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知道,我本不是中原人氏。


    我是一個胡商之子,但自幼對漢朝的學問傾慕不已。在那時的我看來,漢家的典章製度、音律辭章都是最完美的,而我所屬的族裔在這些方麵是那麽落後、無知、蒙昧,讓我羞於承認。我衣漢服、說漢話、書漢字,我對儒道諸子經典的熟習,甚至超過了漢朝的許多學子。我把自己的匈奴名字都改了,我給自己取了個漢名:衛律。


    中原所有的事物中,我最愛的,是它的音律。


    那一年,我隨父親經商,來到長安,聽說朝廷新設樂府,便去偷聽樂府的弦歌樂舞。司馬相如的《辭賦》,李延年的《新聲曲》,天下第一。隻有在長安,才有這樣的耳福。


    一次,我實在忍不住那美妙的弦樂的誘惑,攀上樂府牆外的一株大樹,向裏看去。透過層層綠蔭,我看見了那個女子——阿妍,我一生的摯愛。


    她翩翩起舞,輕盈得叫人不敢相信,宛如一株蘭花在風中輕顫著開放。我從沒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僅僅用肢體的動作造就如此令人震撼的效果。


    她的哥哥李延年,在一旁為她鼓琴伴奏。老實說,她那位二哥也是少有的俊秀人物,否則後來也不會成為皇帝所寵幸的嬖臣。但此刻我的目光完全被阿妍吸引住了,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


    如今回想起來,她那時才十六歲,纖瘦娉婷,不是一般人所認為的美人,但我能感覺到她那種難以言表的魅力。也許那吸引力來自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漆黑的瞳孔,宛如一對清水中的黑寶石,尤其是她的目光,專注、澄澈,又微帶著一些憂鬱,不像這年紀的女孩子所該有的,卻有一種別樣的動人心魄的美。我被她眉目間那副獨特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也許我是最早發現阿妍的美的人。幾年以後,當她長高了,臉龐變得圓潤,體態也更婀娜了,許多人才驚豔於她的美。而在我心目中,她最美的一刻,永遠是樂府中那個習舞的纖弱少女。


    我開始想方設法接近她。


    我鼓動父親經銷樂器,三天兩頭往樂府跑。實際掌管樂府的就是李延年。得知我是胡人,李延年很有興趣地問我有沒有胡人樂器,後來,他訂購了一批製作精良的胡笳和羌笛。


    送貨時,我看到阿妍正在不遠處練舞。借著試音色,我用胡笳吹了一支短曲。那是一支遼遠放曠的牧歌。浸潤中原文化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接觸過家鄉的風土了。不知為何,那天我卻選擇了用故鄉的音樂向阿妍傳達心意。


    也許因為我對阿妍太在意了,唯恐過於直白的表達遭到拒絕,似乎借著那種異域音樂的生疏感,才能掩飾感情的畏怯。


    後來那幾天,我時常聽到阿妍輕輕哼著那曲調。我心中狂喜。


    我把那筆生意賺到的錢買了重禮,酬謝李延年和樂府上下人等。一來二去,我成了樂府的常客,和阿妍也有了接觸。而接觸之後,我發現自己更瘋狂地愛上了她。


    阿妍意態溫婉,舉止嫻靜,心思細膩,體察入微,處處體恤他人。我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女。我行商千裏,所接觸過的年輕女子,邊遠山鄉的,無知粗鄙;鄭、衛之類小地方的,淺薄浮華;京畿女郎雖然明麗慧黠,可驕橫傲慢,不可與語。偶爾也見過溫柔敦厚的,那樣的女子又多出於詩書禮樂之家,對我這個胡商之子,彬彬有禮間,總能讓人感到一種“非我族類”的淡漠和疏遠。


    唯有和阿妍交往,我不會感到任何壓力。聽她說話,慢聲細語,娓娓道來,溫柔而和順。她憐貧惜弱,愛護一切生靈。甚至李延年嫌樹上的蟬鳴擾了樂府排演新曲,她都舍不得打掉,寧可勸說哥哥換個地方排演。


    我不知道她怎麽會養成那種性情。她出身歌舞世家,父母兄弟都是舞倡歌伎。她大哥廣利野心勃勃,二哥延年善於鑽營,還有個三弟小名叫季的,更是個酒色之徒。她和這個家族的任何人都不一樣。歌舞之餘,我常常見她靜默深思,與她交談,才發現她有許多想法,洞徹世態,深邃明遠,超出了她的年齡和身份。她從不以自己的見識才情自矜,待任何人都謙和溫文,不卑不亢。


    我越和她接觸,就越是愛慕她,甚至敬仰她。她是我的女神,是我在這個浮華的世界裏所能感受到的最清新的一縷芳香。在她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中原古書中所描述的那種典雅溫柔,一種有著久遠底蘊的氣度。


    阿妍的卓越舞技漸漸傳播了出去,李延年開始帶著她出入於一些權貴府邸獻藝。


    一次,幾個惡少企圖對剛從一家侯府出來的阿妍不軌,我碰巧路過,和那幾個惡少狠狠地打了一架。趕來的李延年看到了這場景,從那以後,我成了李家的座上賓。


    那是我此生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我三天兩頭和阿妍在樂府或李家見麵,我買各種精巧細致的玩意兒給她,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對脂粉布帛不感興趣,我便親手做了各種樂器給她,看得出,她很喜歡。尤其是一個胡笳,我巧妙地把一個“妍”字刻在上麵,她十分愛惜,閑來時常吹著玩。


    但是,就在我和阿妍的交往達到最熱烈、最密切的時候,情況慢慢發生了變化,李家兄弟漸漸對我疏遠起來,隨後,不知何故,阿妍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冷淡。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樂府的一名老樂工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私下裏把我拉到一邊。


