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了,我每門功課都很順利。我迫不及待地希望莉拉讓我幫她學習拉丁語或者其他課程,我覺得自己努力學習並不是為了學校,而是為了她。我成了班上的第一名,在小學時我的成績也沒那麽好過。


    那年,我覺得自己像做披薩麵團一樣發了起來。我的胸部、大腿和臀部變得愈來愈豐滿。一個星期天,我和吉耀拉·斯帕紐洛約在小公園那裏見麵。這時候索拉拉兄弟開車過來了,年齡大一點的馬爾切洛坐在方向盤前,弟弟米凱萊坐在他旁邊,他們把車停到了我身邊。兄弟倆都很帥氣,頭發烏黑發亮,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但他們倆中間,我更喜歡馬爾切洛,他長得像埃托雷——我們的課本《伊利亞特》插圖裏的人物。他們一直跟著我,我走在人行道上,他們在路上,坐在那輛“菲亞特1100”車裏。


    “你坐過汽車嗎?”


    “沒有。”


    “上來吧,我們帶你兜一圈。”


    “我父親不會同意的。”


    “我們不會告訴他的。你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坐上這麽闊氣的汽車啊?”


    永遠不會,我想,但是我一直在說“不”,並加快腳步走向小公園。這時候他們的汽車加速開走了,一眨眼工夫就消失在正在修建的房子後麵。我拒絕了他們,因為假如我父親知道我上了他們的汽車,盡管他是一個溫和的好人,非常愛我,他也一定會打死我的。我的兩個弟弟佩佩和詹尼盡管年齡很小,也會感覺到有義務在長大後殺死索拉拉兄弟。沒有明文規定,但大家都知道事情就是這樣,包括索拉拉兄弟也知道。說實在的,他們一直都表現得很客氣,隻是邀請我上車。後來在艾達麵前,他們表現得就沒那麽客氣了,艾達是瘋寡婦——也就是在薩拉托雷搬家時,丟人現眼的那個寡婦梅麗娜·卡普喬的大女兒。艾達當時十四歲,星期天她背著母親抹上口紅,她的腿很長很直,胸比我還大,看起來很成熟,很漂亮。索拉拉兄弟會對她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米凱萊用手抓住她的一條胳膊,打開車門,把她拉了進去。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會把艾達送回原處,她好像有些惱火,但又在笑。有人看到索拉拉兄弟把艾達強行拉到車上,就把這件事情告訴艾達的哥哥安東尼奧,他在格萊西奧的修理廠做技工。安東尼奧幹活很努力,很守紀律,也很羞怯。很明顯,父親的早逝和母親的瘋狂讓他很受傷。他沒對自己的親戚和朋友說,就一個人去索拉拉的酒吧門口等馬爾切洛和米凱萊,兄弟倆一出現,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上來就動了手。前麵幾分鍾,他占了上風,但後來索拉拉兄弟的父親,還有一個酒吧服務員出來了,他們四個人聯手,打得安東尼奧渾身是血。這時候,經過的人,還有酒吧裏的顧客,沒有任何人介入、幫他一把。


    關於這件事情,我們這些女生都分成兩派。吉耀拉·斯帕紐洛和卡梅拉·佩盧索支持索拉拉兄弟倆,因為他們很帥,而且有汽車。我有些猶豫,當著這兩個朋友的麵,我傾向於索拉拉,表現出很欣賞他們的樣子。他們的確很帥,對於我們來說很難抵擋,我們想象自己坐在汽車裏,坐在他們其中一個身邊的樣子。但我覺得他們倆在艾達麵前的表現,實在是太糟糕了,安東尼奧雖然不是很帥,不像索拉拉兄弟一樣肌肉發達、每天去健身房,但是他有勇氣挑戰他們。莉拉毫不猶豫地表達了她的觀點,她和我想法一樣,因此當著莉拉的麵,我也說出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有一次,我們討論得很激烈,也許因為她不像我們發育得那麽好,她不知道受索拉拉兄弟關注的那種樂趣和恐懼。她比平時更加蒼白,她說假如發生在艾達身上的事情發生在她身上,那她不會麻煩她父親和哥哥裏諾,她會親自解決那倆兄弟。


