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畢業考試,我的其他課程得了八分,拉丁語和意大利語得了九分,是學校裏成績最好的學生,比阿方索成績好——他的平均分是八分,要比吉諾的成績好得多。很多天,我都沉浸在那種第一名的喜悅裏。我父親表揚了我,從那時候開始,他開始在所有人麵前誇獎自己的長女:意大利語和拉丁語都得了九分。讓人驚異的是我母親,她正在廚房裏,站在水池前麵擇菜,她忽然頭也沒回地對我說:“星期天,你可以戴上我的銀手鐲,但當心別弄丟了。”


    我在院子裏沒那麽受歡迎,在院子裏,隻有男女愛情才是重要的話題。當我告訴卡梅拉·佩盧索我在學校裏考第一時,她馬上對我說,阿方索經過她身邊時,死死地盯著她看。吉耀拉·斯帕紐洛非常痛苦,因為她的拉丁語和數學都不及格,她想挽回一點麵子,就說吉諾在追她,但她不願意,因為她愛上了馬爾切洛·索拉拉,可能馬爾切洛也愛她。當我一門門告訴莉拉我的成績時,她也沒表現得特別高興,她還是用平常那種壞壞的語氣,笑著說:


    “他們沒給你十分啊?”


    我覺得很難過,隻有平時表現的成績才能得十分,主要課程的成績,老師沒給任何人十分。但她那句話,讓我心裏馬上敲起了鼓:假如她和我一起去上中學,和我在同一個班,假如她家人允許的話,那她現在的分數應該都是十分。這是我一直都明白的事情,她也明白這一點,她在提醒我。


    我回到家裏,內心很痛苦,雖然我得了第一名,但我並不是名副其實的第一名。另外,我父母已經開始商量著怎麽安頓我的問題,現在我已經有了初中畢業證。我母親想求文具店的老板娘讓我當售貨員。她覺得我學習那麽好,非常適合賣學校裏用的鋼筆、鉛筆、本子和書籍。我父親幻想著通過他在市政府裏認識的熟人,讓我謀到一份好差事。我內心很憂傷,但無法描述是一種什麽東西,那種憂傷一直在上升、膨脹,以至於周末的時候,我都不想出家門。


    我不再覺得滿意,所有一切都讓我感到迷惘。我經常看著鏡中的自己,我沒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金色的頭發現在變成了栗色,我的鼻子很寬,很扁,我的身體在橫向發展,沒有長高。我的皮膚也變得很糟糕:額頭、下巴和腮幫子上出現了一片片紅色的丘疹,慢慢有些發紫,疹子上還有一個發黃的尖。我開始主動幫母親打掃衛生,做飯,收拾弟弟們搞亂的東西,照顧小妹妹埃莉莎。空閑的時候,我也不出門,坐在角落裏讀我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格拉齊亞·黛萊達、皮蘭德羅、契訶夫、果戈理、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有時候,我非常渴望去修鞋的鋪子裏找莉拉,和她談論那些我喜歡的小說人物,還有我背下來的那些話,但後來不了了之。我知道她會潑冷水,她可能會說起她和裏諾的計劃:鞋子、鞋廠和錢。我慢慢覺得自己讀的那些小說一點用處也沒有,我的生活很蒼白,未來我會成為一個肥胖、臉上長滿痘痘的售貨員,在教堂對麵的文具店裏賣東西,或者成為市政府的一個職員,一個老姑娘,遲早會成為一個斜眼的跛子。


    一天,我收到一份書麵邀請,上麵有我的名字,費拉羅老師讓我星期天早上去圖書館。我決定采取行動,開始打扮自己,我想像小時候那樣漂亮,假裝自己還是以前的樣子。我用了很長時間擠臉上的痘痘,後來臉比之前更紅了。我戴上了母親的銀手鐲,把頭發散開,但還是不喜歡我自己,我很鬱悶。在那個炎熱的季節,從早上開始,熱氣就像一隻發燒的手一樣籠罩著整個城區,我走到了圖書館。


    我馬上看到那裏有一小群人,有小學生和他們的家長,還有一些中學生,他們從大門裏進去,情況和平時不一樣。我也進去了,那裏有一排排椅子,位子上都坐滿了人,牆上有彩色條幅,神父、費拉羅老師,甚至連小學校長和奧利維耶羅老師都在場。我發現,費拉羅老師推出了一個獎勵優秀讀者的辦法,他按照登記簿,給那些借書最多的人獎勵一本書。因為獎勵儀式馬上要開始了,所以暫時停止借書。我坐在大廳最後一排,用目光搜尋著莉拉,但我隻看到吉耀拉·斯帕紐洛,她和吉諾還有阿方索在一起。我很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非常不自在。過了一會兒,卡梅拉和她哥哥帕斯卡萊坐在了我身邊。我們打了招呼。你好。你好。我用頭發擋住了發紅的臉頰。


    那個小小的頒獎儀式開始了,得獎的人有:第一名拉法埃拉·賽魯羅,第二名費爾南多·賽魯羅,第三名農齊亞·賽魯羅,第四名裏諾·賽魯羅,第五名埃萊娜·格雷科——也就是我。