    “年輕人,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過,”他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道,“聽我一句話,別想了。李家這個妹子,怕是要找個大主顧的。”


    他告訴我,李家兄弟不是那種打算過一輩子歌舞生涯的人。阿妍身段柔韌,纖腰修足,是天生的習舞好材料,又生具一股出塵脫俗的氣質。這些年李延年對阿妍精心打磨,著實費了不少心思。近年來阿妍顏色漸開,舞技臻於化境。李延年正在極力疏通平陽公主方麵,想把妹妹送進公主府。平陽公主因皇帝、皇後、大將軍幾方麵的關係,府中常年賓客如雲。座中人物,盡皆勳臣貴戚、公卿王侯。李延年打算請公主出麵,尋機將阿妍推介給某位大貴人。


    “人家滿門富貴,都在這上頭呢。”那老樂工道,“你說,他們的妹子,是一般人能問津的嗎?”


    想起近來阿妍那沉默鬱悒的神情,我能感覺到,那不是阿妍的本意,她並不渴求富貴,然而她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不怪李家兄弟恃為奇貨,阿妍本就是一顆罕有的明珠,他們又在她身上下了那麽大的本錢。


    我該怎麽辦?我隻是一個逐利的胡商之子。夷狄之人,四業之末,雙重卑微,怎配采擷這顆舉世無雙的明珠?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回去後,我開始尋覓出仕的途徑。


    現在開始,也許已經晚了。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我能指望的,是這個國家偉大的唯才是舉的傳統以及自己引以為豪的才學和能力。


    我早就聽說,這是和以往任何朝代都不同的一個朝代。她是有史以來第一個由來自民間的力量建立的王朝!


    你也許不會想到,我最初對漢家文化發生興趣,就是因為我聽說這個王朝的建立者是一個亭長!


    我從傳說中得知,他“約法三章”、“秋毫無犯”的事跡,從史書中看到,他的臣下居然包括販繒吹簫屠狗之流。


    我愛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不是憑著高貴的血統,而是依靠民眾的擁戴建立的政權。我相信,在這個屬於民眾的國家裏,每一個平民子弟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他應有的地位和尊榮。獄掾主吏、屠狗販繒者都能成為將相重臣,還有什麽不可能發生呢?


    當今天子用人不拘出身,文有家室寒微的公孫弘、主父偃,武有起於奴仆的大將軍衛青。種種事實都激勵著我相信,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王朝,生在這樣一個偉大的盛世,憑著自己的努力,總有一天,我會獲得采擷那顆明珠的資格!


    然而,當我真的開始試探入仕之途時,才發現自己離那一天有多麽遙遠。


    這個國家表麵上尊儒尚文,骨子裏用的卻是前朝法家那一套。平民要入仕,正統的道路就是刀筆起家。年滿十七歲,品行端正,經鄉官推薦,官府考試,能背寫出九千字的東西,便可撈個小吏當當。


    問題是,誰來裁定一個人的品行是否端正?這種製度與生俱來就帶著難以修正的缺陷。


    大名鼎鼎的開國元勳韓信,據說年輕時曾被定為“無行”,以致不得推擇為吏。那是前朝的事,但本朝其實也是如此。


    況且就算做上了小吏,沒背景沒靠山也毫無意義。謄公文,編名冊,催賦稅,捕盜賊,一年年熬資曆,熬上幾十年,如果有幸還沒被繁重無聊的文牘工作折磨發瘋,也沒有犯任何過失,也許就能被推薦到長安,在某個三公九卿的府衙中當個員吏掾屬,成為令鄉裏羨慕的京官。而這也就是他們的極限了。似乎總有一層無形的隔板擋在這些來自底層的小吏的頭頂,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怎樣優秀。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終生官不過令丞,俸不過六百石,永遠無法進入這個國家真正的權力圈。


    我在長安東郊見過一個被人戲稱為“求仕村”的地方。那裏匯聚著無數來自全國的優秀年輕人,他們和我一樣,雄心勃勃,對自己的才華充滿自信。他們夜以繼日地書寫著各種辭賦策論,向皇帝投遞,渴望重演公孫弘、主父偃、司馬相如的幸運。然而,常常是年複一年,漸漸銼平了進取的銳氣,銷蝕了滿腹的才華,耗盡錢財卻一無所獲,失望地回到故鄉。還有少數人,或者不死心,或者不甘心,或者因為無顏回鄉麵對家人,在長安一年年混下去,乃至落魄到混跡於關東流民中,蓬頭垢麵,乞食街頭。


    我大惑不解。


    怎麽會這樣?


    朝廷大肆向外宣揚的“求賢詔”是怎麽一回事?公孫弘、主父偃、衛青……那些神話般的不次拔擢又是怎麽回事?


    我仔細打聽觀察。以前,我忙於做生意,所接觸者,是這個國家龐大、繁華的外表。現在,隨著我深入了解,一個新的、完全不同於過去外界傳說的漢朝呈現在我眼前。


    是的,皇帝確實求賢若渴,但是,並不是每一個自認為有才能的布衣百姓都可以直接呈書皇帝,展現自己的才能,表達自己的主張。“賢良”、“文學”,是要二千石以上的官員舉薦的。沒有高官舉薦的投書獻賦,事實上根本遞不到皇帝麵前。公孫弘是憑菑川方麵的舉薦,主父偃的成功與衛青出力有關。至於衛青,人們隻看到他從奴隸到將軍的罕見際遇,卻往往忘了他有一個好姐姐——衛子夫。


    如果衛青沒有一個在侍衣軒裏把皇帝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姐姐,如果公孫弘不是與淄川官場關係密切,如果主父偃沒有搭上衛大將軍這根線……他們的命運會怎麽樣?


