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館有一部舊車,沒有司機,翠煙不會開車,也不想太張揚,所以平時上下班都是步行。她住的地方離上班的地方有兩、三公裏的樣子,走得快也要二十幾分鍾,今天情緒低落,雙腳就像灌了鉛似的邁不動步子,又不想直接打車回家,回家又怎麽樣呢?麵對那個陰暗破敗的租住房,一點家的溫暖和安全感都沒有。她就一步一挨地在路上走著,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期間穿過一個廣場,經過一家大超市,還要路過一個街心花園。走到街心花園的時候一輛小車悄然無聲地滑到翠煙身邊,車門打開,露出周劍熟悉而親善的臉。


    “上車。”周劍簡短地說。


    翠煙沒說什麽,一彎身鑽進車裏。


    cd機裏正在播放李惠珍的《在等待》:我已經進來,卻無法離開,這個滿是誘惑的世界,為了擁有不怕被傷害……


    為了擁有不怕被傷害。我將擁有什麽?又將會被怎樣地傷害?我所擁有的會是我所渴求的嗎?我所受的傷害最終將會被遺忘被撫平嗎?翠煙軟弱地趴在車座上,眼淚沒完沒了地湧落。


    周劍也不去安慰他,他知道有些傷心是安慰不了的,翠煙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那些毫無說服力的寬慰之詞,她隻是需要一個知疼知熱的人靜靜陪她走一程。


    周劍將車子開到臨河的一塊草坪上,落日的餘輝在河麵上撒下一片金光,初夏的微風輕輕吹動兩人的衣衫,空氣中有清新的花香,正是適合戀愛的季節。


    周劍脫了鞋子徑直走下河灘,趟進河水裏。


    翠煙也想跟過去,周劍回頭製止她:“你別下來,河水涼。”當他回頭對她說話的時候,滿河的金光反射在他的臉上,看上去很虛幻,周劍似乎一刹間返老還童,足足年輕了二十歲,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分明還是個少年。


    “你二十歲的時候是什麽樣子呢?”翠煙像是在問周劍,又像是自言自語。


    “我二十歲的時候是一個勤奮的淘金者,每天起早貪黑,孜孜不倦,”說到這兒,周劍停了停,然後換了一種更為鄭重的語調說,“沒有戀愛。”


    “那你的初戀發生在什麽時候?”翠煙順著周劍的話問下去。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這句話就這麽用一種平淡的語調說出來,在初夏傍晚微醺的風裏,隔著一片青青草地和一條灑滿金光的小河。


    翠煙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這些令人留戀的景色,這個清瘦幹練的男人。


    是什麽東西讓她滿懷感激?又是什麽東西讓她心酸不已?


    如果沒有柳小顏的日記本,如果她尚是自由身,會不會愛上這個男人?會不會?


    翠煙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痕,淺淺一笑,轉身走進浩浩蕩蕩的風裏。


    周劍提著鞋子跟上來,也許是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也許是想跟翠煙分享心事,他第一次談起了自己的身世:“我出生在農村,從小身體瘦弱,媽媽常常為我發愁,怕我長大了養不活自己。村裏的小孩子都欺負我,誰心裏不暢快就拿我出氣,那時候我就發誓要好好讀書,長大後要當大官,讓那些欺負過我的人知道我的厲害。後來我成了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仕途一片光明,我所做的一切,平時交往的人,甚至是我的婚姻,都是建立在某種前提之下的,直到受人陷害被扔進文化館這樣的單位,才發現身邊沒有一個靠得住的人。以前風光的時候,天天高朋滿座,一旦落敗了,則門庭冷落。平時走得很近的人,現在遠遠地看見我就繞道而行,連喝過血酒、發過毒誓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兄弟也背叛我。官場上的事情,就是這麽沒意思。開始的時候也想不開,著實難過了好一陣,總有那麽兩、三年的時間吧,覺得人走到這一步就算到頭了,活得沒意思,天天躲在家裏睡覺,根本不願上班,反正也沒人會來管我。有一天早晨起床,我無意中看見鏡子裏的臉,嚇了一跳,真不敢相信那個麵色青黑滿頭亂發的人就是自己。我心想,這樣活下去跟死了有什麽區別?既然還活著,就要活得像個人樣。人必須自救!我連牙都顧不上刷,就跑到市政府大院門口的理發室去剪了頭發刮了胡子,收拾幹淨了,整個人都清爽了。我這才發現在家裏已經睡了好幾年,門衛的小孫子都上幼兒園了,一樓老王家偷偷養的卷毛狗都懷小狗子了,樹木都長滿了又新鮮又青翠的葉子,空氣中有淡淡的花香,世界一派生機,我突然就覺得發財並不是那麽重要的東西,就光為眼前的一景一物而活著,本身就挺美好的。人的物質欲是無窮無盡的,追名逐利是一條看不見歸途的路,其實人隻要衣食無憂,能吃得飽、穿得暖,對這個世界懷著一種美好的熱情,那就是很完滿的人生了……”