    “馬爾切洛和米凱萊看都不看你一眼。”吉耀拉·斯帕紐洛說。我們以為莉拉會生氣,但她很嚴肅地說:


    “這樣最好。”


    她還是像之前那麽單薄,但很緊致。我驚異地看著她的雙手:在短時間內,她的雙手就會像她哥哥裏諾,還有她父親的手那樣,手指會長出厚厚的、發黃的繭。盡管沒人逼她——在鋪子裏幹活不是她份內的事情——她也開始幹一些活兒,穿針引線,拆線,沾膠,縫邊,她現在操作費爾南多的那些工具幾乎和她哥哥一樣熟練。這就是為什麽那一年她不再問我拉丁語的事情。後來有一次她跟我說了她的想法,但和書本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想說服她父親做新款的鞋子,但費爾南多連談都不願意談。父親對她說,做手工鞋是沒有前途的。現在有很多機器,那些機器很貴,需要很多錢,但錢不是在銀行,就是在放高利貸的人手裏,賽魯羅家裏沒這些錢。她還是堅持己見,跟父親說了很多好話:爸爸,沒人像你做鞋子做得那麽好。他回答說,盡管這是事實,但現在的鞋子都是工廠加工的,批量生產,成本很低。他之前在工廠裏待過,知道那些流向市場的鞋子有多糟糕,但沒辦法,人們要穿新鞋的話,已經不會去附近的鞋匠那裏買,而是去雷蒂費洛區的商店買。盡管你規規矩矩地做好鞋子,也會賣不出去,白費力氣,還賠上錢。


    莉拉沒有像往常一樣被父親說服,她把裏諾拉到自己一邊。開始,她哥哥是站在父親那一邊的,因為他很煩莉拉,他才是做鞋子的行家,現在莉拉不談讀書的事了,卻在對幹活的事指手畫腳。但後來,他逐漸被妹妹關於製鞋的誘人前景說服了,開始和費爾南多爭吵,頻繁頂嘴,說的都是莉拉說的那些話。


    “我們至少要嚐試一下。”


    “不行。”


    “你看到索拉拉家的汽車了嗎?你看到卡拉奇他們家的肉食店生意多火了嗎?”


    “我看到,那個開裁縫用品店的女老板想開一家成衣店,但她後來放棄了。我還看到格萊西奧的修理廠,因為他那個蠢兒子的緣故,邁的步子比腿還長。”


    “但是,索拉拉他們家的店鋪越來越大了。”


    “做你自己的事吧,別管人家索拉拉。”


    “在鐵路旁邊要建一個新小區。”


    “關我們屁事兒。”


    “爸爸,那些人賺到了錢,他們想花錢。”


    “人們會花錢買吃的東西,因為每天都得吃飯。鞋子首先不能吃;其次呢,如果鞋子壞了,讓人修一修,還可以穿上二十年。就眼下看來,我們的工作就是修鞋子,我們不幹別的。”


    我很喜歡裏諾,因為他一直對我都很客氣,但有時候他也能鼓起勇氣,非常堅定,讓他父親也有些害怕。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他都在支持妹妹。我很嫉妒莉拉有這樣一個哥哥,這樣堅定地支持著她。有時候,我想我和她之間的差別是因為我隻有弟弟,因此沒有人鼓勵我、反對我母親,讓我能獨立思考;而莉拉可以依賴裏諾,無論在誰麵前,他都可以保護自己的妹妹,無論她怎麽想,哥哥都會支持她。話是這麽說,但我覺得費爾南多說得有道理,我比較同意他的觀點。我和莉拉談論這件事情時,發現她也這麽想。


    有一次,她讓我看了一幅圖,那是她和哥哥一起畫的鞋子圖紙,男鞋女鞋都有。那些設計圖非常漂亮,畫在方格紙上麵,細節很豐富,顏色也很精確,就好像她從近處仔細觀看過那些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鞋子,她看到之後,就把它們畫了下來。實際上,那些鞋子是她設計的,每個細節都是她想象的,就像在上小學時她畫的那些公主。她畫的那些鞋子,看起來雖然非常普通,但一點兒也不像我們這個城區賣的鞋子,包括照片小說裏女演員腳上的鞋子,也不是這個樣子。


    “你喜歡嗎?”