    求仕村那些懷才不遇的潦倒士子大概就是答案。


    不止一次,我在那裏看到,一些鶉衣百結的窮漢,走著走著,一跤跌倒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沒有誰會知道,那倒斃街頭的餓殍,也曾是滿腹詩書的才子俊秀,在那茫然失色的眼裏,也曾洋溢著治國平天下的熱情。一道冠冕堂皇的“求賢詔”,使他們將整個青春乃至生命都賠進了這場無望的賭局,卻不知道幸運之門其實永遠不會對他們打開。


    我陷入了極大的矛盾。我知道這個國家的曆史,當年陳涉首義,號令天下,最振奮人心的一句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每閱史至此,我都為之心潮澎湃,向往不已。


    然而數十年過去了,陳涉振聾發聵的呼聲漸去漸遠,當年反秦的各路義軍被慢慢淡化遺忘,仿佛暴秦是高祖一支獨力推翻的。布衣卿相的後人們又形成了新的世卿世祿,他們滿坑滿穀,將仕進之途填塞得容不下任何異類。他們用事實告誡癡心妄想的寒門子弟:亂世結束了,今日的吹簫屠狗之輩,再也休想成就布衣卿相的美夢!


    曆史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既然如此,當初那場屍積如山的戰爭到底意義何在?當年的逐鹿天下,又是為誰逐鹿?


    我不願意承認,自己多年的追求和信仰是錯的。我告訴自己,那些完美的道德信念沒有錯,那些先進的綱紀倫常沒有錯,隻是現在的朝廷偏離了先王之道。


    我無法改變朝廷的施政之道,所以,我隻有一個辦法:投軍!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幾乎一切向上的通道,都被權貴子弟們占據了,唯一沒被徹底堵死的,隻有從軍一途。近年來戰事頻繁,這是一條要用生命來換取榮譽的道路,這代價對那些權貴子弟來說太高了,他們通常是不願意用自己嬌貴的生命來冒險的——盡管在軍中,與平民子弟比起來,他們升遷的速度快了十倍不止,而在陣前傷亡的可能不到寒家子弟的十分之一。


    京師諸軍,能接納胡人參軍的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數已經招滿,隻有一支還在招人,那就是長水軍營。


    長水營沒招滿人,是因為長水校尉蘇建是一個特殊的人。


    蘇建是一名出色的將領,但對待胡卒極其苛刻。有人說,他曾因胡人趙信的背叛,輸了一場大仗,從將軍貶為庶人。也有人說,那場敗仗,是因為他中了胡巫的巫術。總之,那件事給他的打擊極大,後來因大將軍衛青助力,才得以重新被起用。他出掌長水營以來,招募胡卒,聰明識字的一概不要,隻選一字不識的粗人。他認定胡人都有反骨,聰明識字的,將來竊取軍政密件,投效蠻夷,為禍更烈,愚笨一點的至少無甚大害。平時操演訓練,他就像跟胡人有仇,挑剔嚴苛,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


    所以,在他手下幹,太聰明和太笨的,都沒有好日子過。笨拙木訥的,會因為無法及時領會命令而受懲罰;聰明機智的,他又戒備猜忌,甚至會找借口行軍法殺掉。


    在這樣的背景下,每年長水營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為這份苛刻,他訓練出來的胡騎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機會也多。防守要塞、拱衛京畿,到處可以看到長水胡騎的身影。


    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去了長水。


    我沒有選擇。


    為了阿妍,我願意做任何事,包括拋卻自己對文章詩賦的愛好,和一群目不識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揮汗,枕戈執戟。


    在投軍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個機會,背著延年兄弟,快速而低聲地對阿妍說:“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繡什麽東西,她低著頭,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沒有。


    當李廣利送我出門時,阿妍抱著我的緞麵翻毛披風跟了出來。


    “公子,”她輕聲道,“你忘了你的東西。”


    李廣利警惕地看著阿妍和我,我平靜地伸手接過,點點頭:“多謝。”


    厚厚的披風下,似乎多了點什麽東西。我握在手裏。


    走出很遠後,我才拿出那東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飄了出來。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佩幃,以淺黃色絲帛做成,上麵用黑色的絲線繡著一隻姿態優美的燕子。


    燕子!


    漢人稱為信期繡!


    我欣喜若狂。


    她答應了!她會等我的!


    ◇◇◇◇


    我順利地投入了長水軍。


    在長水營中,我小心地掩蓋自己的才智,克製著自己對文字的興趣。我偽裝得很好,沒有人識破我。


    至於校尉蘇建,確實像外界所說的,對待胡人嚴厲苛酷,稍有小過,輒施重罰。以我的敏捷機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頰上至今留著一道傷痕,那是蘇校尉一次發怒時,用馬鞭給我留下的紀念。然而和我後來的遭遇比起來,他簡直可謂仁慈之至了。


    在長水軍中,我幹得比誰都努力。我本來對騎射弓馬毫無興趣,我愛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後來,我的騎射功夫竟然比軍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蘇建開始注意到我,他發現我與別人有些不同。


    他對我的那種永不停息的勤奮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動力何在。他觀察我,旁敲側擊地探詢我,但每次都被我機智地躲過去了。


    我有些警覺,我見過那些聰明而有進取心的胡人在這個軍營裏的下場。


    在這期間,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麽法子,輾轉托人送來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現今市麵上那種做成佩飾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種很古老的樣式,簡單而粗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興奮了很長一段時間。顯然,這是阿妍支持我投軍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長水練兵比武的時候,皇帝來了。這是很罕見的。


