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提示:不喜歡哲學和物理學的朋友,請跳過此章。


    李二狗不喜歡那些流於表麵的東西,他喜歡探究事物的本質。他不喜歡繁忙和熱鬧,也不醉心於名利。他喜歡清靜,喜歡思考。他思考宇宙、思考人生、思考靈魂的歸所。


    上次和高建討論了什麽是“秒”,高建給他留下了問題。那個問題是:時間的本質是什麽?


    他最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也回味了許多讀過的書,查閱了一些資料。


    又是周末的時間,李二狗組了個沙龍,酒足飯飽之後就開始了自由的討論。


    “上次討論秒的時候,提到了時間的起點問題。其實我們討論了那麽多,隻是討論了如何來量度時間,如何來錨定時間。我們並未涉及什麽是時間,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有時間。它是我們的錯覺呢,還是獨立於我們的意識之外的客觀存在?”李二狗起了個頭。


    高建道:“關於時間是什麽的問題,從古到今,無數文人、科學家、哲學家都進行過深刻的思考和深入的討論,但是我認為到目前為止,還不算有定論。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是孔老夫子對時間的歎息。


    “朱自清先生在他的《匆匆》一文中寫道:我們的日子為什麽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這是現代文學家對時間的歎息。


    “文學家從感觀上為我們描述了時間的不可把握。


    “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出,時間是一種秩序,而且是一種動態的秩序,一種單向的不可回逆的秩序。我們不僅是無法回到過去,無法留存現在,甚至也無法抓住未來。《金剛經》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所謂‘抓緊時間’隻是人類的妄想。”


    “那科學家又是怎麽定義時間的呢?”李二狗問


    “科學界對時間的定義其實也沒有定論,都是一些描述而已。


    “公元前4世紀的柏拉圖認為,我們是一個攪動時間的巨大機器的一部分,當行星的結構恢複到最初狀態時,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這是時間循環論的觀點。


    “他的學生亞裏士多德認為:時間是對變化的一種度量。時間不是獨立存在的,如果一切都不改變,時間也不會流逝,時間也不存在。而且時間是有方向的。——這是時間秩序論的觀點。


    “牛頓在《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開篇的注釋裏寫道: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就其自身及其本質而言,是永遠均勻流動的,它不依賴於任何外界事物,因此也就不涉及時間的任何變化或測量方法。牛頓的一維絕對時間和宇宙的三維幾何是客觀現實的獨立而分離的兩個方麵,在絕對時間的任何一點上,宇宙中的所有事件都是同時發生的。——這是時間絕對論的觀點。


    “而愛因斯坦在狹義相對論中推翻了牛頓關於同時性的概念。根據相對論,同時性並非事件之間的絕對關係;在一個參照係中同時存在的東西,在另一個參照係中未必同時存在。按照愛因斯坦的說法,宇宙中不存在一個單獨的計時員;事件發生的精確時間取決於一個人相對於所觀測事物的精確位置。——這是時間相對論的觀點。


    “量子力學認為,在一個選定的靜止框架中,時間的流動是普遍且絕對的;而廣義相對論則認為,時間的流動是可塑而相對的。1967年,首次出現不含時間變量的量子引力惠勒-德維特方程。它將量子力學和廣義相對論這兩個不相容的理論成功地結合起來。在這個方程中,時間沒有任何作用。這似乎意味著時間在自然法則中沒有意義。《時間的秩序》一書的作者意大利理論物理學家卡洛·羅韋利認為:我們從未真正見過時間,我們看到的隻是時鍾。物理學的時間,從根本上講,是我們對世界無知的體現。——這是時間虛無論的觀點。


    “物理學上的時間和人類意識上的時間是不一樣的,從物理意義上講:時間是一種並不存在的存在!”


    “那哲學家又是怎麽看待時間的呢?”李二狗問。


    “中世紀初期的奧古斯丁認為:‘現在’不是時間的一部分,而是全部。時間是心靈自身的延伸,上帝沒有昨天和明天,隻有今天,今天就是永恒。過去隻不過是現在的記憶,未來隻不過是現在的期待。他把時間解釋為:回到人的內心裏麵,就可以記憶過去、肯定現在、想象未來。他說:沒有人問我什麽是時間,我以為我知道;有人問我,我就不清楚了。——這是內求法的時間概念。


    “十八世紀英國經驗主義者休謨認為:時間不可能獨自出現。時間不過是一些真實物體存在的方式。——這是外求法的時間概念。


    “德國的先驗唯心主義哲學家康德認為:時間本身不是一件東西;它是人類一種主觀的東西。——這和物理學的時間虛無論有點像。


    ”古華夏把時間稱為宙、久。《屍子》有雲: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墨子·經上》說:宇,彌異所也;久,彌異時也。也就是說‘久’和‘宙’都是時間的概念。《管子·宙合》曰:宙合囊天地。則是把時間當作天地萬物在其中生滅消長的普遍容器。


