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冷風有些刺骨,此時已是臘月,榮國府內的湖麵都結了冰,池中枯荷埋在冰麵之下,隻有鬆柏依舊披綠。


    襲人匆匆地從橋上經過,神情嚴肅,因著今日是小紅出嫁的日子,府裏的人多半都去了那邊湊熱鬧,便是偶爾有人從這裏過,見襲人一臉嚴肅,便知其中必有原故,便也沒有人在這個時候上前搭話。


    緊趕慢趕到了二門處,襲人就見原來守門的那婆子不見,隻一個露出半邊身子的人影隱隱約約在門外看不真切,別人不知如何,可她倒是熟悉的,這人影就是最近幾月來找她幾回的大哥花自芳。


    “咳咳。”


    襲人見自己已經到了,花自芳還窩在門角邊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想什麽,便假意咳嗽了兩聲,想要提醒他自己已經到了,不過那花自芳這些日子裏被人追著,已經是驚恐萬分,她這咳嗽兩聲倒是給花自芳驚了魂兒。


    他來回看了幾次,才發覺襲人就站在他的身後,見著了襲人花自芳登時放鬆了許多,他強掩住不安和急切對襲人說道。


    “哎呦,你終於來了。”


    他一轉過身來,襲人也看清楚了他的樣子,臉不知道多久沒洗,身上的衣服也不如以往來見她時候光鮮,若是仔細聞,似乎還隱隱傳來一陣陣酸臭味,順風過來時,頗有些打鼻子。


    “大哥......這是遇見什麽事了,如何將自己弄成這般模樣?”


    花自芳身上的味道不好聞,但襲人隻是皺眉,也沒拿帕子捂著口鼻,見見著了人,花自芳也不客套,對襲人求道。


    “妹妹,好歹救救哥哥。”


    襲人眉頭更加緊鎖,她能看出花自芳必定是卷進了什麽事裏,可要說救人,她心生疑惑,她知道她大哥的性子,必然是做不出什麽危及性命之事,怎麽就扯到了就如上,因而正色問道。


    “要我救人,我又不是郎中大夫如何救你?哥哥若是遇見了什麽事,或是得罪了什麽人,不如去尋府裏有威望的管事,請他出麵調停些個,咱們家再做席與人賠禮也就是了,哥哥怎麽求到我這裏來了。”


    花自芳也知這是尋常人的做法,可他現在能求的人已經求了,能拜托的人也托了,才得了現在這個結果,要想再好,那就是癡心妄想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將捅出來的窟窿補上,可他這回貪大,將手裏的銀錢都用進去了,現在想讓他再拿出來,卻是不可能了。


    之前和他在一起來往的狐朋狗友們,聽說了他現在這般境遇後,都對他避之不見,沒有人願意借銀子與他,與他關係極好的幾個,他還欠著人家銀錢沒還,能不跟著那些人來管他要就已經是仁義了,他哪裏還敢奢求其他。


    故而,現在能給他拿出銀錢來救急的,也隻有他這個從小就送進榮國府裏的妹妹了。


    說起這個妹妹,他也是無奈,原還好,在老太太那裏伺候過,後來又跟了府裏最金尊玉貴的主子,隻可惜襲人這兩年不得意。


    若是襲人還是寶玉院內統管所有事的大丫鬟,若是襲人能和寶玉關係更為緊密一些,他這回遇見事情,那些人未必敢對他這般逼迫於他,現在說這一切都太遲了,隻有現將眼前的關過去才行,因此他隻能求著襲人道。


    “妹妹,我這事兒,人家未必肯管我的,現如今也隻有妹妹你才能救我了,我隻能來求妹妹。”


    花自芳言語之中露著哀戚,襲人聽他這般說,不由得心頭一跳,便讓他將事情完完本本地告訴她,待花自芳說完,襲人已經氣漲了臉。


    “大哥,你這事做得糊塗,怎麽他們攛掇兩句你就信了,現下可如何是好?”


    花自芳也是後悔不已,可現在說什麽都為時已晚,隻能忍羞對襲人說道:“妹妹......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銀子,讓我過了這道難關......”


    “銀子?”


