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那不勒斯臭氣熏天,非常炎熱。對於我的變化——沒有青春痘了、曬得黝黑,我母親沒說一句話,隻是譴責我提前回去了。


    “你做什麽了?”她問,“你是不是表現得不好,你老師的親戚把你趕走了?”


    我父親的態度不一樣,他眼睛亮晶晶的,說了很多好話,其中有一句他重複了上百遍,就是:“天呐!我有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兒。”我的幾個弟弟用很鄙視的語氣說:


    “真像個黑鬼。”


    照鏡子時,我自己也覺得很驚異:太陽讓我的頭發變得金燦燦的,但我的臉、手臂和腿像是被深色的金油刷過一樣。在伊斯基亞島上時,那裏的人都曬得黝黑,我淹沒在那兒的顏色中,我的變化讓自己非常適應那個環境;但現在我回到了這個城區,在這裏,每張臉、每條街道都展現出那種病態的慘淡,我覺得自己和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人們、居民區,還有車來車往、塵土飛揚的大路,都讓我感覺像報紙上印的照片一樣黯淡模糊。


    我一有機會就跑去找莉拉。我在院子裏叫她,她先從窗子探出頭來,然後從大門裏出來了。她擁抱了我,吻了我的臉,說了很多恭維我的話,都是她之前從來沒說過的,那種公然表現出來的親密讓我很不適應。她還是之前的她,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裏,還是有了一些變化,她不再像一個女孩,而更像一個女人——一個至少十八歲的女人,那時候我覺得十八歲已經很大了。那些舊衣服穿在她身上,看起來又短又窄,就好像她在很短的時間內長大了,身體在衣服裏呼之欲出。她比之前更高了,肩膀很端正,亭亭玉立,她的臉色很蒼白,脖子很細,看起來很嬌嫩,她的那種秀美是很罕見的。


    我感到她很不安,在路上走著的時候,有好幾次她的眼睛看著四周和身後,但她沒給我解釋原因。她隻是說:“你跟我來。”她讓我陪她去斯特凡諾家的肉食店。她挽著我的胳膊,我們到了店裏。她說:“這件事情我隻能和你一起做,幸虧你回來了,我以為我要等到九月底呢。”


    我們從來都沒有那麽親密地挽著手走路,我們氣喘籲籲地向小公園走去,非常幸福地相聚在一起。她跟我說,事情一天比一天糟糕。前一天晚上,馬爾切洛帶著點心和香檳到了家裏,還送給她一顆鑲鑽戒指。為了避免當著父母的麵發生衝突,她當時接受了,把戒指戴在了手指上,但在他離開之前,她毫不客氣地在門口把戒指還給了他。馬爾切洛抗議了一下,再次威脅了她,卻忽然失聲痛哭起來。費爾南多和農齊亞馬上發現出了狀況。她母親對馬爾切洛有好感:她喜歡馬爾切洛每天晚上帶來的好吃的,也很自豪家裏擁有一台電視機;費爾南多覺得自己的苦日子到頭了,如果和索拉拉家攀上親,他的未來就有保障了。就這樣,馬爾切洛剛走,莉拉的父母就開始審訊她,問她發生了什麽,比往常逼迫得更緊。最後的結果是:經過那麽長時間後,裏諾第一次袒護了她。他叫喊著說,假如妹妹不願意嫁給馬爾切洛那個混蛋,那她有充分的理由拒絕他。如果他們再逼下去的話,他會把一切都燒掉,房子、鋪子,還有自己和全家。父子倆又打起來了,農齊亞在中間勸架,鄰居都被吵醒了。不僅如此,裏諾臨睡前非常激動,他忽然就睡過去了,但過了一個小時,他又開始夢遊。他們在廚房發現了他,他正在一根接一根地點燃火柴,放在燃氣灶上,就好像看是不是漏氣。


    農齊亞驚恐萬分,叫起了莉拉。她對莉拉說:“裏諾真的想把我們都燒死。”莉拉跑去看了,她讓母親放心,說:“裏諾還在做夢,和他醒著時不一樣,他隻是擔心有沒有漏氣。”她把哥哥帶到了床上,讓他接著睡。


    “我實在受不了了,”她最後說,“你不知道,我正在經曆什麽,我必須打破這個局麵。”


    她緊緊地擁抱了我,就好像我能給她能量。


    “你現在很好,”她說,“你一切都很順,你應該幫我。”


    我回答說,她有什麽事情盡管跟我說,我會全力以赴幫助她。她好像鬆了一口氣,拉著我的胳膊,低聲說:


    “你看。”


    我遠遠看到太陽底下一個紅色的、亮閃閃東西。


    “那是什麽?”