    周劍說到這兒,激發了翠煙的感慨,她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隻要有飯吃、有衣穿,又何必強求錦衣玉食?可是人有時候是身不?己的。”


    “所謂的身不由己其實也隻不過是一個借口罷了,人如果真能想得開,看得透,那也就沒什麽東西能夠左右你了。”


    “大概是吧,”翠煙仍是歎息,“如果真能做到你所說的那麽超脫,我就不會有這麽多迷惘和痛苦了。”


    她在迷惘什麽?又在痛苦什麽?周劍停下腳步看著翠煙年輕的臉,他不知道她跟他在一起,有幾分是因為性格相投,又有幾分是出於利用,但是不管是其中哪種情況,身在官場,總免不了要受人利用的,如果非要受什麽人利用的話,他倒是情願被翠煙利用,至少,她還能激發他一些溫情,帶給他一些快樂。


    不知道是因為當了文化館的館長之後就會沾染上一些文藝氣息,還是因為人經曆了太多坎坷之後就會渴望反璞歸真,周劍縱觀自己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就是沒有真真實實地去愛過一個人。可能是年紀越大就會越沒出息吧,他開始向往那種純潔無暇的感情世界,他希望找到那麽一個人,一個讓他認為值得的人,讓他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對她好,去幫助她,照顧她,保護她,嬌縱她,為她犧牲,與她糾纏。


    翠煙會是他一直苦苦尋找的這個人嗎?如果說他願意去為她付出為她犧牲的話,不知道她願不願意接受這種付出接受這種犧牲呢?


    眼前的這張臉太生動太年輕了,在她的眼裏,他該是一個多麽沉悶多麽蒼老的角色啊!她能夠看得上他嗎?周劍深深感到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像一條寬廣的河,而他卻找不到一條泅渡的小舟,隻能無奈地在河邊徘徊了再徘徊。但是他同樣深深地知道,如果要他那麽甘心那麽放肆地去愛一回的話,他也隻能愛上像翠煙這樣年輕純淨的女子,他生命中所缺失的那一段恰恰應該發生在這樣年輕純淨的年紀,發生在十七、八歲到二十七、八歲之間。


    翠煙看著周劍出神的樣子,這樣的男子不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對他也不是不感激的,但是,關於愛情……愛情是什麽東西呢?她想起那個遙遠的下著細雨的五月,那個負心的男人,那場至今不堪回首的情事。周劍常說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那種特殊的東西實際上正是第一個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印跡,那不是氣質,也不是風韻,隻是一個故事,一個曾經讓她飛揚也讓她墜落的故事,一顆憧憬過後又被傷害了的心,正是這些甜蜜的憧憬和苦澀的傷害融合在一起,產生了一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而又有著深深吸引力的東西。這短暫而淩亂的小半生,翠煙做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選擇,選擇一個風情萬種的男人,或者選擇一個樸實無華的男人,事實證明,不論是哪種選擇,隻要你期待的是真愛,生活永遠會讓你失望。


    天色已晚,晚風吹在赤裸的腳背上有微微的涼意,周劍打了個冷戰,這才想起兩人聊得太投入,還沒吃晚飯。


    “看,隻顧著跟你說話,餓了吧?”周劍一邊說一邊走向不遠處的車子,“你先吃點零食墊墊底,待會請你去吃海鮮。”


    周劍這麽一說,翠煙還真感覺有點饑腸漉漉了,看周劍從車裏一樣一樣掏出瓜子、話梅、方便麵、雞翅和茶葉蛋,頓時胃口大開。


    翠煙給周劍遞了一包茶葉蛋,自己拆了一包雞翅,玩笑說:“我吃好的,差點的就留給你吃啦!”


