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關係第一次破裂了。從那天晚上起我們開始了長時間的分離,我經曆了一段漫長痛苦的時光。


    我的情緒久久不能平複。在那一刻之前,曾經有過上千個讓我們關係破裂的理由:她的不愉快、她的任性和肆意妄為,但她從來沒有像那天晚上那樣,公然侮辱我。我再也沒有去肉食店找她,盡管她給我買了課本,盡管我們已經打賭了。我後來也沒有去告訴她,我的升級考試兩門是九分,其他都是八分。學校剛剛放假之後,我就開始工作了,在邁佐卡農內街上的一家書店裏工作,我從我們的城區消失了,但我沒有告訴她。那天晚上她對我的譏諷,並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越來越清晰了,我對她的怨恨也越來越強烈,我無法原諒她。我永遠都不會想到,就像之前在其他場合一樣,她竟是通過侮辱我來化解她遭受的屈辱。


    讓我能灑脫離開她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我很快得知,在那場聚會中我給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一天,在中午吃飯休息的時候,我在邁佐卡農內街上逛蕩,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阿爾曼多,他正要去考試。我發現他在上大學,考試非常難,但是在去聖多梅尼克·馬奇奧區之前,他還是停下來跟我聊了幾句,他又聊起了政治話題,而且恭維了我很多次。晚上他甚至跑到書店裏來找我,他考試得了二十八分,他很高興。他問我要了電話號碼,他問我星期天能不能一起出去散步。我對他說星期天我要在家裏幫我母親幹活。他又說起了拉丁美洲,他打算大學畢業以後馬上去那裏,說服那裏的窮人拿起武器,對付那些壓迫者。他的話題扯得那麽遠,我不得不在我的老板發火之前,讓他走了。總之我很高興,因為很明顯,他喜歡我。我對他很客氣,但我不會和他約會。無論如何,莉拉的話還是給我的心裏留下了陰影,我覺得我穿衣很糟糕,頭發也梳得很難看,說話語調很虛偽,而且還很無知。學校放假後,沒有加利亞尼老師的幫助,我閱讀報紙的習慣也中斷了,因為錢很有限,我覺得沒必要自己掏錢買報紙。對我來說,那不勒斯、意大利還有整個世界重新又陷入了一片灰暗之中,我根本不知道這世界上正在發生的事情。對阿爾曼多說的話,我點頭表示認可,但我基本上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第二天,又是一場驚喜,我正在打掃書店地板時,尼諾和娜迪雅出現在我麵前。阿爾曼多告訴了他們我工作的地方,他們特意過來跟我打招呼。他們建議星期天我們一起去看電影,我不得不用回答阿爾曼多的話來拒絕他們:我去不了,因為整個星期我都在外麵工作,星期天我的父母親希望我待在家裏。


    “你可以在城區裏散步嗎?”


    “這個可以。”


    “那我們星期天來找你。”


    這時候,書店老板用一種很不耐煩的語氣在叫我——那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臉上的皮膚看起來髒兮兮的,他目光猥褻,也很易怒,他們馬上走了。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天早上,時間已經不早了,我聽見院子裏有人叫我,我聽出是尼諾的聲音。我探出頭去,看到他是一個人來的。在短短的幾分鍾裏,我就把自己收拾得可以出去見人了,我沒有告訴我母親我要去哪兒就跑了下去,我非常幸福,也非常不安。當我麵對他的時候,我簡直喘不過氣來。“我隻有十分鍾時間。”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們沒出去在大路上散步,而是圍著小區裏的樓走著。為什麽娜迪雅沒有來?為什麽她不能來,但他還是照樣提出了那個建議?我沒有問他,但他還是說了。娜迪雅父親家的親戚來了,她不得不待在家裏。尼諾堅持自己來了,一來是為了再看看這個城區,另外是給我帶些閱讀的東西,是《南方新聞》雜誌的最新一期。他把那本雜誌遞給我,但不是很痛快,我對他表示感謝。他說了些這本雜誌的壞話,我想他既然那麽說,那為什麽還要把雜誌送給我。“有些教條,”他笑著補充說,“就像加利亞尼老師,像阿爾曼多。”然後他變得嚴肅起來,用一種老人似的語氣對我說,他覺得自己欠老師的太多,如果不是她的話,他的整個高中階段就是在浪費時間,但需要小心她,防備她,她最大的缺點——他強調說——就是不允許別人和她的想法不一致。你可以從她那裏獲取她給你的,但後麵的路你要自己走。最後他的話題又回到了雜誌上,他說加利亞尼也在這個雜誌上寫東西。他忽然轉變了話題,提到了莉拉:“你如果有機會,可以讓她讀一下。”我沒有告訴他,莉拉現在什麽也不看,她現在是卡拉奇太太,和她小時候相比,她身上唯一保留下來的就是她的壞。我回避了莉拉的話題,問起了娜迪雅。他告訴我,她這個暑假會和家人一起出去旅行,開車一直到挪威,然後在阿納卡布裏度過剩下的時間,她爸爸在那裏有一套房子。


    “你會去找她嗎?”


    “我會去一兩次,我得學習。”


    “你母親還好嗎?”


