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挨了吳國棟的批評,扣了工時,可他們誰也不記恨楊小東。因為他從來把


    話說到明處,不背後整人;不編排事情算計人:不背地裏打人的小報告,踩著別人


    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給人小鞋穿。


    三點多鍾,吳國棟看見楊小東那個班組的人,匆匆忙忙地換下工作服,在水管


    子上洗手。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著,催促著,像有什麽急事要辦的樣子。他才發現,


    這夥人裏,不見了吳賓和葛新發。他走過去,順手在吳賓那台車床的導軌上摸了一


    下,再看看手指頭,除了機油以外,沒有鐵末子染汙他的手指頭。床子是擦過了。


    再看看床子周圍的地麵,打掃得挺幹淨。加工好的軸蓋,整整齊齊地碼在木架子上,


    邊角上沒有磕碰的地方。工具箱鎖得好好的,沒有工具遺留在外麵。找來找去,實


    在沒有什麽毛病可挑。吳國棟並不死心,覺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書記,就得盡盡


    自己的責任,便問楊小東:“你們這樣成幫成夥地幹什麽去”


    “到新風飯店會餐去。”


    “誰請客”


    “自己請自己。你不是說了嗎獎給集體的獎金,各組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


    車間不管。”


    旁邊,呂誌民還加了一句:“殺人放火去。”這不是成心噎他麽,太無法無天


    了,到底他還是個支部書記。


    吳國棟眼瞅著他們一夥人,從車棚裏推出自己的車子。那些車子,輛輛都是車


    座拔得老高。一個個在車把上貓著腰,撅著屁股,車鈴嘩啷啷地響成一片,像一群


    蝗蟲一樣地飛去了。


    蝗蟲!在吳國棟的眼睛裏,他們真是一群蝗蟲!好哇,這還了得。拿著獎金,


    就這麽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下館子去了。這叫什麽事兒啊。


    當初怎麽就鬼使神差地把這些刺兒頭全攏到車工組來了可他也納悶兒,這夥


    子人怎麽那麽紮堆兒呢幹活也好,玩兒也好,說幹什麽,呼啦一下全走了。沒看


    見他們之間鬧過什麽矛盾。就拿評工資這種最難平衡、最棘手的事來說,也沒見他


    們組有誰到車間主任這裏告過狀,訴過委屈,爭上一級。不像別的組,哭天抹淚的


    有,吵架不團結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誰呢誰也不怨,沒辦法,窮啊。要


    不是為錢,為窮,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嗎要是他們組裏有人生病,歇了兩天病假,


    眼瞅拿不上獎金了,大夥全去幫他。吳國棟就見過,有次呂誌民感冒,因為體溫沒


    超過三十七度,醫務室沒給開病假條,楊小東就讓他一旁歇著,自己開兩台床子。


    再說幹活。七八年以前,車間裏老是完不成生產任務。全車間的人都埋怨車工


    組不給勁,拖了殼體大組的後腿。吳國棟沒少批評他們拉了生產進度,影響鉗工裝


    配。


    他們不服氣,說殼體大組的組長是六八年進廠的,資曆淺,技術水平不高,經


    驗少,辦法不多,群眾威信低。他是銑工,不懂車工,亂派活,怎麽能當大組長


    他們說,“一完不成任務就赳我們,是我們的問題嗎”要求調整生產組織,把車、


    鉗、銑、裝配四攤分開於,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到底是誰完不成任務。


    就這麽著,吳國棟調整了車間裏的生產組織。


    車工小組成立的那天,他們還開了個會。


    大家說:“這回咱們成了獨立的一個組,再不能幹不好。讓他們瞧瞧,咱們不


    是刺兒頭。”


    “不論車間布置的什麽工作,咱們無論如何要搞起來,非爭這口氣不可。”


    “這是給咱們一個翻身的機會,咱們行不行”