    男人都喜歡看著心愛的女人吃得開心。據說檢驗一個男人是否真心愛你,關鍵是看他是否樂意讓你大快朵頤,真愛你的男人總是喜歡你多吃點長胖點,而虛情假意的男人則會一再要求你節食,保持好身材,他帶你出去時才有麵子。


    “嗬,我第一次在車裏吃東西,麵對這青山綠水,還滿有味道的。”周劍嘴巴上粘了一點蛋黃,看上去像一隻剛采完花蜜的蜜蜂。


    翠煙辣得嘴巴紅紅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吸溜著嘴說:“我想起小時候跟同學出去野炊,帶去的菜都燒糊了,隻能就著河水啃那種幹巴巴的壓縮餅幹,回家之後拉肚子,卻很開心。”


    “今天不用喝河水了,我後備箱裏有滿滿一箱礦泉水呢!是不是更開心?”周劍像個孩子似的燦爛。


    “我還是喜歡河水多些!”翠煙哈哈大笑著,一掃之前的憂慮。她很感謝周劍沒有就白天的事反複勸慰她,像那種事情,隻能盡量去忽略去遺忘,而無法就事論事的去解決。怎麽解決呢?難道你也衝到林夫人辦公室去打一巴掌還禮?那豈不是把一場鬧劇變成了一個笑話?


    談笑間,遠遠地有一輛警車往這邊開過來,車燈筆直地打在二人臉上,刺眼得很。


    翠煙有些惱怒:“這人怎麽開車的?真沒禮貌。”


    周劍用手遮擋著額頭,眼睛被強烈的燈光刺激得眯縫起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麵的動靜。


    十幾個身著製服的年青人從車上跳下來,迅速將周劍的車子圍在中間,有個胖子敲了敲車窗,示意開門。


    周劍以最快的速度鑽出車子,反手將門關上,從他的動作來看,好像很怕那些人看清翠煙的樣貌。


    門窗緊閉,翠煙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麽,隻見周劍給每人發了一根煙,一一幫他們點上了火,又塞了一包還沒開封的煙給那個胖子。眾人圍著周劍,有些刁難的意思,壓低嗓門嗬斥著。


    有人打著電筒向這邊走過來,翠煙看見周劍跟在後麵想製止,沒能製止得了,那人執意打開了車門,一束強光打在翠煙的臉上,照得她睜不開眼睛。


    翠煙下意識地抬手蒙住眼睛,猛然受到強光刺激,雙目暫時性地失明了。


    翠煙氣惱地說:“把電筒拿開好吧?”


    “怎麽,怕被人看啊?”那人痞裏痞氣的,將電筒更湊近了一些,直射著她的眼睛。


    一聽他的口氣翠煙就明白了,他們是把她當成流鶯了。她和周劍一男一女坐在車裏,又是晚上,再加上兩人年齡相差巨大,他們誤以為是嫖賣關係。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翠煙把電筒打向一邊:“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


    “哈!這麽囂張?”“手電筒”轉身向同伴說,“這娘兒們好凶啊。”


    “哦?”有個人跑過來,趴在車窗上一看,“咦?好麵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翠煙心裏一驚,他不會是認出她來了吧?她上過幾次電視,有幾回走在大街上都被人拉住詢問:“你是不是那個……那個……”翠煙每次都客氣地拉開他們的手,對他們微笑,然後告訴他們認錯人了。


    “對了,今天中午你是不是在‘麥香城’吃飯?我好像看見你在隔壁一桌。”那人接著說?