    “你看不見嗎。”


    “我看不清楚。”


    “那是斯特凡諾買的新汽車。”


    那輛汽車停在肉食店門口,肉食店擴張了,現在有兩個入口,裏麵擠滿了人。那些顧客在排隊等候的間隙,會用很羨慕的目光看著那輛車,那是財富和地位的象征。我們的小區從來都沒出現過這種車:敞篷車,用玻璃和金屬做成,那是闊人才有的車,索拉拉兄弟的“菲亞特1100”簡直沒法比。


    我走近那輛汽車看,這時候莉拉在陰涼處,很警惕地看著街道,就好像時刻防備著自己被強奸。在門檻那裏,斯特凡諾探出頭來,身上的襯衣油乎乎的,他頭很大,額頭很高,讓人感覺有些比例失調,但並不難看。他穿過馬路,很熱情地跟我打了個招呼,說:


    “你看起來真棒,像個電影明星。”


    他看起來也很棒,像我一樣,他也被曬黑了,也許整個城區,隻有我們倆看起來很健康。我對他說:


    “你曬得真黑啊。”


    “我放了一個星期的假。”


    “你去哪裏了?”


    “伊斯基亞島。”


    “我也在伊斯基亞。”


    “我知道。莉拉跟我說了:我在伊斯基亞找了你,但一直沒找到。”


    我用手指著汽車。


    “真漂亮。”


    斯特凡諾的臉上泛起了一絲很有節製的得意,他指著莉拉,用充滿興趣的目光打量著她,對我說:


    “這是我給你朋友買的,但她一直不相信。”


    我看著莉拉,她在陰涼處,非常嚴肅,表情有些僵。斯特凡諾用有些諷刺的語氣對她說:“現在萊農奇婭回來了,你打算怎麽辦?”


    莉拉用一種幾乎有些遭罪的語氣說:“我們走吧!但你要記住,你邀請的是她,而不是我,我隻是給你們做伴的。”


    他笑了一下,回到商店裏。


    “發生了什麽事?”我有些迷茫地問。


    “我不知道。”她回答說。她想說她不知道自己具體在搞什麽。她看起來像在算一道很難的數學題,但表情並不像往常那樣放肆,她看起來顯然很擔心,就好像正在做一個實驗,但對結果並不是很確信。“一切都開始於斯特凡諾買了這輛汽車。”她對我說,他開始就像開玩笑,但後來越來越嚴肅,他說買這輛車子是為了她,是為了能打開車門請她坐上去,至少一次。“這車隻適合你坐。”他是這麽對莉拉說的。從七月底他們把車子交付給他開始,他就一直請求她上去,但他的方式很客氣,並不煩人。他請求她先和阿方索坐上他開的車兜一圈,然後是和皮諾奇婭,最後和他母親,但她一直都回絕了。最後她終於答應他了,她說:“等萊農奇婭從伊斯基亞回來時,我再和你兜風。”現在,我們在那裏,該發生的事情總會發生。


    “他知道馬爾切洛的事情嗎?”


    “他當然知道。”


    “然後呢?”


    “他還是堅持要那麽做。”


    “我很害怕,莉拉。”


    “你記不記得,我們做了多少讓人害怕的事情?我特意等你回來。”


    斯特凡諾回來時脫掉了白褂子,他頭發很黑,臉色也很黝黑,眼睛又黑又亮,他穿著白襯衣、黑褲子。他打開汽車門,坐到方向盤後,打開了車篷。他這麽做是為了讓我坐到後排的位子上,但莉拉攔住了我,她自己坐在了後麵。我很不自在地坐在了斯特凡諾旁邊。他馬上開動車子,向新修建的小區方向開去。