    “《莊子·庚桑楚》有雲:有實而無乎處者,宇也。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無見其形,是謂天門。天門者,無有也,萬物出乎無有。有不能以有為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聖人藏乎是。


    “這段話翻譯過來就是:有存在卻沒有確切範圍的,是空間。有綿延卻沒有起點和終點的,是時間。有產生和滅亡,有出入,出入卻看不見其蹤跡的地方,叫做天門。所謂天門其實什麽也沒有,但萬物卻都從這裏產生。有不可能產生於有,必定產生於無,但是這個無其實也是不存在的。聖人就藏在這樣的地方。


    “《老子》第四十章說:天下萬物生於有, 有生於無。而莊子則進一步說:並沒有一個所謂的無。——這就是無中生有這個詞的出處。


    “從莊子的觀點來看,時間軸是沒有起點和終點的,它就像一根無限長的線。時間的特征在於隻有連綿性而沒有起訖。空間也是沒有確切的位置的,它是相對的存在。空間的特征在於隻覺其存在而沒有邊際。這與牛頓的絕對時間觀有點像。


    “哲學家王夫之說:過去,吾識也。未來,吾慮也。現在,吾思也。天地古今以此而成,天下之疊疊以此而生,其際不可紊,其備不可遺,嗚呼難矣。


    “這裏時間的三個維度對應了主體不同的意識形式:過去是我之所‘識’,未來是我之所‘慮’,現在是我之所‘思’。識、慮、思有時又被王船山表達為‘留、期、係’:‘留則過去亦在,期則未來亦在,係則現前亦在’。這三者構成了意識範疇的時間。這與奧古斯丁的時間觀也有近似之處。


    “東西方哲學家關於時間的思辨非常多,總之,時間的本質問題是一直困擾人類的難題。”


    “文學家的時間觀太感性,哲學家的時間觀太燒腦。我們還是回到物理學的時間上來討論吧。”李二狗道。


    高建接著說:“人類對時間的描述其實描述的都是運動!我們隻要談論時間,都涉及運動。可以說,避開運動我們就沒辦法談論時間。


    “比如,我們討論過的年月日,離不開地球、太陽和月亮的運動。秒的定義也離不開銫-133原子的躍遷。我們說一瞬,指眼珠轉動一下;一眨眼,指眼皮開合一下;一息,指呼吸一次;類似的還有一彈指、一柱香、一袋煙、一盞茶、一回頭、一更、一漏等,無不與運動有關。關於時間的其它量度如果不與這些運動關聯,就變成了無法理解的概念。


    “我們可以做一個假設,如果整個世界停止了運動,那還有時間嗎?如果這個世界還有之外的話,上帝可以拿著秒表給它計時,這個時間也隻對上帝有意義,而對於這個靜止的世界則是毫無意義的,處於這個世界中的人,也是意識不到的,即使上帝的時間過去了一萬年,對於人類而言,時間的長度卻是零。因此時間隻是人對外部世界物質變化的感覺。


    “我們再做一個假設,如果一個人在冷凍狀態下昏睡了十年,等他蘇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身體還是十年前的狀態,他的記憶也停留在十年前。如果他還留在十年前的房間裏,足不出戶,他並不知道世界已經過去了多久,在他的意識世界裏,這十年的時間就被抹去了。他想要找回這十年,就需要輸入很多信息。因此時間又是人對內部意識信息變化的感覺。


    “我們把一個杯子從a處移到b處,那麽就產生了時間。但是,重新把那個杯子從b處再移到a處,時間卻並不能回去,而是又產生了新的時間。在這一點上,時間和空間是完全不同的。時間記錄了這兩次變化的過程,而不抵消掉。這還並不是消耗了能量或者熵增的問題。


    “我們再假設那個杯子在做勻速圓周運動,當它回到起點的時候並未消耗任何能量,係統的熵也沒有改變,但是上帝的時間卻仍在流逝。不過係統內的我們的意識時間卻走了一個輪回。如果拋開上帝的秒表和觀察者的意識,這個孤立係統的時間又回到了起點。正如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但是熵增原理告訴我們:孤立熱力學係統的熵不減少,總是增大或者不變。杯子的位置雖然回到了起點,但是係統的熵往往會發生變化,尤其當這個係統不是孤立係統的時候,我們就充當了上帝的角色。杯子回到了原處,我們的意識卻回不去了。時間也就無法再回到從前了。這就是時間的箭頭。


    “相對論告訴我們,山頂上的時間流逝得比山腳下快。這跟我們的意識卻沒有關係。將兩個極其精確的鋁離子原子鍾呈上下放置,兩者僅相隔約30厘米。實驗數據表明,下方原子鍾的指針行走速率慢於上方原子鍾,一年累計下來相差約十億分之一秒——與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預測結果高度一致。


    “華夏也有關於時間的傳說,比如南柯一夢、黃梁一夢的故事,還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說法。這些都在說明,在不同的係統中,或係統的不同地方,時間流逝的速度是不同的,甚至差異很大。


