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內,蔡恬霜正在和陌寒鬥嘴,罵陌寒是鐵憨憨,被陌寒拎起後脖領丟了出去。


    “沒大沒小。”


    季綰佯裝淡然地走出書肆後門,正見蔡恬霜從草叢裏爬起來,歪著下巴不服氣。


    齊伯見季綰穿著,咧嘴道:“挺適合你,有興趣來旁聽小老兒授課吧。”


    蔡恬霜屁顛屁顛挽住季綰的手臂,“我們娘子穿什麽都好看!”


    “膚淺。”陌寒嗔了妹妹一句,轉而對季綰撓頭,“不是在說娘子。”


    季綰笑著搖搖頭,恍惚間發覺,麵前的三人都已經曆過滄桑沉浮。


    陌寒和蔡恬霜是被祖父養大的親兄妹,蔡老爺子曾是東宮太子幕僚,在一次替少年太子安撫災民的途中舊病複發,不治而亡。那時的兄妹二人年紀尚輕,價值不夠高,無法在人才濟濟的東宮立足,被排擠出宮,幸得君晟給了一隅安處。


    後來曆經錘煉,玉汝於成。


    陌寒成了君晟的左膀右臂,蔡恬霜練就一身窺察本事,可不像表麵這般沒心沒肺。


    身後傳來腳步聲,季綰如芒在背,拉著蔡恬霜坐遠了些。


    齊伯提起酒壇,“大人今兒回得早,來來來,陪小老兒喝幾盅。”


    逢知己,才會酒酣暢快。


    在外時常應酬的人,對美酒也乏味,可今日,君晟坐了下來,正對歪頭靠在蔡恬霜肩上的季綰。


    杳靄染墨,傍晚的短暫晴朗被烏雲遮蔽,天地昏沉,風四起,吹得衣擺獵獵作響。


    七月下旬,雨送清涼,季淵和蔡恬霜收拾完桌椅碗筷,滿書肆尋不到季綰的身影。


    **


    眾人躲雨的街市上,季綰不自在地跟在君晟身邊,兩人共撐一把傘。


    桐油紙傘高高撐在季綰的上方,有雨水自傘麵滑落,一串串浸潤君晟的衣肩。


    一把小傘,實在不夠為兩人遮擋,隻是季綰一直垂著腦袋,沒有注意到罷了,回到家門前,目送君晟離開時,才發覺男子的肩頭濕了大片。


    “等等。”


    季綰叫住他,回屋取出鬥笠和蓑衣,“天涼,披上吧。”


    君晟沒有拒絕,合起油紙傘遞給季綰。


    季綰沒接,“一並撐著。”


    “不用了。”


    俊拔的人,連尋常的鬥笠蓑衣都能穿出飄逸出塵,宛若江南煙雨中遊曆的隱士。


    目送男人離開,季綰轉身,剛好與拉開門的魯康洪遇個正著。


    魯康洪看向走遠的男子,粗眉一挑,張嘴打個哈欠,“綰兒好福氣,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了姐夫。”


    季綰握著傘越過他,“自然,我會牢記別人施予的好與壞。”


    怎麽聽著不像好話呢?魯康洪暗自翻個白眼,待季綰走進隔壁,立即拉開自家大門,無聲催促著一名女子離開,隨後撫撫胸口。


    還好自己反應激靈,隨機應變。


    等巷子空無一人,季綰探出身子,盯著地上額外多出的一排泥腳印發呆。


    剛剛那個穿紵絲兜帽鬥篷的女子,可不是廖姐姐,像是臨街米行的老板娘。


    魯康洪絕非善類,季綰不止一次提醒過廖嬌嬌提防枕邊人,可廖嬌嬌不願和離成為鄰裏茶餘飯後的笑料。


    季綰想,換作是她,她也不會和離,而是休夫。


    **


    多雨時節,清早大雨滂沱,驅趕暑氣,打透了行人的衣衫。


    季綰站在正房的穿堂裏,望著儲雲蓄雨的天際。


    蔡恬霜頂著一塊粗布跑進穿堂,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姑娘,隔壁又吵起來了。”


    廖嬌嬌和魯康洪如炮竹一點就炸,成了怨侶,鄰裏皆知,卻聽蔡恬霜話音一轉——


    “那家男人理虧,還敢還嘴,換作是我,非削了他的腦袋瓜當球踢。”


    “怎麽理虧了?”


    “我曾偶然瞧見,他與一家米行的老板娘打情罵俏不清不楚。那老板娘是個嫠婦,但腰纏萬貫,是皇商,尋常人不敢輕易得罪。”


    “可有更醃臢的事?”


    “沒看到。”


    季綰略有所思,與之耳語幾句,托其打聽些事情。之後,兩個姑娘身披蓑衣,頂著大雨跑向醫館,濕了繡鞋和裙擺。


    久違的清涼消退了體內累積的燥熱。


    前半晌清閑,季綰坐在窗邊翻看醫書,直至晌午,接到了看診的人。


    來者鼻尖一顆小痣尤為妖嬈,可乳癰更嚴重了。


    季綰如常接診,對其身份看破不說破,“夫人可有按時服藥?”


