太過投入,撚斷數根白須而不自知,皺眉道:“這篇文章怕是不好做。”


    曾銑沒有急著開口。


    毛伯溫為難道:“眼下我等既不知曉此物到底為何,更不知曉如何使用,幾乎是一無所知呐。”


    曾銑道:“東塘公一語中的,關鍵點正是在此。不過有一點下官幾乎可以肯定,能配備此物之人定然是極少數的。除了那些引流者,應該隻有韃子主將才能配備,普通兵士最多一隊人馬配一份,人手一份是絕無可能的。下官作此推斷的依據很簡單,且不論此物製作難易與否,配備之人愈多,愈容易泄露,甚至直接被他人所奪。”稍作停頓,見毛伯溫和高忠聽得認真,續道:“凡事都有兩麵性,不予普及,固然可防止泄漏和被奪,但同時也有弊端,靈活性大大降低,還有配備者不容易隱藏。”


    毛伯溫陷入沉思,默默進行全方位權衡。


    高忠愁緒泛濫的內心總算是稍稍得到了慰藉。


    良久,毛伯溫道:“值得一試。”


    計策得到采納,是每一位獻計者的共同願望,曾銑也不刻意裝正經,喜形於色。


    “不過……”緊接著毛伯溫話鋒一轉,“這一切都隻是推測,還得有二手準備,萬不可盲目地將希望寄托於並無確切把握的事情之上。”


    老成之言,曾銑自不會辯駁,點頭稱是。


    於是,毛、曾二人就反向利用血毒人一事進行了一番深入交流。由於核心關鍵尚未確定,且驗證本身便是執行,所以二人都極盡謹慎,探討許久方定下具體執行之法,融入原計劃中,而後由曾銑執手令前去布置。


    曾銑前腳走,後腳便由毛伯溫、高忠共同簽章的調兵指令隱秘地向東飛速而去。


    部署落實,再三確認,曾銑才返回殘丘複命。他前腳回,向上作了匯報,得數語嘉勉,後腳便有一兵士飛奔來報,稱韃靼四萬騎兵駐於小平原戰場正北方五裏靠山臨河處,暫時未安營帳,呈待命陣型。


    毛、高、曾三人聞訊,各自麵上呈現出不同程度的驚色。


    出人意料會驚,毛、高、曾三人早就知道韃靼鐵蹄會來;恐懼害怕會驚,兵事戰陣多年前便成了毛伯溫生活裏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曾銑自入仕以來,所任職務大多與兵戈相關,早已習以為常,高忠沒那麽豐富的行伍經曆,雖說認知內的恐怖無法同認知外的恐怖相提並論,可若是認知內的恐怖是建立在認知外的恐怖之上,那便另當別論了;不意外不懼怕會驚,隻要臨頭的事情夠震撼。


    強敵近在咫尺,注定更大更慘的新戰事一觸即發。


    曾銑昂首挺背,神情肅穆,呼吸粗緩,雙拳緊握,掌心一片汗津津。


    高忠額角掛著一粒碩大的汗珠,四肢發涼,背脊生寒,喉頭幹緊,輕且長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如此反複,掩飾著心中的驚懼與慌亂。


    毛伯溫麵上的驚色一閃即逝,事到臨頭,他反而不像先前那般愁悶糾結。心習慣性地靜了,於是思緒寧了,眼神穩了,表情定了,從容負手,淡定北眺。兩地相距足有十數裏之遙,又有山樹等物遮擋,不見韃靼一兵一卒,但他知道,韃靼的大堆兵馬就在那裏。


    曾、高二人感覺到了某種變化,不由地將目光從北方轉到了近旁。人還是那個人,花甲依舊,隻是氣態略有變化,但給他們的感覺卻是煥然一新的,就像是換了個人,竟有眼前一亮、心頭一暢之妙感。


    前者的某根心弦被撥動了,仿佛看到了一片比懸在頭頂的冬日還要明亮的光芒,深切地體會到了一種道理他都懂,卻從未真正觸及過,更未達到過的全新境界,他堅信,從中他必將大受裨益;後者的體會更貼近現實,就像寒冷時蓋了床暖和的被子,饑餓時吃了個熱乎的饅頭,溺水時抓了根寶貴的稻草,通體洋溢著舒泰的暖流,心神大定。


