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在一陣激動和慌亂之中,從提包裏掏出一個紙袋,遞給劉玉英:“劉師


    傅,請您收下,這是——這是我們的喜糖。”


    劉玉英執意不肯接受:“哪能這樣,我心領了。”


    推來推去,盛情難卻。劉玉英隻好打開紙袋,挑了兩塊包著紅色箔紙、印有“


    喜喜”字的奶糖,然後又把紙袋塞進他們的提包,送他們出了理發店。


    路上行人已見稀落,地上的雪也積了薄薄的一層。劉玉英站在雪地裏,久久地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再一次在心裏默祝那姑娘:“願你永遠這樣美麗。”


    三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她才掉轉頭來,她看見,在理發店門口的一棵


    樹幹上,靠著吳國棟。他一定在那裏站了很久,舊棉帽上、肩膀頭上、圍巾上全都


    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劉玉英用力攥住手裏的兩塊喜糖,看著吳國棟一步步地向她


    走來。


    賀家彬嚴厲地、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麵前那張胖得幾乎汪出油來的大


    臉。那張臉真大,差不多比一張普通的臉大出一半。他真想喝一聲彩,用舊戲園子


    裏那種怪聲怪氣的調門兒來一聲:“好臉,好大的臉!”再不,就來一聲:“好大


    的麵子!”


    那張油臉的主人,年紀並不很大。但脂肪卻過早地在他的腮幫上、下巴上、肚


    皮上沉積下來。那是長期沒有節製地吃喝的結果。


    賀家彬心裏想:“著急了活該!也該讓你著著急,那些脂肪也許會消下去一


    些。”


    賀家彬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才不著急呢。他不過是做出一副焦急的樣子罷了。


    他幹了采購員這一行,整年在外頭走南闖北,知道該用哪一種態度對待哪一種人。


    臉上的表情,如同京戲裏的臉譜,根據不同的觀眾的胃口,決定演哪一折,畫哪一


    副。賀家彬這種人,頂好對付。他不過是個經辦人,當然首先要通過他,這叫敬酒。


    實在不行,可以甩開他,去找馮局長。馮局長是地委書記的老戰友,他們這個發電


    站配套用的全部機械、電器設備就是走馮局長的後門解決的。眼下這點小事,不在


    話下。但也不能為了屁大的事,動不動就找局長。利用關係,也是一門學問,要看


    時機,看火候。這就好像一筆存款,總有用光取完的時候,你得抻著點兒,不到關


    鍵的時候不能隨便亂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還要不斷地再往存折上加一點。


    那人堆著一臉謙卑的微笑,說:“是不是麻煩您再向生產廠打個招呼,把電壓


    等級改一下,我們填寫訂貨卡片的時候,時間太緊,沒有顧得上再複查一下。”