    譚萱斕由春桃攙扶著坐在圈椅上,“忘記了。”


    既不打算服藥,作何一再來醫館送銀兩?季綰若有所思,挽袖為她把脈,照常寫下藥方,比上次加了幾味草藥。


    “夫人務必記得按時服藥,再耽擱會很麻煩。”


    正叮囑著,鋪子的東家走了進來,將打濕的傘倚在門邊。


    醫館是季家租賃的,東家與他們都是宛平縣人,對他們照拂多年。


    季綰牢記東家的好,每次見麵都會客客氣氣,可今日並非收租的日子。


    “陳叔怎麽來了?”


    東家睃巡一圈,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扯過一把椅子坐在季綰身邊,拿出賃契,“這間鋪子不能租給你們了。”


    季綰極為驚訝,如此地段好又租金劃算的鋪子再難尋到第二家,“陳叔這是為何?”


    因著同鄉的淵源,東家沒把人情做絕,還是透露些端倪,“你們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叔也為難,對不住了。”


    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季綰自認家中人本本分分,絕不會生事端,除了與君四公子以及二皇子結過怨。


    君四公子的事不會無緣無故卷土重來。


    那,答案呼之欲出。


    因君晟的緣故,有的人不敢明麵上仗勢欺人,轉為背地裏使手段了。


    季綰按捺薄怒,一旁的譚萱斕幽幽開口:“勞煩陳先生給那位得罪不起的貴人代句話,想收了這間醫館,先問過本夫人的意思。”


    東家露出迷茫,“夫人是?”


    譚萱斕擺擺手,身後的侍女春桃走上前,對東家附耳幾句。


    東家眼瞪如銅鈴,腦仁嗡鳴,有種進退兩難的煎熬感,立即起身點頭哈腰,主動供出那位得罪不起的貴人正是二皇子。


    恐會招惹更大的麻煩,東家拿起傘,灰溜溜離去。


    季綰猜出春桃說了什麽,無非是自報家門以及施壓“逼供”。


    雖感激這對主仆出手相助,卻也感慨弱者夾在中間的無奈。


    “陳叔幫了我家很多忙,與他無關。”


    譚萱斕笑得雲淡風輕,“放心吧,回頭我盤下這家鋪子租給你。”


    說著,譚萱斕由春桃扶著起身,照常留下豐厚報酬。


    季綰沒有客氣地來回推讓,深知這點銀子對德妃娘娘而言是小數目,也知這位娘娘是在放長線誘她咬餌。


    世間少有白占的便宜,就不知自己有何價值。


    與君晟有關?


    **


    另一邊,聽聞德妃插手,吃了一肚子火的二皇子深夜回宮時滿臉陰沉,好巧不巧,遇見帶人去往燕寢的姚寶林。


    妍姿豔質的美人雲髻峨峨,柔媚進骨子裏,隻是多少有些眼高於頂,瞧見二皇子,不僅沒有停下來問安,還差點翻個白眼。


    二皇子的侍從腹誹,區區一個正六品寶林,當自己是妃了不成?


    反倒是二皇子慢了腳步,意味深長地斜睨著自己父皇的心尖肉,“又去禦前侍君?”


    姚寶林執扇遮鼻,“二殿下一身酒氣,熏得慌。”


    “這麽嬌氣啊。”許是今夜被德妃氣到,多飲了些酒,這會兒酒氣上頭,言行上頗為露骨,慢悠悠朝女子靠近,視線上下打量著,“宮裝不錯,襯膚色。”


    姚寶林一連退避開,“二殿下自重,本宮是殿下的......”


    “是什麽?”二皇子睇了周圍宮人一眼,暗含警告,隨後逼近香氣馥鬱的美人,低聲問道,“母妃嗎?那也要先坐上貴妃的位置啊。”


    提起晉升,是姚寶林的痛處,她謾笑一聲,“二殿下等著吧,早晚的事。”


    她一定會坐上妃子,不說讓他做小伏低,也要讓他尊之敬之,以出一口被覬覦多時的惡氣。


    二皇子凝著美人氣嘟嘟帶人走遠,眼中興味不減。


    季綰與她有些像,說不上哪裏像。


    **


    月波朗清,燈火青熒,君晟奉旨見駕。


    寢殿內,中年儒雅帝王身穿明黃中衣,坐在猩紅氈毯上,正在雕刻木偶。


    雛形是個乖萌討喜的少女模樣。


    而禦案旁的格架上,已擺放了十六個高矮不一的木雕,從嬰孩、稚童到妙齡少女。


    “十五年了,每逢生辰,朕許的心願一直未變。一是國祚昌盛,百姓富足。二是有生之年,尋得故人之女。”


    未過四旬的承昌帝放下刻刀,按了按發脹的顳顬,幾分疲態,“愛卿,盡快尋到那孩子。朕記得她是兩歲失蹤的,如今也快十七了。”


    不知繼承景氏幾分容貌。


    君晟作揖,睫羽遮住眼底的晦澀,“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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