    “也就是說,我們其實沒有辦法真正地錨定時間。我們隻能在一個係統中錨定一個相對的時間。幾億年過去了,地球的轉動越來越慢,我們的祖先記錄的日子,並不是把日子乘以24再乘以3600就能算出到今天的秒數。那些已經流逝的曆史其實已經無法複原。


    “但是,在大合唱的時候,我們都能夠協同唱一支歌,我們的口型和發聲在時間軸上完全一致。這又說明,我們能夠在時空中找到一個點,讓我們將彼此的時間錨定在一起,並且頻率一致,同步前行。


    “我們可以做一個思想實驗:假設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精確原子鍾,一個放置在地球上,另一個放置在距離我們1萬億光年的星球上。假設按相對論計算結果,那個星球上時間的流逝速度是地球時間的一半。我們可以利用量子通訊,實時兩處時間的實時互傳。當我們在某一時刻將兩個時間軸對齊後,在每個時間節點上,外星球的時間總是隻有地球時間的一半。也就是說,外星球的時間密度變得’稀疏‘了。如果那個原子鍾是運動的,它傳回的時間可能還會呈現疏密度的波動。但是在那個係統中的人卻感覺他們的時間在均勻地流淌,而地球的時間出現了疏密度的波動。那麽,到底哪一個時間是標準的呢?


    “宇宙中有無數的時間軸,沒有哪一個更優越,因此我們不僅無法確定哪一個才是均勻流動的,也無法確定它們在時刻上的對應關係——也就是說沒有確定的‘同時性’。那麽,我們對於世界的描述是否還需要時間這個概念呢?”


    說到這裏,李二狗忽然插話道:“如果沒有了時間的概念,那我們怎麽定義‘米’呢?我們不要忘記了,米的定義用到了兩個東西,一個是時間,另一個是光。如果時間都不確定了,那麽空間是不是也不確定了?”


    高建回答道:“根據相對論的結論,鍾慢效應和尺縮效應是同時發生的,時間變慢了一半,同一樣把在地球上的米尺,拿到了外星球也會縮短一半,我們在外星球上的身高也會縮短一半,因此用同一把尺子量出我們的身高還是原來的數值。就像來到了一個等比例縮小的小人國。而光速,如果還是用m\/s作為單位來描述的話,其數值保持不變。”


    李二狗又接話道:“那麽,也就是說,空間也是相對的,時間也是相對的,不變的隻有那個光速。佛經有雲:一微塵映世界,一瞬間含永遠。又雲: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都是這個意思吧?”


    “應該是吧。我對佛經沒有研究。”高建道。


    “那我們為什麽要用時間作為基本物理量呢?我們為什麽不用長度和光速反過來定義時間呢?”


    “因為長度會‘縮’啊!”


    “空間既然是相對的,我們為什麽不能認為長度是不變的,而光速變快了呢?”李二狗繼續追問。


    “因為時間和空間都是虛無的,並不是真實的存在,真正的客觀存在是光,我們以光作為標準更合適。光是宇宙的精靈,我們隻有跟隨它的腳步,才能揭開宇宙的奧秘。有了光速,有了時間,就確定了空間。上帝工作的第一天就是創造了光,然後才創造了萬物。”


    李二狗又問:“光也好,時間也好,都離不開物質(能量)的運動變化。也就是說,物質的運動才是時間和空間產生的根本原因。這又產生了兩個問題,一、什麽是物質,它又是怎麽產生的?二、什麽是運動,物質為什麽會運動?當所有的物質靜止的時候,空間還存在嗎?”


    高建答道:“其實《莊子·庚桑楚》裏所說的天門,說的就是萬物都是從‘無’中產生的。現代的大爆炸學說和莊子的無中生有有點相似,但從哲學的高度上看,還差了點境界。我們通常認為物質是運動的主體,而運動是物質存在的客觀表現。從現代弦理論來看,物質本身就是振動的弦或者波。不管從內涵來看,還是從外延來看,物質的本質就是運動(變化)。所謂靜止的物質,其實是不存在的。離開運動談空間正如離開物質談空間,是沒有意義的。”


    “那我們如何理解那個‘天門’呢?”


    “所謂天門者,實無天門,是名天門。如果你的心裏還有一個‘無有’存在,你就不會找到它。你要破了對‘無’的執著,才能理解‘有’,莊子說:聖人就藏在這個地方。”


    李二狗聽到此處,似有所悟。


    佛說渡人,就是到彼岸去,但是彼岸在哪裏呢?坐什麽樣的船去呢?(《西遊記》裏寫的是無底船)。彼岸似乎隔著一堵看不見的牆,這牆無限高,無限廣,摸不著,沒有門,擊不破,繞不過。但是,當有一天你悟了,你發現那堵牆不見了,而彼岸就在腳下,就在你原來行足的地方。這種體味,不可言說。世尊雲:四十九年住世,未曾說一字。


    愛因斯坦說:當科學家登上一座高山之後,發現神學家早就坐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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