    那段時間,皇帝有意表現對夷夏子民一視同仁。


    這是一個好兆頭,我心裏想。雖然作為進長水營才一年的新人,我沒有資格參加比武選拔,但一想到能親眼見到皇帝——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興奮。


    那是一個十分燠熱的日子,那種日子裏,頂盔貫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來,盔甲裏的衣衫能擰出一瓢水。別人都被這天氣弄得沒精打采,隻有我的心情絲毫不受影響。


    那個未央宮的主人,那個統治著這個世界上最廣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寬廣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樣一個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動而迫切地想要見到他。


    禦駕終於到了。隊伍很長,宦官宮人,侍衛隨從,排出足有兩裏路。


    許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隊伍中那些裝點華麗的乘輿窺望,那大概是宮眷所乘坐的。早就聽人說了,皇帝好女色,不論到哪裏出巡,總會有一群美人隨駕。隻有我一動不動,目不斜視。


    皇帝從他的金根車裏出來,我有些緊張地遙望著他,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男人。我離他很遠,看不清他的麵龐,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飾,玉藻邃延,黼黻文繡,在夏日陽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讀典章,知道那每一縷紋飾,都蘊含著無窮的寓意,每一個細節,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輝。我知道它們象征著威嚴,象征著仁義,象征著天地運行的規律,象征著世間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動得難以言表。


    蘇建上前晉見、行禮,他隻是微微頷首,然後蘇校尉陪他上了點將台。


    我看著那個遙遠的身影,心裏一陣顫抖。


    他就是這個國家的化身,就是這個文明的極致嗎?我想,總有一天,我會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賞識,成為這個偉大國家的最出色的武將!


    蘇校尉揮動令旗,下令開始演武。


    陣法、劍術、騎射、角力……


    演武場上馬蹄起落,塵土飛揚,連天空都顯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塵土,是雲。


    我看了眼天上,烏雲遮住了太陽。一陣東南風吹來,帶來了暴雨的氣息。


    我有些沮喪。千盼萬盼,難得的一次機會,就要讓一場大雨給毀了?


    天越來越陰沉,風也越來越大。忽然,一陣裹挾著塵土的大風刮來。我當風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塵土迷得幾乎睜不開眼。


    等我睜開眼睛時,目光無意中落到將台旁一架宮眷乘坐的車輦上。那錦緞簾幕被風吹得飄飛起來,現在正輕輕往下落。就在這簾幕將落未落的短暫瞬間,我看到了裏麵的乘坐者。


    阿妍!


    我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個我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人,竟然出現在禦輦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頭腦裏轟的一聲。


    她背叛了我!而我還在她的默默期許下賣力奮鬥!


    她是什麽時候進宮的?她為什麽不等我?


    難道本來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幃和玉韘呢?她為什麽要給我?要給我那些虛假的暗示?!


    我覺得自己的心像被從山巔忽然拋到穀底。


    世上還有比這更滑稽的事嗎?我在這裏拚命努力,隻是為了給那個奪去了我最心愛的女人的人賣命?!


    無數混亂的念頭同一時間在我腦海裏炸開來,我隻想做點什麽瘋狂的事情來結束這一切。


    這是一個噩夢,我對自己說。


    我要結束這個噩夢!


    我的手無意識地伸向腰間的箭壺。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刺殺皇帝?殺了阿妍,然後自殺?


    正在此時,轟隆一聲,天上猛地響起一個驚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會兒,或晚一會兒,後來的一切將完全是另一個樣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時響了,於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國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從此被徹底改變了。


    伴隨著雷聲,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校場上的隊伍因這意外的變故微微有些騷動起來。


    噅噅一聲長嘶,禦駕車隊中有馬受驚了。旋即,一架馬車衝出隊伍。


    阿妍!是阿妍的!


    馭者猝不及防,不但沒有拉住馬韁,反而被甩到地上。


    沒有人駕馭,驚馬拖著馬車在演武場橫衝直撞,瘋狂地亂跑,所到之處,人群慌不迭地避讓。驚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銅筋鐵骨,被這樣一匹瘋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斷骨折。


    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著那馬車衝去。


    “危險!”


    “衛兄,快讓開!”同袍們驚叫道。


    我恍若未聞。轉眼間,那兩匹高頭大馬,已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衝了過來,慌亂驚叫的人群紛紛散開。馬車經過我身邊時,我側身一讓,一手撈起拖在地上的韁繩,緊趕幾步,揮刀向那乘輿與馬匹之間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斷了一根,但馬跑得實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


    我看得見馬蹄在我身旁翻飛起落,聽得見巨大的車輪在我身後轟轟作響,這一刻,隻要稍一鬆勁,我就會在瞬間被踐踏成一攤肉泥。


    所以,雖然身體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顛簸,劇痛不已,我卻始終死死抓住韁繩不放。


    地上的沙礫、石塊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來越密集的雨點砸在我臉上身上。我根本無法看清周圍的情況,但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拖得越久,越危險,一旦遇上障礙,隨時會車毀人亡。我強忍著疼痛,將佩刀放到口中銜著,伸手攀住車轅,奮身一躍,跳上馬車。在劇烈的顛簸中,我拿出銜在口中的佩刀,終於割斷了馬車的全部皮靷。


    擺脫了束縛的兩匹馬各自跑開去,馬車餘勢未盡,仍向前衝了一段後才停下來。我艱難地坐起身來,這才感到渾身火燒火燎般的劇痛。黃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砸下來,打在我身上,雨水混著血水,濕透了我的衣衫。我回過身一把掀開車帷,大聲道:“阿妍!為什麽!”