    “笑話!這麽普通的常識,怎麽還會搞錯這種規格型號的風機,配套電機的


    電壓等級就應該是六千伏,怎麽會寫成三百八十伏也許填卡片的人當時喝醉了吧


    這是業務工作,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擠進來混飯吃的。”他氣惱地拍了拍那張攤


    在桌上,揉得皺皺巴巴的訂貨卡片,“再說,這事兒我也管不著,你們這個發電廠,


    是今年國家計劃外的,根本就不應該通過我們這個渠道訂貨。


    我們這個渠道,隻保證國家計劃內基本建設項目的需要。我真納悶兒,你們是


    通過什麽辦法把機電設備弄到手的。“


    賀家彬連挖苦帶損地發泄著自己的怒氣。他常常感慨現在的工作簡直不好幹。


    要麽不幹,隻要幹,就惹得他肝火上升。


    比方眼前這個人,據他所知,早先是他們縣供銷社的售貨員。


    他要好好幹他的售貨員,也許是塊挺好的材料——也難說,就憑他這油滑勁兒,


    要不貪汙才叫見鬼——可偏偏要當什麽采購員。有些人,準把采購員當成售貨員了,


    以為那不過是和賣針、賣線、賣大白菜差不多的事兒,而且還可以借著這個差事遍


    遊名山大川。為什麽無非因為他是那個電廠廠長的小舅子。正因為如此,才鬧出


    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鬧了這樣的笑話,賠了公家的錢都算不了什麽,反正不


    會從自己腰包裏往外掏一分錢。


    這種夾塞兒、走門子的事,他見得太多了,何足為奇!別說這麽一個小小的發


    電站,就是大的又怎麽樣那一年,某位首長,不就是塞進來一個十二萬五千千瓦


    的大機組嘛!因為那個電廠的基本建設指揮長,戰爭時期是那位首長的警衛員,不


    必經過什麽手續可以直人首長府,話就好說多了嘛。賀家彬在重工業部呆了這麽多


    年,“文化大革命”開始後,哪年沒有幾個頭頭腦腦說上就上的建設項目呢。計劃


    內沒有算不了什麽,可以增補計劃嘛。那計劃的嚴肅性自也不必提了。年年喊基


    建戰線過長,沒法兒不長。製訂得好端端的計劃(這計劃是否符合經濟發展的實際


    需要,還可以進一步總結),誰想往上加一個就加一個。五個人吃的飯十個人吃,


    誰也別想吃飽。還要強詞奪理,叫做“有飯大家吃”。


    往下砍吧,壓縮一下吧,你砍誰的誰的後台都挺硬。於是就這麽湊合著,誰


    也別想快,一個大中型的建設項目,搞個十年八年完不成誰也不著急,反正離自己


    的心、肝、肺還遠著呢。


    就拿這位小舅子來說,雖然沒給哪位首長當過警衛員,可他也有他的高招兒。


    前不久,運來了不少核桃、紅棗、雞蛋,還有名酒……處裏大家分了。當然,給錢


    了。誰能不要呢外頭買不著哇!而且價錢還便宜得多。就連賀家彬也買了十斤雞


    蛋。他是單身漢,不像人家有家室的,有個副食供應本,每月憑本還可以供應兩斤。


    他們這裏什麽都不缺。黃花、木耳、花生米、人參……全國哪一個省不需要建


    設電站呢又有哪一個省沒有土特產呢當地的管電的又有什麽弄不到手呢需要


    什麽,隻要張張嘴,不想辦法送來,就拉你的閘,停你的電!哪個單位能離了電呢


    就連土特產公司也不能例外。建電站的單位,要想很快把電站建設起來,除了要


    為投資以及木材、鋼材、水泥……這些基建材料奔命之外.配套的機電設備能不能


    及時地、按質按量地拿到手也是關鍵哪。要想按質按量把設備很快地拿到手,就得


    搞好同分配、管理這些設備的人們的關係。人熟好辦事嘛。到時候,可給可不給的,


    也許就給了;不能及早提前交貨的,也能順順當當地提前了。


    事情就是這麽進行的,就像人體某個重要部位的血管上長了一個瘤子,你不能


    割掉它,那會影響你的生命。血液不得不進行這種畸形的循環,把養料不斷地送進


    那累贅的瘤子裏去,養肥那多餘的細胞,任它長大、膨脹,慢慢地侵吞著自己的生


    命或是有一天突然爆炸。


    而且,據說這麽一個縣辦的小電站,就派了五六個人在北京坐跑投資(隻靠縣


    裏自籌資金根本不夠,還是得靠國家貼補)、材料和設備。在招待所裏包了一間房


    子,一包就是幾個月,進出都是出租小汽車。光小汽車一項開支幾個月下來就是六