    還好還好,他認錯人而已。翠煙略略放心,讓他將錯就錯吧。她故意提高聲音說:“哦,原來是熟人啊,那進來坐坐吧,聊聊?”


    “麥香城”嘿嘿一笑:“我就不進去了,你出來吧,咱們敘敘舊。”


    翠煙把臉轉向一邊,指著手電筒說:“先把這個拿開我再出來。”


    “手電筒”把燈滅了,伸手進來拉她。


    他這一拉,把翠煙給拉火了。


    “你做什麽?”翠煙用力地甩開,“放尊重點!”


    “嗨!熊什麽熊?!”“手電筒”覺得被一個女人嗬斥有點丟臉,為了挽回麵子,他就用力推了翠煙一把,“不就是一隻雞嗎?操都操得,還拉不得啊?”|


    他罵雞的話翠煙倒無所謂,她沒做過雞,這些話都罵不到她頭上,但是他不該去推她,她畢竟是個女人,就算真是做雞的,也不能隨便被人打吧?


    翠煙白天受了一肚子委屈,現在又無緣無故被人推推搡搡,心想自己怎麽就這麽倒黴呢?隨便一個什麽人都可以走上來說打就打說罵就罵!這樣一想,所有的火氣一下子全竄上來了,抓起手邊的茶葉蛋就往“手電筒”臉上砸過去。離得那樣近,砸了個正著,茶葉蛋打在那人鼻梁上,碎成了一把糊糊。


    “我x!”那人罵了一句粗話,下意識地把頭往旁邊一偏,一手抹著臉,一手上來揪翠煙的衣領。


    周劍見這邊情況惡化,趕緊上來攔腰抱住“手電筒”。“手電筒”見周劍衝上來,以為他要動粗,舉起電筒就往他頭上砸下去。還好周劍機靈,偏頭躲了一下,沒被砸中,但是臉頰上被什麽東西劃了一下,一道長長的血痕從額角延伸到下頜處。


    周劍抱著“手電筒”往遠處推,叫他不要跟女人一般見識。


    “你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們也就是坐在這兒聊聊天,你們要教育的都已經教育過了,就算了吧。”周劍說。


    “手電筒”餘怒未消,指著翠煙罵罵咧咧,還想報那“一蛋之仇”。


    那個接了周劍一包煙的胖子走過來對“手電筒”使了個眼神,“手電筒”瞪了翠煙一眼,忍著一肚子火退一邊去了。胖子雖然個頭比“手電筒”矮大半截,氣焰也不那麽囂張,但他處理事情懂得分清主次,抓住關鍵。他們這麽辛辛苦苦加班加點摸黑跑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來巡邏,主要是為了抓嫖抓娼,關鍵是為了對那些嫖客給予經濟上的處罰,至於給他們進行的那些思想教育工作,目的都是服務於“經濟處罰”這個主題的,如果手段已經偏離了目的,那就跟作文章似的,成了“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成了“南轅北轍”,走得越遠離目標的距離就越大,所以要及時地切入中心、納入正軌。胖子看周劍處理事情的方式,知道這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再這麽鬧下去,把他給逼急了,還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到時候別說拿不到“罰款”,說不定還會弄出其他的事情,畢竟他們隻是一支民間的聯防隊,打著公安的旗號搞點錢花而已。


    打蛇就要打七寸,光知道打打殺殺是沒有用的,就算把他們揍了一頓,拿不到錢還不是白費勁?胖子可不像“手電筒”那麽頭腦簡單,完全受情緒的支配,他畢竟是個小隊長,做事情是講究策略的。


    隻見胖子不緊不慢地走到周劍旁邊,對他招招手:“叫什麽名字?身份證出示一下。”


    周劍假意在口袋裏摸了兩下,無奈地說:“忘帶了。”


    又補充說:“你看,我這土生土長的宜城人,誰沒事出門老帶個身份證在身上啊?”