    “行!”十四個人一齊做了回答。


    開過會以後,還貼了一份小組成立公告,說明小組於一九七八年一月五日正式


    成立,表示了把工作做好的決心。都挺好,就是最後來了一句:“年底見!”給吳


    國棟留下一種非常狂妄的印象。有這麽寫公告的嗎“年底見!”跟誰較勁兒啊


    好像向他這個車間主任示威。


    勁兒鉚得是足,小組成立以來,連續二十四個月完成生產任務。一九七八年評


    了個車間先進生產小組,今年,又評了個廠先進生產小組,公司裏還評上了質量信


    得過小組。


    去年車間要求各班組建立廢品報告單,別的組都搞不起來。


    過去習慣了,出了廢品,隨手一扔,下班走人,誰也不願意去搞那個原始記錄


    :今天幹了多少,出了多少廢品,為什麽出廢品,最後還要請檢查員簽字認賬。是


    楊小東他們組先搞起來的,沒錯兒。可是吳賓怎麽說“他們不靈我們靈,他們幹


    不出來,我們幹出來了,怎麽樣”


    吳國棟把心一橫:“就衝你們這種態度,不怎麽樣。”


    吳賓說:“喲,原來您就這麽個水平。”


    他們靠的是什麽呢靠覺悟沒門兒,他們組一共才兩個黨員,三個團員。


    靠領導難道楊小東真有這兩下子楊小東的情況,吳國棟清楚。他爸爸參加


    過國民黨,本人不是黨團員,一九六七年因為私自開車挨過批判……在汽車廠,私


    自開車並不稀罕,隻是他的辦法實在刁鑽。自己配了一大堆車門上的鑰匙,想開哪


    輛就開哪輛。


    把路碼表一摘,跑回來再安上,讓人察覺不出來新車是跑過的。下了夜班以後


    把汽車推著出去,離廠子很遠才打火,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熄火,滑行回到廠門口,


    再把車推進來。那時候,反正大家工作都不負責任,好長一段時間,領導和門衛都


    沒發現。這些事,說明楊小東賊得很。他用什麽辦法攏住了這幫子人難道像幫會


    那樣,因為他招數高,大家都拜他做老頭子不成靠集體的榮譽感能指望這夥人


    有什麽集體觀念、榮譽感這不,拿著自己的榮譽、集體的榮譽下館子去了。


    他們靠的是什麽對吳國棟來講始終是個謎。別看他們樣樣走在前頭,他始終


    對他們不放心,樣樣事情,他都提防著他們。就連他們加工好的軸蓋,他也覺得像


    是土地爺吹的一口仙氣變的,糊弄人的。等仙法一過,又會變成一堆鐵疙瘩。


    但是,吳國棟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工廠是憑技術幹活的地方,班組長要過得硬。


    要是技術上不行,跟他關係再好,他也不能用那樣的人。雖然從吳國棟個人來說,


    他不喜歡楊小東,可是楊小東技術上有一套,幹活也不偷奸耍滑,把一個工人的力


    氣全賣在這兒了。吳國棟要把自己車間的生產搞上去,就得用楊小東這樣的人。


    吳國棟發現,陳詠明卻是打心眼裏喜歡他們。他常看見陳詠明和楊小東那幫子


    人在一起聊天,什麽都聊:生態平衡、國家領導人頻繁出訪、尼斯湖怪、國際足球


    賽……有時,他們還嘰裏呱啦地講幾句英語或是日語。扯那些有什麽用這些人不


    好管,就是因為懂得太多。


    陳詠明還很拿他們的意見當回事。比方他們提出,齒輪加工完了之後,隨手往


    筐裏一扔,容易磕碰,精度就會降低,嚴重地影響產品的質量,前麵辛辛苦苦的許


    多道工序就白廢了。應該設計一種推車式的、有幾層格子的工位器具,加工好的齒


    輪可以直接擺上去。一層多少格,一格擺多少個,一共多少層,便於計算,防止磕


    碰,還便於運輸。這道工序到下道工序,一推就推過去了。但是這種車子,除了前


    頭兩個軲轆以外,後頭應該是兩個可以落地的撐腿。這種車子停下來的時候穩定,


    不會晃動。楊小東解釋說:“因為平時工人看旋轉的車床看得太多了,應該盡可能


    地在生產環境裏消除一切影響工人精神狀態的不利因素。”


