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入秋,何琇佩替丈夫備了厚實的新衣,存放在正房西臥。


    季綰躡手躡腳走進正房,在無人居住的西臥摸索了會兒,先給自己披了件外衫遮住身上血跡,又躡手躡腳地回到廂房,可一推門,不見了君晟的身影。


    搭在臂彎的衣衫似失了該有的價值。


    “娘子,我回來了。”


    臥房傳來蔡恬霜的聲音,洞察敏銳的女護衛完全沒察覺到方才有客來過。


    季綰怔怔睃巡一圈,肯定那人已經離開。


    蔡恬霜拎著兩份涼麵湊上前,“娘子在找什麽?”


    “沒什麽。”


    追蹤消耗了不少體力,蔡恬霜拉著季綰坐下後,說起逃犯的事。


    季綰已然猜到君晟今夜受傷,與逃犯有關。


    蔡恬霜吃得小嘴油乎乎,鼓著腮幫咽下一大口麵,“前陣子,兵馬司上報了一起學童案和一起優伶案,由通政司和大理寺介入,後來被大理寺少卿全權接手。”


    季綰清晰記得兩具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景。


    蔡恬霜又道:“今日子時,有目擊者在城南邊上瞧見一樁凶殺案,詭異的是,死者也有一對虎牙,致命傷亦是在側額。大理寺聯合南城兵馬司,出動數百吏目追捕凶犯,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


    “凶犯被中途出現的君大人所傷,在負傷逃跑時遭到兵馬司夾擊,服毒自盡了。”


    季綰不免驚訝,“自盡......”


    蔡恬霜解釋道:“所作所為,很像大權貴私養的死士。”


    季綰總算聽明白了,可若是死士,這就複雜了,難怪連大理寺都遲遲破不了案。


    蔡恬霜擦擦嘴角,季綰又問:“可有其他線索?”


    “沒了,不過聽賀少卿說,真正的幕後之人像是在惡意挑釁朝廷的各大法司。”


    蔡恬霜鼓鼓腮,繼續吸溜涼麵。


    燭台燃盡,破曉將至,窗外流鶯鳴叫,在詭異的氛圍中,不再婉轉悅耳,似聲聲泣淚,直到日光破雲出,驅散恐慌。


    一連幾日皆如此,轉眼八月初九,鄉試至。


    京師一帶的考生齊聚順天府安排的號舍。


    沈栩從太師府的馬車上下來,隔簾作揖,“母親送到這兒吧,請回。”


    主母譚氏端坐簾內,因常年深居簡出,臉色有些蒼白,卻絲毫不掩雍容之姿,“三年辛苦,預祝吾兒榮登科第,早入仕途。”


    “孩兒承母親吉言。”


    馬車轉頭,一眾侍從隨沈栩鞠躬。


    隨後,拎著箱籠、食盒的侍從們開始接受侍衛的盤查。沈栩手拿浮票等待入場,時不時回眸遙望,虛妄的希冀一次次落空。


    曾承諾等在考場外的季綰沒有出現。


    連沈家人也沒有一個現身。


    他自嘲地扯扯唇角,攥緊手中浮漂。


    **


    行駛的烏木馬車上,譚氏忽然讓車夫改了路線,去往一座城門。


    侍女不明所以,“夫人?”


    譚氏搖著緙絲小扇,閉目不語。


    今兒是二皇子遠赴河東的日子,主持送行的官員是......君晟。


    譚氏由侍女攙扶步下馬車,站在樹蔭下仰望城樓上的一眾將士,遙遙可聞城外馬蹄聲。


    二皇子的車隊集結在城門外,將於吉時啟程。


    譚氏一眼望見城樓上身穿緋紅官袍的年輕文臣,在武將中極其顯眼,可如今想見他一麵,還要通過這樣的方式。


    向來驕傲的美婦人,目光發滯,卻在發現男子身邊的粉白身影時,擰起眉毛。


    若是沒猜錯,那女子是季綰,一個被婆母下了“聘禮”卻非太師府兒媳的女子。


    隻是,她為何會來送行?


    季綰起初也不知君晟為何會帶她前來,直到她登上城樓,高高在上地睥睨著城下的二皇子。


    當禮官近身耳語後,君晟手扶城堞,語氣如常道:“吉時到,諸位大人啟程吧。山高水遠,千裏珍重。”


    二皇子一臉怨色地跨坐在汗血寶馬上,握著韁繩,擒著譏笑,分毫不動,恨不能登城撕了君晟道貌岸然的表象。


    他不動,其餘官員也不敢妄動。


    一刻、二刻、三刻......晷針一點點變動,城上的禮官在僵持中急得直擦額頭。


    誰人不知二皇子是個渾不吝,發起威來不管不顧,除非請來天子,可誰敢因為一點兒鬥氣的小事去驚擾天子啊。


    那不是辦事不力嘛。


    “君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城樓風蕭蕭,卷帶幾片過早脫落的葉子,落在君晟腳邊。君晟褪下不知何時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示意一名弓箭手靠近。


    在眾人不解的目光下,取過弓與箭,看向季綰,“可記得我上次教你射箭的要義?”