    與此同時,轟隆隆一聲巨響,一個響雷從頭上滾過,湮沒了我的聲音。雪亮的電光映照下,是車中阿妍那蒼白到幾乎沒有血色的臉。她顫抖著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傷勢。


    我叫道:“不……”隨之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很久以後,我才醒來,發現正躺在自己的營帳中。


    一名醫官正在旁邊調製草藥。


    “你運氣不錯。”那醫官回頭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誰嗎?新近寵冠後宮的李夫人!”


    李夫人?寵冠後宮?我轉過頭閉上眼睛。


    “我本來是為李夫人診脈的,今天看完後,夫人隻是受了些驚嚇,並無大礙,陛下就讓我來給你看看。知道嗎,”那醫官走到我身邊,坐下道,“我從來隻侍奉內廷皇室,不為外臣診治。也就是說,陛下很看重你。”


    我懶得理他。


    “小子,別以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醫官湊到我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別人看不出來,我看得出來!”


    我道:“看出來什麽?”


    “沒有人比醫者更了解人體忍受痛苦的極限。”那醫官一邊給我傷口清理換藥,一邊道,“你光是肋骨就斷了三根,全身上下沒一塊完整皮肉,那已經不能用忠誠來解釋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雙眼睜開,轉過頭來,盯著那醫官道:“你什麽意思?”


    “況且你還是胡人!”那醫官換完藥,清洗著滿手的血汙,繼續道,“為了一個異族君王的寵姬,至於嗎?”


    我強撐著坐起來,忍著傷口的劇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麽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麽?”


    那醫官取過一方絲巾,將手擦幹,慢條斯理地道:“能叫一個人玩命到這種程度,隻有兩種可能,愛到極致和恨到極致。你屬於哪一種?”


    我慢慢將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時放在那裏的短劍,一下抽出,直指那醫官的咽喉,厲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那醫官神色不變,道:“敝姓隨,太醫令隨但。”


    我道:“你想幹什麽?”


    “很簡單,幫你。”隨太醫鎮定地道,“一個醫術高明的太醫,在宮裏是有著許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見到她嗎?”


    我盯著隨太醫的眼睛,道:“為什麽幫我?”


    隨太醫微微一笑,用兩根手指撚住劍尖,輕輕移開,道:“此番你立下救駕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個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麽?”


    隨太醫哈哈一笑,道:“你很聰明,真是一點就透。很好,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不過放心,我所求並不過奢,隻是在你方便時,為我從宮裏帶樣東西出來。”


    我道:“你在宮裏都得不到,我在宮外又怎能給你拿到?”


    隨太醫道:“我說了,等你方便的時候,不用急。隻有在你力所能及時,在下才會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為你辦到。”


    隨太醫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問我到底要你拿什麽?”


    我道:“什麽都可以。”


    隨太醫點點頭,微笑道:“不錯,你連命都不要了,還有什麽可顧忌的?也許叫你去盜竊武庫,你也會答應吧?”


    我閉上眼睛,道:“幫我與李夫人見一麵。”


    隨太醫滿意地笑了起來:“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該說你有膽色還是有色膽。不過,老夫誠心勸你一句,舞倡歌伎,學得頂尖技藝,本來就是要待價而沽的。想開點,李夫人是國色,尋常人得之,本就是禍非福。”


    ◇◇◇◇


    一個月後,我傷勢逐漸痊愈,皇帝果然召我進宮,任命我為郎中,負責守衛天祿閣。


    僅僅一個月前,這樣一份職司,還是我夢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為工作清閑、俸祿優厚,而是因為我早就聽說,天祿閣是宮中兩大藏書閣之一,裏麵藏著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識學問。可現在,我對此沒有絲毫興致。


    我知道我該謝恩的,但我實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夢想,都在車簾被風掀開的那一瞬間化為烏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對新的任命興味索然。


    “怎麽,”皇帝指著滿室的簡牘,道,“你不喜歡這裏?”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讀書人夢寐以求想進這個地方嗎?”


    我道:“臣本來就不是讀書人!”


    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態度極為不敬。


    這段時間,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當今皇帝為人刻薄,很難伺候,進宮後千萬小心,不要觸忤上意。我幾乎已經準備好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價了。


    沒想到,皇帝卻絲毫不以為忤,微笑著揮了揮手道:“沒關係,幹久了就習慣了。”


    皇帝那寬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絲滿意的味道。


    一個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還心懷怨望,他居然還會滿意?為什麽?


    可我不想知道。


    就這樣,天祿閣,當年蕭何所造的,與石渠閣並列的兩大藏書閣之一,從那時起,就成了我的轄地。


    我統領一隊衛士,但既不隸屬於郎中令,也不屬於衛尉,而直接聽命於皇帝。天祿閣的鑰匙,也隻有我和皇帝有。


    為什麽?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時當值,既不巴結也不懈怠地幹著我的職事,寡言少語,跟誰都不交朋友。


    天祿閣的簡牘,陳舊居多,既無軍政密件,又無人口簿籍,進門就能聞到一股極重的陳年黴味,有些簡牘殘舊得看起來不知有幾百年了。就是這麽個堆破爛的地方,派駐的衛士卻是石渠閣的兩倍。


    為什麽?我還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潔淨,衣履稍有汙損,都會對侍從大發雷霆,然而每到這裏,常常捧著那些陳舊朽爛的簡牘,手不釋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還常常發呆。


    為什麽?我也從來沒問過。


    一切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我現在隻關心什麽時候能見到阿妍,問個明白。


    ◇◇◇◇


    在隨太醫的安排下,我終於在永巷一個黑暗的角落再次見到了阿妍。


    阿妍一見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傷怎麽樣了……”


    我道:“為什麽!為什麽不等我?告訴我原因!”


