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試期間,每日都有異事從號舍傳出,成了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趣談,還有人在打賭誰會成為這場鄉試的頭名解元,一舉驚鴻鹿鳴宴。若能取得頭名,直至次年二月的會試前,都是最出風頭的那個。


    鹿鳴宴會在放榜的次日舉行,聲勢浩大。


    沈栩成了猜測的候選人之一,畢竟在萬壽節上一鳴驚人,又有鴻儒名師為之授課。


    **


    鄉試結束的次日清早,季綰在醫館見到急匆匆走進來的宮女春桃。


    “請季姑娘隨我入宮一趟。”


    一旁的何琇佩嚇得手抖,不覺得與宮妃有牽扯是件好事。老話兒說一入宮門深似海,誰知道蘊藏著多少陰謀陽謀。


    等女兒走進診間取藥箱時,何佩琇耳語道:“二皇子已離京,不會再來滋擾咱們,咱還是拿銀子打點了德妃的人情,別再有往來了。”


    宮裏權貴眾多,若再來一個二皇子呢?


    拍了拍惴惴不安的母親,季綰背起藥箱,笑說做不來過河拆橋的事,“女兒去去就回,娘親不必擔憂。”


    有君晟這重保障,她不會身處險境而無法脫身的。


    隨春桃坐上馬車,季綰打聽後大致得知,德妃的長子、皇家行九的小皇子慕澈腹痛難忍。


    母親是不會拿孩兒的安慰做賭,可見德妃的確不信任宮裏輪值的太醫。


    “皇後娘娘為何要操縱那些太醫?”


    作為宮女,春桃不該非議中宮之主,但作為德妃的心腹,她還是沒忍住透露了些端倪,“在後宮,哪位娘娘懷了身孕、哪位皇子貴體欠佳,太醫是最先知曉的。至於用不用藥、用什麽藥,皇後娘娘說了算。”


    點到為止,春桃沒再多嘴,季綰也沒再打聽。


    坊間早有傳聞,喻皇後是代替自毀清白的嫡長姐嫁入皇族的,算是撿漏。


    可對貴女而言,名節何其重要,作為首輔長女,怎會自毀清白?


    坊間傳言眾多,無從知曉真相。


    有一點可以肯定,喻皇後是個狠角。


    隨春桃去往栩坤宮的路上,季綰目不斜視,深知德妃已派人與宮侍打了招呼,否則她是無法通過重重關卡的。


    譚萱斕貴為德妃,背後勢力強大,育有兩子,深得帝寵,是為數不多出入宮闕不受限的妃子,縱使這般,仍擔憂遭受他人算計,足見後宮絕非表麵的安寧平靜。


    走進丹楹刻桷的栩坤宮正殿,季綰聽到一陣稚嫩的哭聲。


    五歲的九皇子在床上打滾,淚眼婆娑,宮人們急得團團轉,反倒是身為母妃的譚萱斕淡然自若地搖著團扇,見季綰進來,也隻是簡單敘述了孩子的病症。


    小孩子不舒服哭鬧很正常,季綰走到床邊,彎腰笑看著鬧脾氣的小皇子。


    瞧見陌生人,九皇子停止了哭鬧,仔細打量起季綰,忽而坐起身,“汝是何人?”


    看她一身素裙,應是宮外的人。


    小小少年擦去淚豆子,端起皇子的架子。


    季綰依舊笑著,“民女是能讓殿下既哭又不哭的人。”


    哭就是哭,不哭就是不哭,何為既哭又不哭?


    九皇子來了興趣,歪著小腦袋哼道:“騙子要被砍頭哦。”


    季綰點點頭,示意他掀開衣衫。


    九皇子生得胖乎乎,一時羞怯,在床上滾了兩圈才拉起衣衫,露出鼓鼓圓圓的肚皮。


    季綰按起他的肚子,問他哪裏痛,隨後取出銀針,刺入肚臍左右的天樞穴。


    皮肉傳來痛覺,九皇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強忍痛意,倔強問道:“我哭了!何為不哭?”


    求知欲和好奇心還挺強的!季綰忍俊不禁,哄了一會兒,待時辰一到,拔去銀針,再次按揉起他的肚子,力道適中。


    “殿下可覺得好些?”