    百多元,那是全縣農民的血汗錢哪。如果能辦事,倒也說得過去。可是,就像這風


    機卡片一樣,電壓等級六於伏寫成三百八十伏,英文字母z也可以寫成阿拉伯數碼


    2。這是哪兒和哪兒啊。


    賀家彬知道,他生氣也好,說刻薄話也好,不過是耍小孩子脾氣。這種事,他


    管得了嗎。再說,這家夥有的是本事,他可以找馮局長,馮局長可以找何處長。賀


    家彬不願意幹,何處長可以找個辦事靈活的同誌辦,反正又不是計劃內的項目,沒


    人分工抓它。比方可以讓石全清去辦。石全清正巴不得有這麽個機會來踩賀家彬。


    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說,要支援農業建設啊——這個電站,打的不就是這塊招牌


    嗎——這是對農業現代化的態度問題啊。不想出這樣生拉硬拽的理由,他整天去


    何處長、馮局長那裏匯報點什麽呢他不是要爭取入黨嗎石全清確實在密切地注


    意著賀家彬的一舉一動,但他從不流露出注意的樣子。他正在看《參考消息》。不


    要以為他看《參考消息》是裝樣子,不,他有非凡的才能,既可眼觀六路,又可耳


    聽八方,四下裏全不耽誤。


    在石全清看來,賀家彬的行為是幼稚可笑的。他和賀家彬共事多年了,在這許


    多年裏,他眼見過賀家彬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頭,碰過一次又一次的釘子。他能夠


    清楚地看見橫在賀家彬麵前,並且注定要把他絆個大跟頭的每一塊石頭,但他從來


    不提醒賀家彬注意,他巴不得賀家彬這樣折騰下去。因為,人在跌跤的時候,很容


    易丟掉自己的金表或錢包。偷別人的金表和錢包是不行的,那太卑劣,但是可以撿,


    而且還不會被丟東西的人發現,因為,那會兒,他正疼得難忍呢。


    世界上的事物,便是這樣奇妙地平衡著。一種生物常會攀附在另一種生物身上


    才能生存。如同苔蘚類、蔓藤類的植物攀附在老樹的周身。它們不像菌類,隻在死


    亡的樹幹上依存,它們是在活活地掠奪著、吸吮著老樹的生命。


    賀家彬現在的這些言行,雖然還不值得石全清立即采取什麽行動,但是,先放


    在那裏,總有用處的。


    辦公室的門,先是無聲地開了一道小縫,然後“吱呀”一聲大大地敞開。從何


    婷處長比往日越發顯得威嚴的步態上,從她臉上那種大驚小怪、煞有介事的神態上,


    石全清知道,她一定是找賀家彬的。


    她走到賀家彬的辦公桌前,剛要對他說些什麽,電話鈴卻響了起來。


    那一定是長途電話,鈴聲急促而持續。


    賀家彬拿起話筒:“喂,哪裏”


    “我是長途台,找賀家彬講話。”


    “我是賀家彬,請講吧。”


    “喂,喂,你是老賀嗎我是洮江水電站的老蔡呀。”


    “你有什麽事呀”


    “喂,喂——喂,喂——”


    “你老喂喂什麽,有話就講嘛,什麽毛病!這是長途,你這喂喂就喂了一分鍾,


    要算錢的。”


    “是這麽回事,我們的水輪機是在奧地利訂貨的——”


    “這我知道。”


    “最近奧地利才把主機的技術數據寄來,上次訂貨會議上訂的機電設備,有很


    多不符合主機技術數據的要求。我們要求退貨呀。”


    嗬,說得倒輕巧,重工業部好像是個皮鞋店,鞋子選得不合適說退就能退。賀


    家彬立刻大吼起來:“我早就跟你們說過,等一等,等一等,等主機技術數據來了


    之後再訂配套設備,你們就是不聽。


    現在都什麽時候了生產廠早已經投料了,你退貨,生產廠怎麽辦“


    老蔡滿腹牢騷地申辯著:“你老說等一等、等一等,我怎麽個等法訂貨會議


    一年才一次,這趟班車一誤就是一年。到時候外國人的主機到了,國內的配套設備


    還沒訂上怎麽辦隻能先這樣估摸著訂上貨再說。這是你們自己訂的製度嘛。人家


    國外都是用戶隨時訂貨,生產廠隨時接。有買賣就幹,哪有一年隻許訂一次貨的,


    人家要是也這麽幹,工廠早關門了。你們把這套辦法改改行不行讓我們參加訂貨


    會,也是上頭的安排嘛,我們不訂貨行嗎到時候說我們耽誤了工程進度,我們受


    得了嗎我們是按國家計劃辦事嘛,怎麽能怪我們呢”