    阿妍道:“我聽說陛下叫你看守天祿閣,是這樣嗎?律,千萬小心,別……”


    我抓住阿妍的肩頭,道:“告訴我,為什麽不等我?”


    阿妍看著我,眼中慢慢盈滿了淚水。


    “是你……拒絕了我!”她顫聲道,眼中掠過一絲痛苦之色,“而你居然問我為什麽不等你?”


    “什麽?”我呆住了,隱隱感覺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你再說一遍!”


    阿妍輕聲道:“你拒絕了我!一再地拒絕我!難道還要我厚顏來祈求你的愛?!”


    “什麽?”我叫道,“我什麽時候拒絕過你?!”


    阿妍伸出手來,拿起我腰間那枚佩幃,輕輕撫摸著那上麵的飛燕刺繡:“你不是胡人嗎?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傳說裏,燕子曾經幫助安格女神擺脫父親北海神的禁錮,與情人遠走高飛?”


    像有什麽東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髒一時被震得幾乎停止了跳動。


    “你說……燕子就是……”我顫聲道,“你願意?”


    “你以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撫摸著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麽這個呢?你難道不知道,在胡人的習俗裏,一個女子將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個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給了這個人?”


    我腦中轟轟作響,仿佛千萬匹烈馬在裏麵奔騰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麽聰明,你連樂府的編鍾高半個音都聽得出來,連《上林賦》那麽典雅的辭章都知道其中每一個字詞的含意,我不相信,你會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淺顯的表白。”


    一陣天旋地轉。


    是的,我知道一個哪怕最生僻的漢字的讀法,卻不知道在我的故鄉,燕子就是幫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曆史和風俗徹底拋棄了。


    天哪,我都幹了些什麽?!阿妍鼓起勇氣,一次次向我表達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無知,任她承受被棄絕的羞辱和絕望!


    我心如刀絞,抓著自己的頭發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為我是胡人……”


    阿妍撫著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這麽厭惡自己的族屬?”


    我低下頭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來,我驚愕地抬起頭來。


    阿妍用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奇怪表情笑著,笑完後,才無比悲涼地道:“律,知道嗎,我也有胡人的血統。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麽?!


    阿妍道:“我第一次對你產生好感,就是在聽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時。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遠祖遊牧過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樣一片遼闊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馬放羊。”


    啊,我在幹什麽?!


    我犯了什麽樣的錯誤?!


    這麽多年來我究竟幹了些什麽?!


    為了擁有自己的幸福,我費盡心機,努力清洗著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將自己漂染成一個純粹的漢家子民,結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懲罰嗎?


    “阿妍,原諒我,原諒我……”我一遍遍地重複道。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麽。看著拇指上溫潤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樣灼熱起來。


    啊,我希望這真的是一把烈火,燒了我,燒了這個世界,讓一切從頭開始!


    我深吸一口氣,道:“是的,我該死。我該死一千遍、一萬遍來贖罪。阿妍,讓我帶你走吧,讓我們離開這裏……”


    “走?”阿妍悲傷地一笑,“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遲了嗎?當你三天兩頭借故到樂府來找我時,你不帶我走;當你以胡笳向我傳情時,你不帶我走;當你從那幫惡少手中把我救出來時,你不帶我走;當我偷偷把佩幃交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當我費盡心力避開哥哥們的盯視把玉韘傳遞給你的時候,你不帶我走。現在,我屬於這個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為臣,你說要帶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們能逃到哪裏去?況且我現在身係李家滿門的生死禍福,你還能帶走我全家嗎?”


    我呻吟了一聲,周圍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來,我被那巨大的壓力壓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幃放在我手裏,又握住我的手,淒然一笑,道:“罷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給你什麽,隻能給你這個了。在漢話裏,燕與妍同音。在胡語中,燕子就是吉祥鳥。無論在胡在漢,我都望你日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顫抖著手撫摸著那隻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餘生,還有什麽吉祥?還有什麽如意?


    我顫聲道:“阿妍,你……現在……過得好嗎?”


    阿妍垂下眼簾,道:“什麽叫好,什麽叫不好?他的年齡足可以做我的父親,然而他是皇帝,你覺得我好還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憐的阿妍。


    阿妍輕輕推開我的手,道:“就當一切從未發生過吧。你現在非常危險,律,千萬不能讓陛下知道你識字!記住,這是性命攸關的事啊!”


    我縮回手,抱著自己的腦袋蹲了下去。


    “律,你說話啊。”阿妍抓住我的雙臂,搖撼著道,“你聽到沒有?”


    我抬起頭來,茫然道:“聽到什麽?”


    阿妍急急地道:“別讓陛下知道你識字!”


    我木然地道:“為什麽?”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祿閣裏有些東西,陛下不想讓別人看到。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裏的東西,被陛下殺了。這段時間,他一直在找一個不識字又忠實可靠的人,來為他看守天祿閣。你來自長水營,陛下必然以為你不識字,見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衛。如果他發現你看得懂,你會有性命之憂的!記住了嗎?”


    “是嗎?”我懶懶地笑了笑,道,“阿妍,謝謝你還掛念我這條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著我,眼中掠過一絲焦慮。她看出了我頹唐的笑容背後隱藏著的東西。


    “律,不要這樣!”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沒有未來,但依然要活在當下。宮中人心險惡,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著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著眼淚消失在長長的永巷盡頭,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麽,卻隻是抓在無盡的虛空裏。


    ◇◇◇◇


    隨太醫見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應你的事已經辦到了,你答應老夫的事,能否辦到呢?”


    我意興蕭索地道:“要我拿什麽東西?”


    隨太醫道:“一些簡牘。”


    簡牘?我心裏一陣厭惡,冷冷地道:“什麽簡牘?”