    “這些鞋子很優雅。”


    “裏諾說這種鞋子很難做。”


    “那他會做嗎?”


    “他說他肯定能做出來。”


    “那你父親呢?”


    “他當然能做出來。”


    “那你們就做吧。”


    “爸爸不願意做。”


    “為什麽?”


    “他說,我玩玩可以,但是他和裏諾不能跟著我浪費時間。”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說,要真幹起來的話,是要時間和金錢的。”


    這時候,她把自己背著裏諾算好的賬給我看了看。她想知道做這些鞋子到底需要多少錢,最後她停了下來,把那幾頁皺巴巴的紙折了起來。她告訴我,她爸爸說的對,這是白費時間。


    “那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們還是要試試。”


    “費爾南多會發火的。”


    “假如試都不試一下,那一切都會是老樣子。”


    她想要改變現狀,還是同樣的話題:我們應該從窮人變成富人,從一無所有到擁有一切。我跟她提了一下我們之前的計劃:要像《小婦人》的作者,靠寫小說發財。我還停留在這一步,還是很上心,還為了這個目標在學拉丁語。我內心深處相信,雖然她現在不再上學,盡管她專注於做鞋,但她在費拉羅老師的流動圖書館借閱了那麽多書,是想和我一起寫一本小說,賺很多錢。聽到我的話,她聳了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對《小婦人》的想法已經變了,跟我解釋說,現在要變得真正有錢,需要做生意。他們可以先做一雙鞋子,向她父親展示一下他們做的鞋子多漂亮,多舒服。一旦說服了費爾南多,就可以開始生產:今天做兩雙,明天做四雙,一個月做三十雙,一年做四百雙,這樣很快她就可以和她父親、裏諾、母親,還有幾個弟弟建起一家鞋廠——“賽魯羅”鞋廠,雇傭至少五十個工人,用機器做鞋。


    “一家做鞋的工廠?”


    “是的。”


    她說起這個工廠時,充滿了信心。她用平時說話的語氣,用意大利語在我眼前勾勒出了一家工廠的樣子。“賽魯羅”的牌子會被燙在鞋麵上,他們會做出“賽魯羅”係列產品,設計都很漂亮、優雅。她說,穿上“賽魯羅”鞋子,那麽舒服漂亮,晚上睡覺時也不想脫。


    我們都笑了,覺得這個構想很有趣。


    最後莉拉停了下來,就好像意識到我們是在開玩笑,就像很多年前我們把蒂娜和諾放在地窖通風口,一起玩布娃娃時一樣。她對我說,她急於向我說明:這是一件很具體可行的事情。她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後來在我眼裏,這種故作成熟成了她的一個主要特點:


    “你知道為什麽索拉拉兄弟覺得自己是這個城區的主人?”


    “因為他們橫行霸道。”


    “不是,因為他們有錢。”


    “你這麽認為?”


    “當然,你看到了嗎?他們從來都不會騷擾皮諾奇婭·卡拉奇。”


    “的確。”


    “那你知道為什麽他們會那麽對待艾達嗎?”


    “不知道。”


    “因為艾達沒有父親,她在幫梅麗娜打掃樓道和樓梯,她哥哥安東尼奧也沒什麽用。所以,我們要自己賺錢,要比索拉拉賺得還多。要讓那兄弟倆遠離我們,就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她給我看了一把非常鋒利的割皮刀,那是她從她父親的鋪子裏拿的。


    “他們不會碰我,因為我很醜,我還沒有來月經,但他們會騷擾你,如果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就告訴我。”她對我說。


    我很迷惑地看著她,我們隻有十三歲,什麽都不懂,我們不懂法律、正義還有國家機構。我們隻是在模仿從小看到和聽到的,但我們從來都不肯定:難道正義不是靠鬥毆獲取的嗎?佩盧索不是把堂·阿奇勒殺死了嗎?回到家裏,我意識到她最後說的那些話證明她很在乎我,這讓我感覺到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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