    “沒帶?”胖子覷著眼睛把周劍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有意地延長時間,給對方心理上造成壓力,“有什麽別的能證明身份的證件?出示一下。”


    周劍在宜城也算是小有臉麵的人,怎麽能讓這群無賴知道真實身份呢?如果被他們知道了,茶餘飯後這麽一渲染,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宜城這麽小一個城市,有人在東邊放個屁,西邊就臭了整條街,恐怕等不到天亮,宜城就會流傳開他周劍在野地裏跟小姐苟合的謠言。


    周劍太明白這些事情了,他以前有個朋友,也算是個有點身份的人,跟自己老婆在樹林裏散步,由於他老婆原本就比他小了七、八歲,再加上女人個子小,保養得好,看上去兩人年齡就相差了十幾歲的樣子,也是碰到這群“柴狼”,硬是給抓進去關了一夜,結果第二天所有認識的人都說他這個朋友嫖妓被抓了,當事人怎麽解釋都沒人相信,反而惹來更大的嘲笑。像這種事情,除非別碰上,如果碰上了,那就沒處去講理了。


    周劍東摸西摸搗鼓了一陣,無奈地攤開手說:“你看,我們也就是飯後出來散散步,隨便走動走動,啥東西都沒帶!”


    “啥東西都沒帶?駕照帶了吧?”胖子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鼻孔裏噴著氣,“給你幾分麵子,你還真把我當傻子了?”


    周劍尷尬地笑一笑:“我這不是沒想到嗎?駕照丟在車裏,我過去拿。”


    周劍拉開駕駛室的門,撲在座位上輕聲對翠煙說:“帶錢了嗎?”


    “啊?”翠煙沒聽明白。


    “身上有多少錢?我錢包忘帶了。”


    翠煙不知道他要錢幹什麽,趕緊拿過手袋,掏出僅有的兩百塊遞上去。


    周劍接過這兩百塊錢在手裏捏了捏,唉,寥勝於無吧,他知道少了點,可也沒有別的辦法。


    周劍走到胖子旁邊,靠著他的肩膀,用身體擋住眾人的視線,偷偷把錢塞進他手裏。兩人離得那麽近,不了解情況的人遠遠看見,還當是一對親密的朋友在說貼心話呢。所以說嘛,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未必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就確有其事,也許事實真相跟你所理解的大相徑庭。


    胖子的手指剛剛接觸到鈔票的質感時確實體驗到了一陣短暫的快感,但是,盡管那兩張鈔票被周劍巧妙地折成了四張的樣子,以胖子多年摸黑數錢積累起來的豐富經驗,他的十根手指已經具備了點鈔機般敏銳的洞察力,不到半秒鍾的時間,就準確地判斷出了金額的大小。


    別說是金額的大小,就算是偽造得再真的假鈔,讓他金手一摸,也能馬上被識別出來,比驗鈔機還厲害。驗鈔機還有短路的時候呢,他胖子的這一雙巧手可從來不短路,沒這麽點子實力,他能在聯防隊這個臭泥潭裏嶄露頭角嗎?噢,不對,怎麽能把自己工作的單位比喻成臭泥潭呢?胖子在心裏暗罵自己,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他們為了維護社會治安起早摸黑的工作,什麽環境艱苦就往什麽地方鑽,他們跋山涉水,他們一往無前,他們是熱俚墓仆形象,怎麽會是臭泥潭呢?他們應該是……是什麽呢?胖子想了半天,實在是詞匯量有限,他發現除了臭泥潭之外,再想不出第二個恰當的比喻了。


    老子每天在臭泥潭裏摸爬滾打,老子容易嗎?你他媽的就拿這二百塊錢就想打發老子了?你也不數數我們這一車一共來了多少人!二百塊錢?扣除汽油費,隻夠每人吃盤炒麵!老子冒著翻車的危險沿著河灘這麽跌跌撞撞一路開車過來,就為吃你一盤炒麵?怎麽著也得給每個兄弟弄包軟中華抽抽吧!這項業務,沒有個千把塊錢,你甭想拿得下來!


    胖子把周劍用力一推,把錢捏成一團往他臉上一砸:“少來這套!要你拿證件,誰要你的臭錢?”