    隨太醫卻猶豫起來,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麽書,自己都不清楚?”


    隨太醫躊躇了一下,道:“是這樣,你聽說過……魯恭王獻書嗎?”


    魯恭王獻書?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魯恭王為擴建宮室,挖壞了孔府牆壁,結果奇事發生了。那牆中居然發出悠揚的古絲竹之聲,在場工匠嚇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亂作一團。後來魯恭王聞訊親自到場,結果發現在那堵牆中,居然埋藏著大量古舊簡牘。那時朝廷推尊儒術,鼓勵天下獻書,這批古簡就被悉數送往長安,藏於密室。


    難道隨太醫說的就是那批書?一個太醫,怎麽會對這種老儒們的破爛兒感興趣?


    我道:“就是孔府夾牆裏的那些書?”


    隨太醫道:“不錯。陛下命董仲舒、孔安國等幾位大儒考訂,據說,那些字都是先秦古文,極難辨識。他們參考伏生所傳的書經,解讀出《尚書》、《禮記》、《論語》、《孝經》等篇章,但還有一部分簡牘,字體更為古舊,可能是上古蝌蚪字。就已經解讀出的片言隻字,內容與現今所傳之儒家經典大相徑庭,難以索解。陛下將之密藏於天祿閣中,禁止常人接近。”


    我道:“你要這簡牘做什麽?”


    隨太醫道:“我猜那可能是一部醫書!”


    我一怔,道:“醫書?”


    隨太醫點點頭,道:“我聽說,關於這部書,有些大儒從那些勉強辨識出的片斷中,推測書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誰若能破解這秘密,或可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在猜,那些大儒之所以無法破譯,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思路一開始就走錯了——那簡牘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麽儒家經典,而是一部醫書!相傳上古有些神醫,有起死者肉白骨之能,也許那批古簡就是記載著這一類知識。因為是醫書,從儒學的角度來看,自然不明所以,說不定我這個醫者,倒有可能看得懂。可惜陛下將那些簡牘看得太緊了,除了那幾名他最親信的大儒,誰也無法接觸。可是身為醫者,知道有這麽一部奇書存在,焉能不為之動心?醫家的宗旨是救死扶傷,這不是什麽大逆不道的事。如果我有幸破解此書奧秘,將來得以解救無數生命,也有足下的一份功勞嘛。而且我隻是借來看看,看完就還給你。你如今執掌天祿閣,拿些書出來,再悄悄放回去,誰也不會知道,沒有任何風險。”


    沒有任何風險?


    曾經有個侍衛企圖偷看那裏的東西,被陛下殺了。


    我心裏冷笑了一下,道:“我不怕風險,問題是你都不知道書中寫的什麽,在下隻字不識,豈非更難找尋?”


    隨太醫微微一笑,道:“你不識字?”忽然一把抓起我的右手,“這是一雙不識字之人的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氣——指間那結實的刀筆硬繭出賣了我!


    “放心,”隨太醫鬆開我的手,微笑道,“我是醫者,別人是不會這麽仔細的。而且,我有辦法幫你磨掉這些筆繭,遮上這個漏洞。至於你說不知道此書內容,這麽一部無人能識的天書,不是反而更容易找到?找你看不懂的文字就是。另外,陛下對這些簡牘也很感興趣,你可以看看陛下每次入閣常看的簡牘裏,有沒有這麽一些東西。”


    我注視著隨太醫,道:“你早就知道我會被陛下選中入值天祿閣?”


    隨太醫得意地笑道:“不,我隻是賭了一把。今上正在物色合適的人選,那次破例親臨長水,本就是為了挑人。你奮不顧身救了他的寵姬,這比校場比武選出來的還要令他滿意。很幸運,我賭對了。”


    ◇◇◇◇


    隨太醫提到的“天書”,確實不難找。


    天祿閣深處有間密室,室內堆放著數百卷簡牘,極其殘舊,有些甚至已朽斷黴爛,難以卒讀,可皇帝偏偏對這些簡牘異常重視,每來天祿閣,幾乎都會入室翻閱,而且一看就是半天。


    每次皇帝看這批竹簡,都不讓任何人站在他近旁侍奉。我也隻是有幾次站在數丈開外的地方,看見皇帝像捧著珍貴異常的珠寶似的,捧著那些殘舊不堪的竹簡,坐在案邊,一篇篇細看,還常常從書架上取些其他文章簡牘對照參研,往往苦思冥想半天,似乎不得要領,又輕輕歎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偶爾皇帝會召一兩個大儒來天祿閣,進入密室一起參研那些古簡。每當此時,他會屏退一切從人,包括我。


    若在以前,見這種異狀,我必然大感興趣。可任職天祿閣以來,我因為阿妍的事心灰意懶,情緒低落,除了必要的巡視整理,我從不主動入閣。就是隨皇帝進入密室,我也隻是奉命守衛,從不關心他在看什麽書。


    我現在關心的,也隻是如何才能竊取到這些簡牘,而簡牘究竟有何特異珍貴之處,我並不關心。於我而言,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任何奇珍異寶能打動我。


    密室的鎖是考工室的工匠精心打造的,構造複雜,分量沉重,不是一般人可以開得了的,鑰匙隻有皇帝一個人有。若強行撬鑿,必然會發出很大的響聲,外麵也可聽到。


    一天,皇帝召孔安國到天祿閣,屏退他人,我在門口守著。等了半天,忽然聽到室內砰的一聲,似是什麽東西被重重砸在地上。我吃了一驚,唯恐出什麽意外,忙推門而入,隻見孔安國正跪在地上,前麵是一冊被砸壞的古簡,皇帝怒喝道:“不知道不知道!除了不知道,你還會說什麽?!是不是魯恭王拆了你們孔府幾間舊宅,你就怨恨到這種程度?用這種方式來報複?”