    “沒有。”


    “嗯。”季綰附和一聲,又刺入他的氣衝穴,之後加以按揉。


    腹痛漸漸消失,少年不再哭嚷,老老實實癱軟在床上,頗為享受,末了,還不準她收回手。


    季綰耐性十足,替他揉著肚子,“民女可有騙人?”


    九皇子嘴硬不肯承認,半晌吐出一個“賞”字,惹笑了眾人。


    兒子無恙了,譚萱斕鬆口氣,怪嗔道:“五歲的大孩子了,還撒潑打滾成何體統?你兩個舅舅在五歲時,都能獨當一麵了。”


    提起君晟和賀清彥,九皇子怪念想的,已許久不曾見過他們,尤其是君晟。


    “母妃,安鈺舅舅還會入宮來看孩兒嗎?”


    譚萱斕搖扇的動作一滯,雲淡風輕地笑開:“那要問你舅母啊。”


    “舅母在哪兒啊?”


    “眼前的就是了。”


    聞言,一大一小四目相對,九皇子對著季綰露出驚喜之色,“你就是安鈺舅舅的未婚妻呀!”


    季綰決定要好好報答君晟的,勢必要扮演好未婚妻一角,不讓外人瞧出貓膩,是以,被九皇子拉著問了好些關於君晟的近況。


    有些事一清二楚,有些事模糊不清。


    譚萱斕倚在旁,剝開一顆冰荔枝,直到季綰離開,依舊沒有將荔枝含入口中。


    呆呆地靜坐在那。


    九皇子湊上前,笑嘻嘻抱住女子的腿,“母妃,你也想舅舅嘛?”


    譚萱斕推了推兒子的小腦袋瓜,“胡說什麽?”


    小小少年不懂想念和想念的區別,隻遵循本心,發出了疑問。


    可有些疑問,不會有答案。


    **


    出宮時已是暮色四合,再有兩日就是婚期,季綰想再去曹家鋪子挑些胭脂水粉。


    曹家鋪子是曹蓉嫡母的產業,季綰前去,算是做給曹蓉看的。


    妯娌之間,還是要有些人情來往。


    “勞煩在前麵的鋪子前停車。”


    送季綰出宮的侍衛停下馬車,目送季綰走進鋪子。


    鋪子不大,窗明幾淨,陳列著各式各樣的胭脂水粉,屬流傳下來的宮廷秘方迎蝶粉最為昂貴。


    妝娘知曉季綰今非昔比,甚是熱情,“前些日子,迎蝶粉沒有餘貨,今兒剛好到了兩盒,東家特意讓我給娘子留了一盒當作新婚賀禮。”


    季綰可不願占便宜欠下人情,說什麽也要留下銀兩。


    “兩盒都包起來吧。”


    另一盒季綰打算送給蔡恬霜。


    妝娘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要不是東家特意為姑娘留了一盒,今早就都被臨街米行的老板娘買了去。”


    換作別人,季綰不會覺得掃興,可偏偏那人是臨街米行的老板娘。


    拿起打包好的迎蝶粉走進自家小巷,季綰又一次遇見敷粉簪花的魯康洪。


    魯康洪是個油嘴滑舌的小白臉,有些姿色,否則也不會被廖家挑中成了贅婿。


    冤家路窄,季綰再擠不出半點好臉兒,徑自越過他,卻被堵住去路。


    “綰兒要出嫁了,作為近鄰,姐夫給你挑了一樣妝粉作賀禮。”


    說著遞出紅綢錦袋,與季綰拎著的袋子一模一樣。


    季綰沒接,暗含譏誚,是有人心虛想以小恩小惠堵住她的嘴吧。


    “若我猜的沒差,袋子裏是迎蝶粉吧,誰出的錢兩?”


    魯康洪也注意到了季綰手裏拎著的錦袋,嘀咕一句,還真是費心不討好。


    “綰兒既知是迎蝶粉,定然知曉它的昂貴,算是姐夫的一點兒心意,咱們一笑泯恩仇,如何?”


    “不打自招了?”


    麵對季綰一次次的挑釁,魯康洪沒了耐性。


    自己夠伏低做小了!


    要不是看她即將嫁給正三品大員,日後在街坊裏更有說服力,自己作何要討好她?