    弓箭與窩弓不同,但瞄準的要義差別不大,季綰點點頭,下一瞬被男人拉進懷裏,環在雙臂間。


    拇指上多了一枚玉扳指。


    玉扳指有些大,勉強能戴。


    “拿著弓。”


    按著吩咐,季綰照做,張臂持弓。


    君晟從箭筒裏抽出一支白羽箭,手把手教起季綰射箭,“腳與肩寬,放鬆手腕。”


    季綰被引導著,一點點拉動弓弦。


    城下二皇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一對男女朝他瞄準,氣得嘴皮直抖,“君晟,你敢......”


    “嗖!”


    箭矢脫弦,呈弧線射出。


    二皇子驅馬後退,堪堪避過鋒利的箭鏃。


    白羽箭斜插在地,箭尾輕顫,距離馬蹄不足半寸。


    二皇子怒火中燒,又見城上男女搭起三箭,三箭齊發。


    汗血寶馬避無可避,驚鳴揚蹄,調轉馬頭狂奔起來,風馳電掣。


    二皇子費力穩住身形,一動不敢動,生怕跌下馬背。


    風擦過耳邊,簌簌作響。


    其餘欽差見勢跟隨,快要追不上前方的一人一馬。


    城樓上,季綰真切體驗到報複的快感,回頭看向君晟,恰好他也看來。


    對視後又錯開。


    季綰脫下玉扳指,鑽出他的臂彎,拉開了距離。


    君晟沒說什麽,讓禮官帶人回宮複命,自己帶著季綰步下城樓,卻見路邊楊柳旁,一個美婦人匆忙鑽進馬車。


    回避之意明顯。


    君晟無聲作揖,目送馬車駛離。


    季綰注意到那輛烏木馬車,知是太師府的車駕。沒等她詢問那婦人身份,斜前方傳來一道戲謔。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場麵,可本宮記得,君大人不是姓沈麽。”


    季綰尋聲轉頭,見一頂華麗小轎中走出一人,豐容盛鬋,膚色麥黃,健美極富風情。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二皇子的母親龔賢妃。


    是來悄悄送行兒子的吧,季綰識趣地退到君晟身後。


    君晟淡淡笑,“臣倒是錯過了另一番母慈子孝的畫麵。”


    龔賢妃斂起泛紅的眼眶,謾笑一聲,在兩個年輕人之間掃了兩眼,冷臉坐回轎子,“回宮。”


    君晟依舊好脾氣地目送其離去,隨後帶著季綰坐上馬車。


    晃動的車廂內,季綰問出了糾結一早的問題:“大人是為了我,才設計調遣二殿下離京的?”


    君晟將玉扳指放回小榻的抽屜裏,取出一盒雀舌沏泡兩碗蓋甌。


    在緘默中默認。


    潤物細無聲的照拂最是觸動人,說不感動是假,季綰決定好好報答他,將會認真扮演他名義上的妻子。


    “傷口可換過藥?”


    “還未。”君晟飲啜茶湯,透過薄薄茶汽看向她。


    季綰從晨早放在馬車上的藥箱裏取出金瘡藥,傾身向前,示意他自行脫下衣衫。馬車晃晃悠悠,她彎腰站立不穩,使勁兒晃了晃手裏的藥瓶。


    君晟坐著沒動,顯然沒把傷勢當回事兒,還在她晃動藥瓶時,緩緩握住她伸出的小臂,取出她手裏的金瘡藥。


    “不必麻煩。”


    “大人是害羞還是太過正人君子?”


    季綰問得認真,柔情綽態的模樣實在不像說笑。


    麵對她無端生出的質疑,君晟怔了怔,偏頭哼笑了聲,當著她的麵反手掐開革帶的搭扣,丟在一旁的小榻上,又單手解開圓領官袍,帶著一股冷欲的狠勁兒。


    涼風習習,穿透竹簾,吹去清早薄霧,也使男子露出清雋氣韻外雄健的胸膛臂膀。


    季綰後知後覺自己惹“怒”了他,可正人君子是讚譽呀,莫不是真的害羞了?


    沉著老成的年輕權臣也會害羞?


    懷著幾分不可思議,季綰揭開幾日前為他包紮的纏布,仔細檢查起傷口的恢複情況。


    記得他怕疼,季綰柔聲道:“上藥可能會疼,忍著點。”


    君晟靠坐在車壁上,再次置身在楊柳風柔中,這一次,又多了陌上桃蹊的愜意。


    季綰偶然抬眼,見他垂目凝睇,不由問道:“疼?”


    她已經很輕了,小孩子都不會喊疼的程度。


    人果然都有弱點。


    想了想,她對著塗了藥的傷口輕吹了下,將他當成了小孩子來哄。


    清爽呼氣拂過皮膚,君晟忽然扣住正要直起腰的女子,嗓音染上克製的喑啞:“有效,再吹吹。”


    清澄心湖滴入赤墨,散開大片紅暈,季綰險些站立不穩,單手撐在車壁上,略有些呼吸急促。她沒依,拿開男人扣在她後頸的手,轉身去取新的纏布。


    還是不能把他當做小孩子來哄。


    小孩子比他好打發。


    包紮傷口的過程,兩人都已恢複如常,淡淡然的誰也沒有主動挑破那會兒電光火石間似有似無的曖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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