    “麥香城”跑過去把錢撿起來拆開,眾人一看,才兩張票子,不由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黑壓壓一群人圍了上來,揪的揪抓的抓,直想把那兩張票子塞周劍嘴裏去讓他給生吞了。


    “我這不是……”周劍知道這群餓久了的狼光靠這麽一點子食物是填不飽的,可是他手頭實在拿不出更多了,“各位兄弟幫幫忙,我這駕照,實在是忘家裏了,沒帶,改天親自給你們送過去。”


    “你開車不帶駕照,說得過去嗎?”“手電筒”這會兒來勁了,“要不,讓你老婆給你送過來?”


    眾人一聽這話,說到點子上了,都跟著起哄:“讓你老婆給送過來!如果你怕誤會,我們可以幫你解釋解釋,就說你跟這小姐規規矩矩摸黑坐在車裏暢談理想、感悟人生,沒做啥見不得光的事!”


    周劍心裏暗暗叫苦,別說他對翠煙本來就有些想法,就算什麽想法都沒有,以一般中年婦女的習性,見到自己老公跟一個年輕女子單獨約會,能不把事情給想歪了嗎?就算不把事情想歪了,要老婆帶著錢來贖人,也是一件夠丟臉的事情了,如果被人知道,豈不傳為笑談?再說了,翠煙下午才剛剛麵對了一場鬧劇,他不忍再把她推向風口浪尖。


    周劍想了想,把手機裏的卡取出來,說:“這樣吧,我這個手機雖然用了幾天,也還值幾百塊錢,先壓在你們這兒,改天我帶了駕照來取。”


    胖子看周劍這個樣子,心知他身上確實沒多少錢了,但是這手機買起來可能要一千幾百塊,要賣出去卻值不了幾個錢,他跑這一趟,也還是劃不來。


    “麥香城”見周劍都開始掏手機了,又見翠煙口袋裏還揣著一個手機,漂亮的鏈墜垂在外麵,於是涎著臉湊上去說:“這手機鏈子挺別致的嗬,拿來看看。”


    翠煙不像周劍考慮事情那麽穩妥,她隻道自己行得正、走得端,心中無所忌諱,把手機鏈子一捂,塞回口袋裏去,別轉身去不予理會。


    這些做聯防的大多數隻是小學畢業水平,都是在社會上混的,沒什麽素質,平時生活態度隨便,雖然有“手電筒”拉扯翠煙導致“茶蛋事件”在先,“麥香城”還是習慣性地扯了扯翠煙的衣服:“哎!拿來看看噻!”


    “麥香城”此舉,一來是想借機跟小姑娘親近親近,二來是想占點小便宜。他心想著,既然那男的都被逼得沒轍把手機貢獻出來做抵押了,她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麽辦法?還不是我想拿她的手機就能拿到手啊?他就不想想,像翠煙這種烈貨,是能隨便讓你親近讓你占便宜的嗎?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接觸,由於翠煙平時生活作風一貫保守,加之對這群“惡狼”深惡痛絕,就是多看他們一眼,多聽他們說一句話,她都覺得惡心得不行,何況是被他們拉拉扯扯的?


    翠煙揮手一甩,厲聲嗬斥:“滾遠點!”


    “哎!你叫誰滾呢?再說一遍!”“麥香城”這麽說,隻是想給自己找個台階,他話裏是留了餘地的,隻要翠煙不作聲,事情也就罷了。


    可翠煙憋了一肚子火沒處發,豈會輕易退讓的?她肆無忌憚地直視著“麥香城”,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重複了一遍:“滾——遠——點!”


