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很奇怪,但這個事實並沒有破壞那場聚會帶給我的愉悅,我很高興自己出現在那棟房子裏,出現在那些有錢人中間。我愛尼諾,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當然,麵對當時的情景,我本應該很痛苦,因為這又一次證明了我永遠不會得到他,但我並沒有很難過:他有女朋友了,他的女朋友無論在哪個方麵都比我好,這我知道。但是他的女朋友是加利亞尼老師的女兒,她出生在這個家裏,在這些書中間長大,這有些出乎我的預料。我馬上意識到,我麵對的一切並沒有讓我心痛,這個現實倒是讓我很安心,我覺得他們選擇彼此名正言順,自然而然。總之,我好像忽然看見了一對非常完美、非常相配的伴侶,隻需要欣賞,不能妄加評判。


    但不僅僅如此。阿爾曼多向他妹妹介紹我:娜迪雅,這是埃萊娜,媽媽的學生。那個女孩聽了,馬上激動得一下子過來擁抱了我,低聲說:“埃萊娜,認識你我真是高興啊!”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她就開始說起我的好話,而且不是她哥哥那種開玩笑的語氣。在我看來她激動的口氣和她媽媽在課上讀我寫的作文時的興奮一模一樣,她說,她太喜歡我寫的東西,也喜歡我的寫作風格。當時的情景讓我覺得有意義,因為我最在乎的人都在場,尼諾和莉拉,他們倆都在,他們可以看到我在那個家裏備受欣賞和喜愛。


    我表現得非常隨和友好,我之前從沒發現自己的這一麵,我馬上從容地和他們聊了起來。我用一種文雅的意大利語和他們聊天,我一點兒也沒覺察出來有什麽不自然的地方,那是我在學校裏使用的語言。我問了尼諾他在英國旅行的情況,問了娜迪雅在讀什麽書,聽什麽音樂。我有時候和阿爾曼多跳舞,有時候和其他男孩跳,從來都沒有停下來過,我覺得自己甚至能跳搖滾,在我跳搖滾時,我的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還好沒有打碎。那是一個非常美妙的夜晚。後來我看到尼諾和莉拉聊了幾句,邀請她跳舞,但她拒絕了,她從舞廳裏走出去,我看不到她了。過了很長時間,我才想起我的朋友來。我先是跳了很長時間的舞,後來又和阿爾曼多、尼諾還有其他幾個同齡人聊了天,最後和娜迪雅一起來到了陽台上,因為屋裏麵很熱,而且,他們想讓加利亞尼老師也加入我們的談話,那時她正一個人在陽台上吸煙,呼吸新鮮空氣。“來吧。”阿爾曼多拉著我的手說。我回答說:“我去叫我的朋友。”然後擺脫了他的手。我感覺整個人都很熱,我滿屋子找莉拉,最後我在一麵全是書的牆壁前找到了她。


    “來吧,我們去陽台。”我說。


    “去陽台上幹什麽?”


    “涼快一下,聊會兒天。”


    “你自己去吧。”


    “你待煩啦?”


    “沒有,我看書呢。”


    “你看到了吧?這裏書太多了。”


    “是的。”


    我感覺她很不高興。也許是因為整個晚上她都被忽視了,也許是因為她的無名指上的婚戒的緣故,或者是因為在這個地方,沒人讚美她的容貌,娜迪雅的美貌才是最受青睞的。或者是因為她盡管已經有了丈夫,已經懷孕過一次,而且經曆了一次流產,盡管她設計了鞋子,她會賺錢,但在這所房子裏,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她不能像在我們的城區裏那樣引人注目。就這樣,忽然間我想起了在莉拉結婚的那一天,我感受到的那種不安和與周圍環境的格格不入。我和這些人在一起很自在,要比和我們城區裏的年輕人在一起舒服。唯一讓我感覺到不安的是莉拉現在很不合群,她像是被邊緣化了。我把她從書架旁邊拉開,拉到了陽台上。


    其他人還在跳舞,我們圍繞著加利亞尼老師形成了一個小圈子,有三四個男孩子,還有兩個女孩。但是隻有男生在說話,唯一一個帶著諷刺的語氣插話的女性是加利亞尼老師。我馬上發現,幾個年齡大一些的男孩子:尼諾、阿爾曼多和一個叫卡羅的男生都覺得和老師爭辯很不合適,於是他們之間進行爭論,隻是把她當成一個最後判定勝負的裁判。阿爾曼多和他母親針鋒相對,但實際上針對的是尼諾。卡羅支持老師的觀點,但要說服其他兩個人,他就要說出自己的想法,而且要和老師說的有所不同。尼諾非常客氣地表示,他不讚同加利亞尼老師的觀點,他的想法和阿爾曼多以及卡羅完全相反。