    車間裏的工具箱,從打有工廠那天起,刷的就是黑色。楊小東小組,不知怎麽


    心血來潮,全刷成了綠的。這麽點屁事,也說得天花亂墜:“廠房黑乎乎的、機器


    黑乎乎的,看起來多沉悶啊。來點綠,可以調劑調劑人的精神,多出活兒啊。這是


    心理學。,,這,挨得上嗎陳詠明也跟著瞎哄哄,讓大家把工具箱全刷成了綠色。


    還說:”好得很。這樣的主意,科室幹部肯定想不出來,隻有在第一線的工人和管


    理幹部才能想得出來。所以我才決定取消政治部。我們要把每一個基層管理幹部變


    成政治工作者,讓他們懂得企業管理心理學。我看,楊小東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


    他們班組的樣樣工作,才能做得出色。吳國棟,他們的經驗要是你們車間能夠認真


    地消化、推廣,你們的生產肯定會更上一層樓,你信不信“


    難道使吳國棟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就在這裏就在這個什麽心理學上吳國棟


    覺得玄乎誘了。


    七


    畫家那張肌肉開始鬆弛、打皺、下垂的麵孔上,競有一雙像兒童一樣充盈著幻


    想,讓人一眼就可以望見五髒六腑的眼睛。這雙眼睛可不像他的畫,令人那樣回味


    無窮。但這雙眼睛讓鄭子雲心裏生出一種又是渴慕,又是悵然的感覺。像在看一幅


    活人走不進去,隻有心靈才能走進去的美妙的畫。但如果放他進去,他肯嗎問題


    不在於肯或不肯。永遠地錯過那一站了。他曾想研究人類學、曆史、文學,但命運


    卻讓他做了官。


    鄭子雲喜歡這樣的眼睛。他想:要是人們到了這種年齡,眸子還能這樣發光該


    有多好啊。但那是不可能的。這種閃光,隻有在少數人的身上才可以看到。那些人,


    直到生命的終結,仍然保留著赤子之心。它是一種難得的財富。擁有這種財富的人,


    可以在萬般苦澀中遊離出甘甜,可以從地獄上升到天堂。


    畫家是汪方亮的朋友。汪方亮是個雜家,什麽樣的朋友全有。


    或是副總理,或是當今苟派的大弟子,或是金石家,或是某飯莊的名廚師……


    無非因為在畫展上,鄭子雲對汪方亮讚過那幅畫:“這幅畫真不錯。”


    汪方亮開懷大笑:“夫子,夫子。難得!難得!”你就說不準他是不是挖苦。


    繼而正色道:“畫家的日子不好過呢。”


    鄭子雲暗暗驚詫,他怎麽會給人留下“夫子”的印象。隻悶悶地問了一句:“


    為什麽”


    “在我們這裏,裸體畫和睡覺劃等號。當然不是和自己老婆睡覺。”他又哈哈


    大笑。


    睡覺!畫麵上,幾個慵倦、嬌柔、裸體的半人半神的女人,舒展著長長的手臂


    和下肢。不過是不長的一幅畫布,卻仿佛用一種出俗的人才懂得的隱語,在訴說著


    億萬年來生命的奧秘。


    那不是某個具體的女人,而是整個的母性。脆弱的軀殼,不僅激起男性的責任,


    同時又內含著一種使人生出歸屬感的強大力量。


    那繁衍人類、孕育曆史、誕生天才的力量。


    “你問問他,這幅畫肯不肯賣給我”


    幼時,父親曾對鄭子雲作過如下的評語:“其強如牛。”