    風很涼爽,我覺得很舒服,我陶醉於汽車的速度,同時也陶醉於斯特凡諾·卡拉奇的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自信和平靜。我覺得,雖然莉拉沒說什麽,但她已經向我解釋了一切。事情就是這樣:那輛鮮紅色的跑車買來就是為了載著她兜風的,這隻是開始。事實上,盡管那個開車的年輕人知道馬爾切洛·索拉拉的事,他正在打破男人間的規矩,但並沒有明顯的不安。是的,我當時在車上,忽然被卷進了那件事,我的出現可以掩蓋他們之間的一些私密談話,甚至他們的關係。但這到底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呢?當然,這一圈兜下來,會發生一些比較重要的事。莉拉自己不知道,也不想告訴我那些具體的事情讓我理解。她是怎麽想的呢?她不可能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要比她從墨水瓶裏向外甩紙片更糟糕。然而,極有可能,她也不知道自己具體要幹什麽。她就是這樣,會打破平衡,就是為了看到有沒有另一種方式可以重新恢複平衡。因此,我們坐在跑車上,頭發在風中散開,斯特凡諾駕駛技術非常熟練,他心滿意足,我坐在他旁邊,就像是他的女朋友。我想著他說我像一個電影明星時的目光,想著是不是有一種可能性,就是他喜歡我超過喜歡我的朋友。我想著馬爾切洛·索拉拉可能會向他開槍,就覺得不寒而栗。他瀟灑自信的動作,會像莉拉描述銅鍋一樣,不再那麽牢不可破。


    我們朝那些新建的樓房開去,就是為了避免經過索拉拉酒吧前麵。


    “我不在乎馬爾切洛是不是能看到我們,”斯特凡諾平靜地說,“但如果你在乎的話,那我們繞過去。”


    我們鑽進了隧道,向海邊方向開去。很多年之前我和莉拉一起走過那條路,就是後來下雨的那次。我提到了那次經曆,她笑了,斯特凡諾想讓我們講講。我們講了那次出行的所有經過,大家很開心,最後我們到了格拉尼裏。


    “你們覺得怎麽樣?速度挺快的,是不是?”


    “非常快。”我熱情地說。


    莉拉沒有做任何評論。她看著四周,時不時會拍著我的肩膀,給我指那些房子,還有路上衣衫襤褸的人,就好像她得到了一個結論,一件我應該馬上明白的事情。最後,沒有任何前言,她很嚴肅地問斯特凡諾:


    “你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嗎?”


    他在後視鏡裏尋找她的眼睛。


    “和誰不一樣?”


    “你知道的。”


    他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用方言說:


    “你想讓我說實話嗎?”


    “是的。”


    “我的出發點是那樣的,但我不知道事情會有什麽結果。”


    我那時候才發現,莉拉一定是有很多事沒告訴我。那種充滿暗示的語氣證明了他們的關係很密切,他們已經在其他時候交談過了,不是開玩笑,而是很嚴肅地談過了。我在伊斯基亞的那段時間到底錯過了什麽?我轉過身去看她,她沒有回答。我想是斯特凡諾的回答太模糊了,讓她有些煩躁。我看到她在陽光下眯著眼睛,襯衣鼓鼓的,胸口在起伏,風灌進了她的衣服。


    “這地方要比我們那裏還窮,”說完這些,她又笑著說,“你不要以為我忘了你想紮我舌頭的事。”


    斯特凡諾點了點頭。


    “那是另一個時代的事了。”他說。


    “你那時候個子是我的兩倍高,真是欺軟怕硬。”


    他有些尷尬地微笑了一下,沒接她的話茬,加速向港口方向開去。這次兜風不超過半個小時,我們向雷蒂費洛區和加裏波第廣場方向開去。


    “你哥哥狀態不好。”我們快到小區跟前時,斯特凡諾說。他還是從後視鏡裏看她,然後問:“櫥窗裏展示的那雙鞋子,就是你們做的嗎?”


    “做鞋的事情,你又不懂!”


    “裏諾一直在說那雙鞋。”


    “還有呢?”


    “那雙鞋很漂亮。”


    她眯起了眼睛,好像眼睛快要閉上一樣。


    “那你就買了吧。”她用通常那種挑釁的語氣說。


    “你們要賣多少錢?”


    “你要和我父親談。”


    斯特凡諾很果斷地掉頭了,我一下子撞在車門上,我們向修鞋的鋪子方向開去。


    “你要做什麽?”莉拉問,她滿臉驚恐。


    “你說讓我買了,我現在就去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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