    看“麥香城”的樣子平時在生活中可能沒什麽脾氣,是那種常受窩囊氣的角色,這種人呢,有時候特好說話,有時候又特好麵子,為了挽回麵子,可能會做出一些連他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過激行為。此刻,常常被別人將尊嚴踩踏在腳下的“麥香城”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尊嚴被踩踏,長期的積怨在這一瞬被激化,二十幾年來深埋在內心的委屈像被點燃的炸藥一般,從最隱秘的腹部順著腸道衝出喉嚨,勢不可擋地衝向了翠煙。


    “麥香城”像一頭發怒的公牛,嘴裏呼哧呼哧噴著灼燙的熱氣,撲進車裏揪住翠煙的頭發把她給扯了出來,像對付男人似的,先把她的雙手給反絞了,然後用力往下壓,壓得她直不起身來,麵孔幾乎貼著地麵。


    周劍見“麥香城”以如此惡劣的手段對付一個女人,不由地惱羞成怒:“你們這幫流氓,這群狗!不就是想弄幾百塊錢花嗎?用得著兜這麽多彎子搞這麽多事嗎?”


    眾聯防隊員抓的抓胳膊抱的抱大腿,合力把周劍給壓製住了,像對付翠煙一樣,將他的雙手反絞到身後按在地上。


    “麥香城”對翠煙動粗純屬一時情緒失控,她隻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而已,嘴巴是硬了點,嚇嚇她也就罷了,用不著動真格的。“麥香城”這會兒清醒過來了,一時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辦才好,隻有不斷地重複著:“誰叫你罵人?誰叫你罵人?”,不知道是解釋給他們隊長聽,還是解釋給翠煙聽,抑或是自我安慰。他那個樣子,不像打了人,倒像被人給打了,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滿臉的倒黴相,下唇哆嗦著,幾乎要哭了。


    像“麥香城”這種人根本就不應該進聯防隊,他的心不夠黑不夠狠,掙不了昧心錢,隻有完全憑技術吃飯才能讓他有滿足感讓他活得安心,不知道當初是什麽緣故促使他選擇這個工作,也許純粹是為生活所迫,為養家糊口吧,唉,人人都活得不容易。不過,也或許隻是因為他入行不久,還沒完全被同化,時間長了,耳濡目染,也許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僅有的這點良善就會完全泯滅了吧。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翠煙被人扭著手壓折了身體飽受欺淩和侮辱的情況下,她的丈夫出現了。可惜,她的丈夫並不是她希望中的丈夫,並不是一個有氣度有擔待有魄力的男人,他是那麽的狹隘、怯懦、猥瑣,他的出現並不是為了保護她救助她,他是來質問她抓拿她的。在某個層麵上,她的丈夫,這個對於女人來說最為親密最想依靠的人,此刻卻跟她的敵人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合力將她推入更深一層的穀底。


    陳嵐以極快的速度從黑暗中衝殺過來,像一架隱身戰鬥機一樣,等到翠煙發現他的時候已經近在咫尺,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映,她就被炮彈給擊中了。


    翠煙腦袋裏“轟隆”一下,她感覺到左臉被一隻手掌擊中了,微微地發麻。


    這隻手掌。


    這隻曾經愛撫她寵溺她的手掌,這隻曾經許諾要相伴一生的手掌,這隻曾經讓她寧願為它而生為它而死的手掌。


    也許曾經永遠隻會是曾經而已吧,它已經過去了,它正在過去,它真的過去了……過去了。


    右手打左臉,這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沒有什麽奇怪的!丈夫又怎麽樣?人心隔肚皮,你永遠不會知道對方內心真實的想法。他為什麽娶你?他為什麽對你好?是因為愛嗎?愛的成份有多少?即使是愛,又能承載多少信任和寬容?夫妻不過是原本素不相識的兩個人組合在一起,這種組合,能夠抵抗外力的入侵嗎?這世界上,除了雙親,也許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真正疼惜你。


    “你丟盡了我的臉!”陳嵐聲色俱厲,還要衝上去打翠煙。


    周劍掙脫了聯防隊員,跑上來製止。


    陳嵐對周劍倒是不敢怎麽樣,也許懦弱的人都有一個共性,隻敢對著家人發威,隻會傷害最親近的人。


    翠煙冷冷地笑了一下,雖說是笑,臉上卻是木然的。她輕輕動了動身子,“麥香城”大概是被眼前的形勢給嚇住了,趕緊鬆開了她。


    翠煙什麽都不想理會什麽都不想思考了,她整了整衣衫,理了理頭發,拖著沉重的步子沒入無邊的暗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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