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蒼茫之時,容生快馬過了青州城門,進城後便一路朝江逢寧落腳的客棧奔去。


    然而沒走多久,容生策馬抬頭,便見股股濃煙與大片的火光自熟悉的方位升起蔓延。


    麵色一變,心中拔涼,當真又是來晚一步了麽?


    接著當即沉眸抓緊了韁繩,在風雪中俯身,衣袍揚起,加速朝火光衝天的地方趕去。


    火起之處是府尹府,被人故意縱火,街道周圍的大片房屋住宅皆被殃及。


    客棧與府尹府的距離並不遠。


    將將下馬,緊接著一聲巨響,旁邊的一座房屋突然炸開坍塌。


    容生麵色劇變,迅速趴下來滾地擦開。


    巨大的爆炸聲後,屋頂的積雪如沙傾瀉,混著硝煙與塵灰滾滾撲蓋,鼻尖充斥著散不開的火藥味。


    不遠處又接著響起連續刺耳的聲響,頭頂的空中掀起一股帶起熱氣的巨浪由近推遠,又轉頭飛速撞擊在容生的耳邊。


    回蕩的聲音中嗡鳴聲漸退。


    是炸藥。


    青州怎麽會有炸藥?


    他立即從地麵爬起身來,麵色凝重地跑進客棧中。


    迎麵撞上對境和幾個宣陽府兵正將冰棺轉移到院中。


    一身狼狽的對境轉身看見容生很意外,眸中詫異:“容大人?”


    緊接著容生見他蹙起的眉頭更深,來不及多想,對境拱手急聲道:“青州亂了。”


    “大人回來正好,我擔心郡主那邊也生了變,還望大人相助!”


    對境也是後知後覺才察覺到不對勁的。


    太巧了,不僅城中大火起得莫名奇妙,府尹府現在一個活人也沒有,都全部喪命在這場大火中。


    直到火勢蔓延,第一聲爆炸聲響起,他才開始意識到,城中被人提前埋了火藥。


    如此事先安排,必是詭計陰謀,少主又一個人在抱月台遲遲未歸,對境心中越發覺得這一切都是敵人的連環計。


    聞言容生立即沉聲問:“郡主現在在何處?”


    “抱月台。”對境接道。


    抱月台,天然地勢,其後斷崖。


    高台孤立無援,頃刻之間可塌。


    話落,容生眸光深凝,心中猜到什麽,他立即道:“帶著府尹官兵盡快轉移城中百姓,再撥出一部分親兵往抱月台來。”


    抱月台一定出事了。


    刻不容緩,他必須先行一步。


    這些突然出現在城中的火藥總不可能隻單單為了炸毀城中的民屋民房。


    今晚的抱月台才是亡修人真正的目標。


    ——


    抱月台上。


    晏難的眼神如同捕捉了獵物,既是想速戰速決,也是怕江逢寧動手阻攔。


    紛亂的雪刮過陰冷的眉峰,下一瞬晏難用了瞬移,眨眼間身形如疾影,如一陣風般,便直直朝徐觀南而去。


    江逢寧根本反應不過來,她抬腿邁開慌忙大喊:“晏難住手!”


    同時身後數層長階下,容生冷冽急迫的聲音緊貼晏難的動作響在她的耳邊:


    “江逢寧攔下那枚煙花!抱月台之下埋有炸藥!”


    然而眼前一幕卻如逃不開的宿命般,晏難掌心的匕首瞬間沒入徐觀南的胸膛,沒有一絲動搖和遲疑。


    江逢寧眼中霎時浸出無力的淚,卻不得不立刻側頭,那枚被他們遺忘一時的竹筒煙花正被一個死士拿在手中。


    她立即動手去攔。


    她知道,張出如此果決地暴露身份,絕不會隻是為了單獨帶人攔殺她在抱月台。


    如果真的有炸藥,所有人都必死無疑。


    容生疾步上了高台,明明此時他該關注江逢寧有沒有成功截下那枚煙花。


    但不知為什麽,他的眸光卻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此時站在高台邊緣的那道搖搖欲墜的身影。


    身體一震,心髒被什麽東西攥緊了,明銳的眉下一雙沉穩冷靜的雙眸霎時間是從未有過的茫然。


    ...徐觀南?


    為何、會在這裏?