    “綰丫頭,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季綰懶得多言,邁開步子。


    厚顏無恥、忘恩負義、狼狽為奸此類形容在他這裏有了具象化。


    魯康洪站著不動,仗著七尺身量堵截著嬌小的女子。


    季綰在女子中身量適中偏高,卻是不及麵前的男人。


    有些人,真是將卑劣刻進骨子裏,以男女之間天生的體型差距來恃強淩弱。


    算不得男人。


    “讓開。”


    “不讓呢?”


    乳臭未幹的臭丫頭,不吃軟是吧,魯康洪打算將無賴進行到底,今兒不把她逼哭不罷休。


    他故作凶狠地扭扭脖子,朝季綰逼近,“要不你喊兩聲,讓人都出來看看笑話。”


    街坊鄰裏,瓜田李下,最容易傳出非議,一個未出閣的小嬌娘,定然是注重名聲的。


    壓迫感襲來,季綰沒有後退,也沒有如不諳世事的少女被嚇得哭喊出聲,而是在魯康洪跨進一步之內時,掄起手上的錦袋砸向他。


    “恬霜!”


    “恬霜!”


    被砸了腦袋,魯康洪下意識就要還手,卻在掄起拳頭時,被人扼住手腕,旋即,膝彎一麻,轟然跪地。


    跪在了季綰麵前。


    破門而出的蔡恬霜擒住他的右臂使勁兒向下壓去。


    “啊......疼疼疼!”


    魯康洪齜牙咧嘴,眼冒淚花,哪能想到隔壁新來的小丫頭是個練家子。


    季綰冷冷睥睨醜態畢露的男子,淡淡警告道:“你還能在街坊立足,全賴廖姐姐給你體麵。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再傷害枕邊人。”


    說罷,微抬下巴,示意蔡恬霜放手。


    蔡恬霜趁勢踹出一腳,踹得魯康洪趴在地上吃了一嘴的土。


    等巷子空了,魯康洪從地上爬起來,“呸”了幾聲,嘴裏仍有一股子土味,剛要憤憤回屋,忽聽身後傳來一道不算陌生的聲音。


    “誒?”


    扭頭的一刹,眼前一黑,被人罩住麻袋,拖拽向無人的小徑中。


    莫名挨了一頓拳打腳踢。


    小徑外,身穿綠萼繡紋湖綠長衫的沈栩負手而立,背對小徑呆呆望著季家方向。


    在鄉試的九日裏,除了奮筆疾書時,他滿腦子都是季綰有無偷偷在號舍外徘徊的猜測,也知是自己不切實際的希冀。


    譚氏準他放鬆幾日,閑來無事,他乘車來到這邊,無意目睹季綰被人欺負的一幕。


    為了人情,他本可以出麵替她解圍,可他無法麵對她即將出嫁的事實。


    那原本是他與她的婚期。


    倘若三年前,他沒有被人頂替名次,榜上有名,或許他會順利通過會試和殿試,取得進士功名,步入仕途,那樣,他還會被君晟逼著做出抉擇嗎?


    可是,沒有倘若。


    心腹小廝走出小徑,沒有察覺主子的異常,“公子,那就是個繡花枕頭,不禁打,暈過去了。”


    沈栩沒回頭去查看,甚至眼未眨一下,就那麽邁開步子走向不遠處的馬車。


    心腹小廝手捧畫筒走到季家門前,叩了三聲門。


    當季綰攤開畫軸時,美眸微動。


    灑金素箋上,一排排丹桂迎風落花,拂過一頂喜轎,吹起轎簾,露出女子嫁衣一角。


    畫作沒有著者署名,僅有題詞。


    “於歸吉期,厚顏謹祝,以筆墨繪景,十裏桂花鋪長街,賀卿嘉禧。自此百歲千秋,清歡常樂。”


    “娘子,誰送的啊?”蔡恬霜欣賞著畫中栩栩如生的桂花,欣賞溢於言表。


    秋日桂花滿街,極為應景。


    會是主子在朝中的知己好友嗎?


    季綰怔怔盯著題詞,腦海中浮現出已被她強行剔除的模糊畫麵。


    他們在秋日定情,也將婚期定在秋日。


    可秋風還未染黃枝葉,就已物是人非。


    當晚,季綰將畫作連同題詞一並燃燼在火光中。


    第一次試穿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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