    “非常好。今年她會去巴拉諾,她和房東已經和好了。”


    “你和你家人一起度假嗎?”


    “我?和我父親?我才不會。我在伊斯基亞島,但是我自己去。”


    “你去哪兒?”


    “我有一個朋友,他在弗裏奧有一套房子。父母讓他整個夏天都待在那裏,我們會在那裏一起學習。你呢?”


    “我在邁佐卡農內的書店工作,一直要到九月。”


    “包括八月十五,聖母升天日?”


    “不,八月十五我不上班。”


    他微笑了:


    “那你來弗裏奧吧,房子很大,也許娜迪雅也會來待兩三天。”


    我很激動地微笑了。弗裏奧?伊斯基亞島?在一套沒有大人的房子裏?他還記得瑪隆蒂海灘嗎?他還記得我們在那裏接吻過嗎?我說我要回去了。“我會再來的。”他許諾說,“我想知道你對這本雜誌的看法。”他低聲補充了一句,手插在口袋裏:“我喜歡和你說話。”


    實際上,他一直在說話。我忽然變得很驕傲,也很感動,因為他在我麵前很自在,盡管我幾乎什麽都沒有說。我輕聲說:“我也喜歡和你說話。”我正要從大門裏進去,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們倆都很不安。那是一聲刺耳的尖叫聲,打破了周日院子裏的寂靜,我看到梅麗娜從窗口探出頭來,她張開雙臂想要引起我們的注意。這時候尼諾也很不安,他轉身去看,梅麗娜叫喊得更加厲害了,用一種夾雜著歡欣和焦慮的聲音喊道:“多納托。”


    “這是誰?”尼諾問。


    “梅麗娜。”我說,“你記得嗎?”


    他做出一個很不自在的表情。


    “她在喊我嗎?”


    “我不知道。”


    “她喊多納托。”


    “是的。”


    他又一次轉過身去看梅麗娜的窗口,那個寡婦還是在繼續呼喊那個名字。


    “你覺得我長得像我父親嗎?”


    “不像。”


    “你確信?”


    “是的。”


    他有些心神不安地說:


    “我走了。”


    “好吧。”


    他快步走開了,聳著肩膀,這時候梅麗娜喊得更起勁、更激動了:“多納托!多納托!多納托!”


    我也很快逃開了,我回到家裏,心還在怦怦地狂跳,思緒萬千。尼諾和他父親一點兒也不像:身材不像,麵孔也不像,動作甚至聲音和目光也不像。他不是一個尋常的孩子,他太漂亮了,他那淩亂的長頭發真是迷人,他和其他男性一點兒也不像,整個那不勒斯沒有任何人像他那樣。盡管我才上高三,他已經上大學了,但他欣賞我,還特意在星期天來看我。而且他關心我,特意來提醒我要注意的事情,提醒我加利亞尼老師很好很善良,但也有她的缺點。他把那本雜誌帶給我,相信我能看懂,而且能和他進行討論,他甚至邀請我在八月十五號去伊斯基亞島,去弗裏奧。雖然那不是一個真正的邀請,因為對我來說不可行,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的父母不像娜迪雅的父母,他們不會讓我去的,然而他還是邀請了我,因為他想傳達的話外之音是:我很想見你,我很高興像之前一樣,在港口,在瑪隆蒂海灘上和你聊天。好的,我一定去!我聽到了我腦子裏的歡呼,我也很喜歡和你聊天,我會去的。八月十五那天,我會離家出走,和你會合,管他呢。


    我把那本雜誌藏在了我的課本中間。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看了那本雜誌的目錄,輕歎了一句:有一篇尼諾的文章。這篇文章刊登在一份看起來非常嚴肅的雜誌上,這本雜誌不像之前學生辦的那本雜誌——那本雜誌的封麵是灰色的,很不起眼的一本小雜誌,就是兩年之前,他建議我在上麵發表短文抨擊神父的那本,而眼前的這本幾乎像一本書,看起來非常正式,是那些大人寫的,給大人看的雜誌。我看到了尼諾的全名——安東尼奧·薩拉托雷。我認識他,他隻比我大兩歲。


    我看了那篇文章,但不是很懂,我又看了一道,文章講的是一個“大寫的規劃”,寫得非常複雜。那是他聰明才智的體現,是他這個人的一部分,他並沒有大肆宣揚,隻是悄悄地送給了我。他把刊登著他的文章的雜誌送給了我。


    單獨給我。


    我的眼裏湧出了眼淚,直到很晚,我才把雜誌放開。我要和莉拉說這件事情嗎?把這本雜誌給她看?不,這是我自己的東西,我已經不想和她有任何關係!見麵的時候隻說“你好”,還有其他無關痛癢的話就行了。她譏諷我,但是其他人卻懂得欣賞我,阿爾曼多、娜迪雅和尼諾,他們才是我的朋友,我應該信任他們。他們在我的身上看到了莉拉不願意看到的東西。因為她的眼光是我們這個城區的眼光,她隻能像梅麗娜一樣封閉於自己的瘋狂之中,梅麗娜在尼諾的身上看到了多納托,把尼諾看成了她之前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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