    我非常入迷地聽他們談話,他們說的那些話就像一些花骨朵,要麽在我的腦子裏盛開,因為那都是我比較熟悉的話題,那樣我就會很活躍,很投入地參加;要麽就像我不熟悉的地形,我就會退後,隱藏自己的無知。第二種情況讓我覺得很不安:我有時候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麽,我聽不懂。對於我來說,那都是沒有意義的聲音,他們向我展示出一個全新的世界,充滿了人、事件還有思想,真是一個無窮無盡的世界。我在夜晚進行的閱讀根本就不夠,我還需要更加努力才能對尼諾、加利亞尼老師、卡羅和阿爾曼多說:是的,我明白,我知道。整個地球受到了威脅,核戰爭,殖民主義,新殖民主義,“黑腳”移民4,養老保險基金,國家自由開放前沿,反共熱潮,戴高樂主義,法西斯,法國,集團軍,宏偉,榮耀,薩特是一個官本位主義者,但他還是看重巴黎的共產黨,工人階級,法國和意大利的糟糕情況,左派應該更加開放,薩拉蓋特5、南尼6。範範尼7在倫敦、麥克米倫8,我們這個城市的天主教民主黨的大會,範範尼主義者,阿爾多·莫羅9,左翼天主教民主黨,那些被權力腐蝕的意大利共產黨……


    “如果這樣發展下去,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黨派就會變成一個社會民主黨。你們看到了萊奧內在新學期開幕式上的表現了嗎?”阿爾曼多搖了搖頭,有些鄙夷地說:“通過計劃是改變不了世界的,需要流血,需要暴力解決。”


    尼諾非常平靜地回答他說:規劃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工具。


    他們談論得非常熱烈,加利亞尼老師很關注幾個男生說的話。他們知道的東西可真多啊,就好像了解這個地球上的所有事情。後來尼諾帶著欣賞的語氣提到了美國,他像英國人那樣說了幾句英語。我注意到,在短短的一年時間裏,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有力、低沉,甚至有些沙啞,不再像他在莉拉的婚禮上,或者在學校裏時那麽生硬。他提到了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就好像他去過了那裏一樣,他還提到了丹尼洛·多爾奇10、馬丁·路德·金和伯特蘭·羅素,他講到了他很讚同的一個機構——“世界和平旅”,駁斥了阿爾曼多的觀點,因為剛才談到這個機構的時候,後者用了一種諷刺的語氣。然後他們的語氣變得激烈,音調也提高了。啊,他真的太帥了!他說,從技術上來講,這個世界有能力從地球上清除殖民主義、饑餓和戰爭。我簡直太激動了,盡管他們提到的成千上萬的事情我都不了解——什麽是戴高樂主義11、養老保險基金、社會民主黨、左派的開放、丹尼洛·多爾奇、伯特蘭·羅素、“黑腳”移民,範範尼主義者又是哪些人,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發生了什麽事情,阿爾及利亞發生了什麽事情——我感覺到一種迫切的需求,之前一直都有的一種需求,就是無論尼諾要做什麽,我都要關心他,照顧他,保護他,支持他。那是整個晚上我唯一對娜迪雅感覺嫉妒的時刻,她站在尼諾身邊,像個仙女一樣光芒四射。然後我聽到自己嘴裏說出了一些話,就好像不是我自己說的,而是另一個懂得更多、更有自信的人決定通過我的嘴說出那些話。我在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的情況下就開始說話,在聽他們討論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回想著我在加利亞尼老師的報紙上麵看到的話,我急於表達自己,想證明自己的欲望戰勝了羞怯。我采用了我做希臘語和拉丁語翻譯時使用的意大利語,我支持尼諾的觀點。我說我不想生活在一個充滿戰亂的世界,我說我們不應該再重複之前那一代人犯下的錯誤,如果現在發生戰爭的話,那將是一場針對核武器兵工廠的戰爭。假如我們允許使用那些武器,那我們要比納粹更加糟糕。啊,說到這些的時候,我非常激動,我感覺自己的眼裏充滿了淚水。最後我總結說,這個世界有太多暴君和受苦受難的人,迫切地需要改變,但需要通過和平手段來改變。


    我不知道我說的話是不是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可,阿爾曼多看起來不是很高興,還有一個金發的女孩,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盯著我,臉上帶著一種諷刺的微笑。但是,當我說話的時候,尼諾就已經開始點頭了。加利亞尼老師在我說完後,馬上說了自己的想法,她有兩次提到了我說過的話,她說:“就像剛才埃萊娜說的。”娜迪雅也支持我,她離開尼諾,過來在我耳邊說:“你真的太棒了,太勇敢啦!”莉拉這時候在我旁邊,她沒有說話。但當老師正在說話的時候,她拽了一下我,用方言輕聲說:


    “我困死了,你問問電話在哪裏,我要給斯特凡諾打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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