    ……


    雪地行軍不易,經過半日艱難奔馳,韃靼四萬騎兵終於抵達小平原戰場北側外圍。


    恩和森第一件事便是登高觀戰,無關信任,聽來的再詳細,都比不上親眼所見。


    憑借斥候提供的情報,他胸中已然有了全盤打算,靜觀半晌,心思更定,用蒙語下令道:“傳我令!全軍原地休整,人不卸甲,馬不下鞍,軍不紮營,隨時待命;速辟一地,充作臨時議事之所;傳命斯欽巴日、馬拉沁夫、格根、噶爾迪、哈達、把都兒、那欽,速來見我;就地取材,於陣前築觀戰台一座……”有條不紊、順暢如水地下達了一串命令,至於行軍打仗時的其它相應部署安排,相關人等自會按定例結合實地自行落實。


    傳令官一一牢記,恭聲應下,快且準地再向手下傳令兵士轉達命令,各人領命後分頭散去。


    恩和森又對隨身副將簡單吩咐道:“恭請鹿大人!”


    “遵命!”副將熟稔應命。


    韃靼軍陣靠近前沿處,以木棒為支撐,毛氈為格擋,圍出一個二十丈的大圈,百名披甲衛士手持兵械拱衛其外。


    大圈正中生有一堆篝火,用平常都不舍得用的油脂助燃,火勢旺盛,無風自響。近旁冰雪遇熱而化,水火相交,嗞嗞作響,熱氣騰騰。八把杌子和一張木椅圍繞篝火堆擺放,另有侍從若幹。


    恩和森作為全軍統帥,並沒有坐在木椅上,而是靜坐於木椅左側的小杌子上,竟也坐出了大馬金刀的氣勢。他的身側,若幹親衛將一張由皮革製成、丈許見方的地圖憑空鋪展開,其上所繪是以明朝北直隸為中心的地形圖,城、山、河、路、田、舍等等,清晰精準。


    七名形貌各異的漢子攜著一身濃烈的殺伐之氣,一看便知是久經沙場的悍將,分別從軍陣的不同方向朝大圈匯攏,近者闊步踏行,遠者馭馬疾行。


    其中五人是領兵主將,出征之初麾下各有近萬人馬。


    另外二人所率部眾雖僅區區五百,但軍中聲望毫不亞於五位領兵主將。韃靼各部把軍中最勇猛的五位勇士合稱為“五大戰將”,個個有萬夫不當之勇,這二人便是“五大戰將”的其中兩位。


    “拜見圖什墨爾大人!”


    “不必多禮,請坐。”


    雙方照麵,骨幹將領與全軍統帥相互見禮,而後各自落座。


    八把杌子八個人,顧盼自雄。


    簡陋的杌子絲毫不掩其上之人勃勃風采,其勢不遜千軍萬馬。


    顯而易見,這是一場臨時的、緊急的、最高的軍事會議。


    木椅還空著。


    有人還沒來。


    竟然有人還沒來。


    竟然沒人敢生氣。


    不僅不生氣,還等得一副理所應當。


    少頃,無風,篝火驟盛,似是感應到了什麽。


    大圈外傳來蹄子的踩雪聲和車輪的碾雪聲。


    八人不約而同齊齊起身,隔著毛氈鄭重地望向聲源處,目光炙熱,循聲而動。


    一架樸實無華的陳舊箱車繞過毛氈,出現在豁口處,進入等待眾人的視線中。


    拉車的不是馬,所以不是馬車。


    拉車的不是牛,所以也不是牛車。


    拉車的是一頭鹿,所以是鹿車。


    一頭像馬一樣的鹿,一頭忽略犄角以為是匹棗紅馬的鹿,一頭比最俊的馬還要俊、最壯的馬還要壯、最大的馬還要大的鹿,一對犄角各分九杈,而常見的最多隻有八杈,側向鋪展,就像兩片長在參天大樹上的茂盛樹枝,美觀且壯觀。


    韃靼人乃至全北蒙人,將此鹿視為神獸,謂之“薩漫神鹿”。


    以恩和森為首的八人不由自主地向前跨出數大步,單膝跪地,握拳抵胸,動作流暢有力,沛然洪亮地唱聲道:“恭迎鹿大人!”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鹿車徐徐駛近,待到近前駐停,再次朗聲道:“恭請鹿大人!”


    在八人還在攀升的炙熱目光中,車廂木門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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