    心口有熟悉的劇痛蔓延,容生當即越過刀劍光影奔過去。


    英俊的麵容冰寒陰鷙,瞬間運起的掌風狠厲地擊向罪魁禍首晏雲台。


    晏雲台拔出匕首,驟然轉身,抬掌相接。


    江逢寧一劍將死士手中竹筒煙花挑落高台,但就在她轉身之時,巨大的爆炸聲炸響在耳邊,一陣不可阻擋的亂石巨浪自她身後撲來。


    張出安排的人還是提前點燃了埋伏的火藥。


    瞬移耗盡內力,晏難接過容生一掌後退半步,手臂震麻,喉中頓時湧上腥甜。


    容生被擊退後,唇角也溢出一絲血跡。


    但隨後腰間的劍出鞘,數道強烈的劍氣攔腰割斷落雪,劈開晏難的衣袖與發梢。


    巨大的爆炸聲中晏難被逼得連連後退,最後退到了高懸的台邊。


    塵煙散盡,腳下裂開一道裂縫。


    血從胳膊上如注流下,晏難躬身吐出一口血,四肢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短時間內鬼衛找不到解藥,但好在能堅持一段時間。


    好在第二枚蠱種,他拿到了。


    顧不得欣喜,他抬眸慌亂地在亂石中尋找江逢寧的身影。


    看到安然無恙的她時狠狠鬆了一口氣,但下一刻眸中卻因為她滿身的傷聚起了森冷的陰翳,和心疼的眼淚。


    此時江逢寧卻起身朝另外兩個人的方向跑去,試圖攔下倒向二人的一根粗大石柱。


    晏難麵色緊繃,想過去,腳下的石台卻從裂縫的地方開始傾斜,而他差點忘了,自己現在動不了分毫。


    半途被截下石柱砸向空蕩的一側,江逢寧口腔中溢出血,染紅了她微抿著的唇。


    她的前方,徐觀南奄奄一息地躺在容生懷中。


    容生用肩背替徐觀南擋住了爆炸時掀起的氣波和擊來的亂石。


    可他還是救不了他。


    徐觀南還是要死。


    胸前鮮紅的血跡染紅了他薄暮色的衣襟和狐白的毛領,紅色映著他慘白的臉和凋零頹敗的眉眼。


    大雪紛紛不停,不一會兒便落滿了頭。


    容生渾身冷得發抖,僵硬,震痛。


    過去故人的一雙雙眉和眼,令堅硬的心防在此時抽梁拆磚,逐一瓦解。


    金貫、宋陟……


    為什麽還要有徐觀南……


    往昔一段段被他因為仇恨而刻意忽視、放棄掉,卻從未遠離他的歲月和情意,刹那間劇烈拍打在心頭。


    如滔滔洪水撲來,他含淚凝著眸,怔愣地看向懷中氣息漸弱的徐觀南。


    彼此熟悉的眸光隔著此時他覺之太晚、惺惺作態的悔恨和傷痛相望,深深地刺痛他。


    徐觀南卻十分溫柔地笑著,冰涼的雪融在他透明的唇間,他模糊的視線深切地望著容生,喃喃道:“...商、跡…”


    吐出聲音極輕,極其輕易地就消弭在刮過的寒風中。


    徐觀南想,終於能這樣喚他了。


    重逢時隻能裝作素不相識,可又怎麽能是一直的素不相識?


    昔日上臨雲銀,有一個娼妓之子,先天病弱,被人驅逐在街頭。


    而忽然有一日,有一個命中的貴人出現在了他麵前。


    從那一日起,他有了藥喝,有了衣穿,也有了名字。


    在貴人生不逢時,暫且泥濘之時,弱小的他發誓,他要努力變好、變強,做一塊能幫助貴人踏出泥濘的青石。


    花了五年時間,他從一無是處的娼妓之子,到金榜上的登科進士,再次走到貴人身前。


    但實際到頭來,仍舊抵不過一句命運弄人,事事終與願違。


    滿腔遺憾,徐觀南最後緩緩道:“...還、是…你一個人了……”


    那條充滿孤獨和仇恨的路上,還是隻留下你一個人了。


    微弱的話音消散,冰冷的身體死寂般地靠在容生的懷中。


    僵硬不敢動的臂彎如拖巨石,一時扯著心髒劇烈下墜。


    容生喉中悶哼著,痛苦地垂下頭來,止不住發抖的唇間哽咽出聲:“...徐觀南……”


    寒風於深夜降臨之時突然嗚咽悲鳴。


    驟時,猝然間爆炸聲再來,腳下高台瞬間塌下一半,整個地麵都在劇烈搖晃著。


    晏難半跪倒地,腳下的裂縫逐漸變大變深。


    “晏難,快過來!”


    一聲擔憂的急喝,晏難抬眸,就見江逢寧拖著受傷的腿爬起來,連撲帶跑朝他過來。


    高台在接二連三的爆炸中搖搖欲墜,塌陷的地方在加速地傾斜。


    他身後的腳下,是一片在夜色瞧不見底的懸空。


    瞧見她不要命的行為,晏難立即咬牙大聲連連喝止她:“不要過來!”


    “走!”


    “快離開這兒!”


    殘破的燈籠摔在腳邊,撲朔著即將熄滅的一絲光亮,卻映出天邊的雪山如黑金色的高柱直達天空,恍惚間連著腳下的抱月台也高若雲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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