    “......你要多少?”


    襲人心裏明白,不過聽他那些事也知道這筆銀子一定不是小數目,所以她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問花自芳要多少銀子。


    花自芳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五百兩......”


    “什麽!”


    “五百兩,你瘋了麽!”


    “家裏當初把我賣了,也不過才得了二兩銀子,五百兩,你叫我從什麽地方拿給你?”


    襲人沒想到花自芳一開口就管她要五百兩,登時就板起了臉,五百兩,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她從哪弄去,別的忙她能幫,可這個她真的做不到。


    花自芳也知他說的數目確實是個難事,可是他到現在是真的沒辦法,要是襲人不能給他湊出來這些銀子,他恐怕就要落得和那些泡在城外水溝裏的人一樣的下場。


    見襲人要走,花自芳急忙拉住襲人大哭起來,“妹妹,妹妹你救救我,救救我,你要是不救我,我指不定明日就要橫屍在大街上了。”


    襲人聽了他的話後從他手裏扯袖子的動作一頓,花自芳見他的話有效果,急忙補道。


    “妹妹,你就算是不顧惜我,也得想想咱們的娘啊,我就此去了不要緊,可你要她以後怎麽活啊!”


    提起他們的娘,襲人心中又是一堵,花自芳自己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那她的娘呢,她的娘又要被那些人磋磨成什麽樣子,想到這裏,襲人不由得生出一陣怒意,冷聲道。


    “我娘呢,她現在如何了?”


    花自芳被襲人唬了一跳,急忙說道:“娘在家裏好好的,你忘了,咱們姨母一家也都在咱們家,有她們在家裏陪著,娘不會有事的。”


    想到以後娘還得依靠著哥哥度日,襲人的語氣也軟了下來,隻她不知能拿出多少銀子,須得和花自芳商議。


    “我手裏沒有那些銀子,不過我能盡量給你湊。”


    襲人想了想自己手裏的銀子,前兒碧痕出去的時候,她因著心中內疚補了三百兩出去,現下這幾年來,手裏也重新攢了些許銀兩,加上平時得的那些賞賜,也有一些銀錢,隻是到底沒有當掌事大丫鬟的時候得的多,她在心裏算了算,應該也有上百兩。


    “妹妹,你能湊多少?”


    “二百兩,這是我所有的錢了,就這些也不是銀子,我把我那些衣服首飾都拿給你,老太太、太太、奶奶們賞的東西也都給你,最多也就能湊出來二百兩。”


    花自芳聽襲人說了能湊出來的數目,立刻說道:“不夠啊,妹妹,這連一半都沒有,那些人會撕了我的。”


    見花自芳閑少,襲人也惱了,低聲嚷道:“這些你要不要,你要是不要,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你當我是什麽,是天上拜的財神不是,若我是財神,早就不用在這裏待著了。”


    花自芳怕襲人生氣就不管他了,急忙道:“我沒說不要,就是......妹妹,你看我也確實是難在這裏了,能不能盡力幫我多湊些。”


    襲人見他這般,心中雖惱恨他無能惹下這麽大的麻煩,卻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對他言道:“我試試罷,你也別在這裏,當心露了行跡。”


    她左右看了看,並無什麽人,便將花自芳領到了一個極少有人去的空院子,讓花自芳先藏在這裏,她則是快步回到房中去給他湊錢。


    好在院內幾乎無人,襲人直到進屋也沒遇見人,她先打開自己藏在箱子裏的錢匣子,點了點裏麵放著的散碎銀子和銅錢,又將首飾拿了出來,用小秤稱了稱,約麽總共有一百八十九兩六錢銀子。


    算完金銀,襲人便將那些個曆年太太奶奶們賞的舊衣服拿了出來,都是極好的綾羅,更有幾件是用金絲銀線繡的,光彩奪目,襲人一直都壓在箱子底下,不舍得拿出來穿。


    因著襲人前幾次也讓小廝出去折變過這些,也知道價值幾何,這麽一算,這些衣服也能值個八九十兩,加上一些寶玉做衣服用剩的給她們做衣服帕子什麽的衣料,也能湊出個一百多兩。