    老蔡說得對,能光怪他們嗎多年來,計劃工作成了這麽一個模式。每年先開


    材料訂貨會,也是過時不候,班車一過就是一年。這種僵硬不合理的體製,生產廠


    也同樣受不了。因為設備訂貨會開在材料訂貨會之後,生產廠訂材料時還不知道用


    戶要訂的設備是什麽,也隻好先估摸著訂一批鋼鐵、有色金屬材料。等到用戶需要


    的設備訂貨下來,生產廠原先訂的材料和加工這批設備需要的材料滿擰。然後,隻


    好再想辦法去串換材料。又沒有交易市場,弄得材料庫存積壓量很大。每年隻好再


    開幾次材料調劑會,說是調劑了庫存多少噸。領導一看,好像成績很大,其實都是


    自己多出來的事。這能怪企業嗎難道不能有一個更靈活的、使材料供應和生產需


    要相結合的市場嗎老蔡埋怨他們,他們埋怨別人。實際上這都是經濟體製上的大


    問題,需要認真地改革。什麽時候工業經濟也能像農業一樣,有條放寬的政策,真


    正搞活起來,這才是解決材料積壓,加速資金周轉的根本辦法。


    而一些合理的規章製度,又不那麽認真執行,比方上麵規定,每個基本建設項


    目,都要嚴格地按照基本建設程序辦事。要有設計批準書,設計任務書,設計審批


    文件,全部的設計資料、圖紙,主、副機及配套設備的技術數據……並在列入國家


    計劃後才能參加訂貨。可是在今年夏天的訂貨會議上,光是賀家彬分管的幾個省,


    就有三個不按基建程序辦事的電站參加了訂貨。一個連主機究竟進口還是由國內生


    產還未落實;一個連廠址還沒有確定,究竟燒油還是燒煤也不知道,不用說,主機


    根本也就無從設計;再一個就是老蔡他們這個水電站。剛和奧地利簽訂了協議,還


    不是正式合同,主機技術數據還沒有拿到,就敢拍腦袋,憑著想當然提出配套設備。


    那麽以後,還要這基本建設程序有什麽用呢想到這裏,賀家彬也隻有無可奈


    何地說:“造成的浪費誰負責”這不是廢話嗎,誰負責誰也不會負責。還是說


    句實在的吧:“你們賠償不賠償生產廠的損失”


    老蔡真是老油子,立刻痛快地說:“賠償!”


    賀家彬心頭一動:“這樣吧,也不能隨隨便便說退貨就退貨,你們是不是把事


    情的經過寫個書麵情況,我們也好向生產廠做工作。”


    “那好吧,就這麽辦。”


    “就這麽辦.”


    賀家彬放下了電話筒,心裏盤算著,他一定要向國務院寫一封信,反映一下國


    家計劃和基本建設方麵存在的這些問題。“四人幫”沒垮台的時候,出了問題,責


    任當然是“四人幫”的。現在“四人幫”垮台了,經濟建設中如果還出現這種混亂,


    怎麽能把有限的人力、物力、財力用在刀刃上呢又如何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呢


    當他還在抹著額頭上因為大聲嚷嚷冒出來的汗珠,思緒還留在計劃、基建程序等等


    問題上的時候,何婷不耐煩地用手指頭敲了敲他的桌子。賀家彬這才注意到她有話


    要對他說,但他並不主動問她。她從來看他不順眼,對他也很刻薄,要是他好心好


    意地主動問她,沒準還會被她搶白一頓。


    “聽你們科長說,你個人學大慶的總結還沒有交”


    “我不是早說過了,我壓根兒就沒有寫個人學大慶的規劃。”


    何婷像在牌桌上甩出一張“小王”似的說:“那好吧,馮局長請你去一下。”


    那油臉的漢子立即顯出一副解恨的模樣。


    而石全清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眼睛裏滿得快要淌出來的快意。


    何婷原來和賀家彬的關係還過得去,但自從去年支部改選以後,便每況愈下了。


    如果真是因為郭宏才工作能力差,宣傳委員的工作做得不大好,讓老羅上,也


    不是說不過去。可是,見鬼喲。這一套全是擺在明處讓人看的樣子貨。實際是因為


    郭宏才在支委裏,總是一個唱反調的角色,是何婷和羅海濤的眼中釘。他們處處想


    找岔子整整郭宏才,可是他又沒有什麽小辮子可供人揪。支部裏不團結,鬧得群眾


    也分成了兩派,團結總是搞不好。為這,賀家彬多次向何婷提過意見:應該開個生


    活會,大家交換一下意見。自從何婷到電力處領導工作,總有幾年沒開過生話會了,


    實在說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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