    這讓我覺得很好笑,帕斯卡萊也想笑,我們相互看著,壓抑著笑聲。這時候,卡梅拉小聲問:“你們笑什麽?”我們都沒回答,又相互看了一眼,用手捂著嘴笑。我感覺我的眼睛裏洋溢著笑,忽然間我覺得很快樂。費拉羅老師問了好幾次,賽魯羅家的人有沒有到場,後來我被叫上去領第五名的獎品。費拉羅老師讚揚了我,把傑羅姆·k.傑羅姆的《三人出海記》交到了我手上。我對他表示感謝,然後怯生生地問:


    “我能不能把賽魯羅家的獎品也領了,我會帶給他們的。”


    老師把獎給賽魯羅家的所有書都給了我。我們出去時,卡梅拉滿臉不悅地趕上了吉耀拉——她正和阿方索、吉諾聊得興高采烈。這時候,帕斯卡萊用方言對我說,裏諾看書把眼睛都看壞了;鞋匠費爾南多晚上不睡,不停地看書;農齊亞太太站在灶火旁,一邊煮土豆和麵條,一邊看書,一隻手拿著一本書,另一隻手拿著長柄勺。他說的這些話讓我覺得更好笑了。他上小學時和裏諾一個班,而且是同桌。他眼睛裏泛著喜悅的淚花,告訴我,他們倆加在一起——他和同桌裏諾相互幫助,加上留級的那幾年,他們上了六七年學之後,勉強能讀出來的字是:鹽、香煙、肉食店、郵局、電報……他問我,他以前的同桌得到的獎品是什麽。


    “《死去的布魯格斯》。”


    “是不是鬼故事?”


    “我不知道。”


    “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找他,把書給他?最好是讓我親手交給他,好嗎?”


    我們又笑了起來。


    “可以啊。”


    “他們把獎頒給了裏諾,真是太逗了!分明是莉拉讀了那些書,我的天啊!那姑娘實在太厲害了。”


    帕斯卡萊·佩盧索對我的關注讓我倍受安慰,我喜歡和他一起笑。也許我也沒那麽醜,我想,也許是我無法欣賞自己。


    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是奧利維耶羅老師。我走到她跟前,她用一種審判的目光看著我,她用一種權威的語氣對我說:


    “你長大了,你真漂亮。”她的話幾乎讓我對自己的長相產生了自信。


    “老師,這不是真的。”


    “真的,你像一個明星,身體很棒,很豐滿,而且功課也很好。我聽說你在學校得了第一名。”


    “是的。”


    “現在你打算做什麽?”


    “我要開始上班。”


    她驚歎了一下,說:“想都不要想!你應該繼續讀書。”


    我不安地看著她,我還有什麽要學的呢?我一點都不了解教育體係,不知道在初中畢業之後還有什麽,我對高中、大學這些詞匯都沒有概念,它們就像我在小說裏讀到的那些詞匯一樣抽象。


    “我不能繼續讀書,我父母不會讓我繼續念書的。”


    “拉丁語老師給了你多少分?”


    “九分。”


    “你肯定?”


    “肯定。”


    “那我和你父母談。”


    我做出要離開的樣子,我得說當時自己有些害怕。假如奧利維耶羅老師真的到我家裏去,讓我父母親繼續供我讀書,家裏又會爆發新的戰爭,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這個場麵。我更願意接受現在的狀況:在家裏幫母親幹活,在文具店裏工作,接受我臉上長的痘痘,身體健壯、肥美——就像奧利維耶羅老師說的那樣,過著悲慘、辛苦的生活。莉拉不是已經有三年沒上學了?那個鞋匠家的女兒,不是曾經也滿懷夢想嗎?


    “老師,謝謝,”我說,“再見。”


    但奧利維耶羅老師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別和那人浪費時間,”她指著帕斯卡萊對我說,帕斯卡萊這時候在等我,“他做泥瓦匠,不會有什麽前途,而且他出身很糟糕,他父親是一個共產黨,還把堂·阿奇勒殺了。我不希望你和他來往,他和他父親一樣,一定也是個共產黨。”


    我點頭表示同意,沒和帕斯卡萊打招呼就離開了。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後來就跟了過來,距離我大約十幾步遠。他不是一個很帥氣的小夥子,但我也不是個漂亮姑娘。他鬈曲的頭發是黑色的,因為經常曬太陽,所以皮膚黝黑,他的嘴很大,他是一個殺人犯的兒子,也許還是個共產黨。


    我心裏在琢磨著“共產黨”這個詞,這個詞對我來說沒什麽意思,但在老師的嘴裏成了一個貶義詞。共產黨!共產黨!共產黨!我覺得這個詞很迷人,共產黨、殺人犯的兒子。這時候,我走到了拐彎的地方,帕斯卡萊趕上我了,我們一起走了段路,一直到離我家很近的地方。我們又笑了起來,約好了第二天見麵,一起去鞋匠的鋪子裏,把那些書給莉拉和裏諾。在離開之前,帕斯卡萊對我說,他、他妹妹還有幾個願意去吉耀拉家的人下個星期天會一起學跳舞。他問我願不願意去,又說我也可以叫上莉拉。我驚異得張大了嘴巴,我知道母親是不會讓我去的,但我還是說:“好吧,我想一下。”他伸出手來,我還不習慣那種方式,就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硬,很粗糙,我馬上把手縮了回去。


    “你一直做泥瓦匠啊?”我問他,盡管我知道他在做什麽。


    “是的。”


    “你是共產黨嗎?”


    他用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是的。”


    “你去波橋監獄看你父親嗎?”


    他變得很嚴肅。


    “我一有機會就去。”


    “再見。”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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