    襲人仔細算了算,這才三百多兩,照著五百兩還差一百多兩,還不不夠,可這些已經是她擁有的全部了。


    她喘了幾口氣,隨即一咬牙,將頭上掛的,手上戴的都摘了下來,一個不剩,就是這些,依舊不夠。


    襲人的眼眶發紅,她家才好了沒多少日子,如今又要一無所有了,可這一切的前提是把這五百兩湊到,可還差一百多兩,她該往哪去尋呢。


    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將視線瞄向了寶玉臥房的方向,抿了抿嘴唇。


    過了一刻鍾左右,襲人將自己屋的房門掩上,就聽身後有人叫她。


    “襲人姐姐,你怎麽回來了?”


    襲人掩門的手一抖,壓下心中的不安,轉頭笑道。


    “清芷,你怎麽在這裏?”


    清芷笑著回道:“我是回來換衣服的,東院的柳兒把茶灑我身上了,我換一件就回去。”


    襲人聽她原故,送了口氣,也隨之說道:“誰說不是,我也被她們作了一頭一身的灰,這不我想著打些水洗洗,還沒換呢。”


    清芷著急換衣服回去熱鬧,便回了自己房裏,襲人也回了自己房中,在門後耐心等了一會兒,見清芷換好衣服匆匆出去,襲人也拿著東西偷偷離開。


    她一路上左避右避,終於到了她讓花自芳藏身的小院兒,花自芳已經在這裏等得心裏發焦,見襲人來了,急忙出來。


    “隻這一次,便是想要再多,我是予你不起了!”


    襲人將一個包得緊緊的包裹給了滿眼期盼的花自芳,態度冷淡中還帶著幾分委屈,可著急要錢的花自芳根本就沒注意到襲人的不同,他掂了掂包袱,發覺這包袱極沉,便知其中必定有不少。


    “好好好,妹妹,大哥還有要緊的事情去辦,等大哥有空了,再來看你啊。”


    花自芳接過包裹,飛也似的走了,襲人見他走了,也垂著頭離開,因著出來得急,她沒穿鬥篷,身上隻套了一件半舊的襖子,此刻冷風吹過,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襲人,你去哪了?怎麽也不披件衣服。”


    麝月和晴雯等人說完了話,正躺在外間的小榻上休息,見襲人從外麵回來,手和臉都凍得通紅,不由得問了一句。


    襲人一愣,從懷裏拿出來一個抹額,對麝月說道。


    “我有幾處做不好的地方,早幾天去求了翠縷幫我,不想竟是給忘了,方才想起來,就過去取,想著路不算遠,就沒多穿。”


    麝月雖然不喜歡襲人那些小心思,到底她是襲人帶出來的,見襲人凍得不輕,心裏軟了幾分,走過來將人按到熏爐旁邊烤著,又給她倒了熱茶。


    襲人感受到已經凍得發木的手上傳來陣陣溫暖,忽然覺得鼻子發酸,麝月感受到她的情緒,忍不住低聲問道。


    “襲人,你怎麽了?”


    襲人搖了搖頭,對麝月道:“不礙事,就是有些想我爹了。”


    麝月一聽也不說話了,她知道襲人的爹就是在冬日裏病死的,也許是外麵的寒冷,讓襲人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因此她給襲人披了一件毯子之後,便默默地躺了回去。


    襲人在屋裏暖了一會兒,也回了自己房中,晴雯則是從始至終,不曾言道什麽。


    就說寶玉吃了賈芸家裏的酒席,回來的時候滿臉喜氣。


    他一回來,晴雯就聞見了他身上的酒氣,急忙起來,給他換衣,寶玉一邊張開胳膊,一邊對晴雯笑道。


    “我給你帶了好東西回來,你自己拿了看。”


    晴雯沒見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提了東西,一想便知道那東西必定是被寶玉揣在懷裏了,嘴裏嘟囔兩句,便將寶玉懷裏的東西拿了出來,打開來看時,竟是幾個造型可愛的果子。


    “芸兒也不知尋了哪裏的廚子做了這個,我看著好,就給你帶了回來。”


    晴雯聽了,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說道:“甜膩膩的,誰吃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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