    沒想到,畫家把這幅畫送給他了。鄭子雲失悔於自己一時強性大發,也失悔於


    自己一時的衝動。拿這幅畫怎麽辦呢掛,還是不掛要是部裏的同誌看見他掛這


    麽一幅裸體畫,會怎麽想呢他要是個一般的工作人員倒也罷了,凡事,到了他們


    這一級幹部,會變得又簡單,又複雜。不掛呢,又覺得對不起畫家的一番誠意。


    不能白拿人家一張畫。送些錢吧汪方亮極不讚同:“有什麽關係,錢在他眼


    裏算不了什麽。這麽一來,反倒傷了人家。你能給人家多少錢你一個月的工資,


    還抵不上人家一張巴掌大的畫呢。”


    夏竹筠能批準他花那麽多錢來買這張“破紙”嗎他不敢保證。


    這件事,過去好久了,鄭子雲心裏,卻是一直放它不下。


    於是,下午突然想起,不如接上畫家,兩人一起去館子裏隨便坐坐,聊聊,吃


    吃。何況整整一天,他心裏都泛著一層隱隱的煩躁。


    在這種心情下,他尤其不願意回家。說起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上層機關裏


    的事情,絕非像表現出來的那麽輕輕淡淡。任何一句不疼不癢的談話後麵,所囊括


    的內容是局外人永遠無法估量的。


    前些日子,某單位的一位領導同誌,一定要重工業部在一個有國務院各部委負


    責人參加的會議上,談談重工業部整頓企業的經驗。田守誠竟然一口應承下來,並


    且把這種招人不服氣的事情推給了他,還讓他先寫個講話稿送某領導過目。上午,


    講稿退了回來,據秘書小紀同誌說,田守誠傳達了有關辦公室的意見:講話頂好著


    重談談重工業部是如何在學大慶的基礎上抓好企業整頓的。


    並且說田守誠本人也認為講稿寫得不夠全麵,主要是“工業學大慶”的旗幟舉


    得不夠高,雲雲。鄭子雲聽後,苦笑了一下,說:“我們不過是從我們的實際情況


    出發去抓企業整頓的,怎麽可能要什麽給什麽呢”隨手把講稿一撕兩半,對秘書


    說:“小紀!打個電話,說我不講了。”


    汪方亮趕緊叫住小紀:“慢點。”然後對鄭子雲說:“還是送一個講話提綱,


    至於具體怎麽講,到了會上還可以即興發揮嘛。是不是還是講一下為好”


    鄭子雲眼睛也不抬地回絕道:“不必了。”


    “那就由你吧。不過,小紀,電話要這樣打,就說鄭副部長覺得我們的工作做


    得還很不夠,沒有什麽好講的。”


    鄭子雲哭笑不得地看著汪方亮。


    汪方亮兩手一攤:“何必呢不值得的。”


    冷靜下來,鄭子雲也自知過於偏激,不如汪方亮的練達,對於做領導工作的人,


    偏激幾乎是一個致命的弱點。可是他的強勁一上來,便不知如何控製自己。參加革


    命幾十年,經曆過多少運動,為這個毛病挨了多少次整,生生沒有把他教訓過來。


    紀恒全是鄭子雲官複原職以後,由於部部門委派給鄭子雲的秘書。


    鄭子雲從來不指名要誰當自己的秘書,或把秘書當成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物件


    :比方,一支鋼筆,或一個筆記本子,走哪兒帶到哪兒。他覺得那是滲透了封建意


    識的一種表現。他並不認為非在哪個位置上呆一輩子不可。沒有必要往上投靠誰的


    門下,往下糾結一幫人,形成一股力量,為鞏固既得的一切而絞盡腦汁。把他放在


    這兒,他就拚著性命去幹,把他扒拉掉,他可以讀書去,有那麽多書好讀啊。或者,


    教書去。有那麽多青年渴望著投身到火熱的建設中來,需要上一代人,把幾十年正


    反兩方麵的經驗告訴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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