    孔安國叩首道:“臣不敢,陛下息怒。先君藏書,本為留待後人得之,臣豈敢有所怨於恭王?這些古簡的文字確實古舊艱深,臣所知有限,陛下不妨先將這些古簡封存起來,留待後世。將來或有博古碩儒,能解開其中奧秘……”


    皇帝更怒:“留待後世?現世都解不開,後世反而能解開?你拿這話去騙三歲小兒!”


    孔安國看著地上,一語不發。


    皇帝惡狠狠地盯著孔安國,室內一時隻聽得到皇帝粗重的呼吸聲。


    我小心地走過去,收起地上的亂簡,目光迅速從那簡上掃過,隻見那簡上盡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異常古怪的文字。我不露聲色,將竹簡收拾好,放在皇帝身前的幾案上。皇帝看也沒看我一眼,隻是不耐煩地向我揮了揮手,我躬身退出。


    皇帝勉強沉了沉氣,又對孔安國道:“你是孔家後代,又精通古文,將來的學者再有智慧,能比你更有條件來識讀這古簡的內容嗎?你能看懂多少,就說多少。董仲舒說這三個字像是‘當塗高’。你覺得呢?這‘當塗高’到底是誰?”


    孔安國道:“‘當塗’者,當道也。可能是說那當道掌權之人姓高吧……”


    皇帝怒喝道:“放屁!這麽簡單還要你來解……”


    他們後來的對話,因為我已退出密室,聽不太清了。


    ◇◇◇◇


    一個月後,我將一批簡牘放到隨太醫麵前。


    隨太醫欣喜萬分,一把抓起其中一卷,打開來貪婪地看著,看了一會兒,點頭歎道:“難怪那些大儒費盡心血也不明所以,這文字果然古怪。等我一下,待我謄錄一份後再還給你。”


    我道:“不用了,這份就是副本。”


    隨太醫道:“你說什麽?”


    我道:“我不能把原件拿出來,陛下這段時間經常要取閱。我分幾次看了回去抄下來的。放心,我不會抄錯一個字。”


    隨太醫吃驚地道:“你是說,你看了默記在心裏,然後回去再寫下來?”


    我道:“是。”


    隨太醫道:“這些字你都看得懂?”


    我道:“不,這種文字我從未見過。”


    隨太醫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拎起手中那冊簡牘在我麵前一抖,道:“就這份,你能不能現在再寫一遍?”


    我微微一笑,道:“你怕我隨便亂塗點東西來蒙你?”說罷便在幾案旁坐下,拿過一卷空白簡牘,提起筆來便寫。


    一卷很快就寫完了,我交給隨太醫,道:“要不要再默寫一卷?要的話快說,我還要回宮當值。”


    隨太醫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手裏那份簡牘,對照著我現寫的這份,逐字逐句地看。看完後,他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此前真的沒見過這種文字?”


    我好笑地道:“孔府出土這批竹簡,難道還先給我過目一遍嗎?”


    隨太醫看著我,半晌才輕輕歎了口氣,道:“幾萬個從沒見過的古文字,隻憑強記,能將形狀、順序全都記下來,你……唉,你要不是胡人,隻怕取功名富貴如探囊取物。”


    我將筆一扔,站起來道:“功名富貴有什麽用?”


    隨太醫道:“年輕人,失去的就不要再多想了,珍惜你所擁有的吧,奢求注定得不到的,隻是徒增煩惱而已。”


    我道:“那麽你呢?你又在追求什麽?前麵那個被處死的侍衛,就是被你收買了想去偷這書的吧?你說的這‘醫書’,未能醫人倒先殺人,我看不出有什麽好的。”


    隨太醫眯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點頭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那些沒頭腦的尋常武夫可比的。不過,你說的你那前任,我沒有逼他,是他自己願意的。他私通宮人,把人家肚子搞大了,是我給那宮人施針用藥,悄悄引產,救了他二人的性命。他還我一條命,也不算虧——何況他還沒得手。”


    我道:“我有點不明白,你身為太醫令,人稱‘神醫’,名利祿位皆有,還要這種東西幹什麽?”


    隨太醫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道:“神醫?我治愈過成百上千人,卻救不了自己的兒子。他癰發於背,已經快不行了。我什麽法子都用過了,就是治不好。我曾精研過一篇銘刻在古器上的《黃帝內經》,對古文字略知一二,聽說這古簡提到過什麽起死回生的事,人到了這一步,真的假的都要試一試了。”


    說到這裏,隨太醫那雙一貫精明的眼中,浮起了一層憂鬱。這倒使我對這個城府頗深的太醫有了一種新的印象。


    ◇◇◇◇


    密室裏,我撫摸著那一卷卷年深日久的古簡,一時竟有些舍不得離去。一個月的識讀強記,使我對這些記錄著怪異文字的簡牘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情。


    雖然我看不懂那些文字,但就像隨太醫說的,人若在現實中遭遇巨大的困厄苦痛,便往往會寄希望於一些神秘莫測的東西。似乎那種超出理性的神秘力量的存在,使人世間種種障礙險阻顯得不那麽絕對無法逾越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為什麽這批孔府古簡,如今卻被傳得神乎其神?


    我隨意打開一冊古簡,看著上麵那一個個狀如蟲獸的文字,陷入了迷茫。這些形狀怪異的文字所記錄的,真的是儒家的文章嗎?


    儒家的經典,大多我都讀過,無外乎仁義和複古。在我看來,那些觀念多少有些迂腐。先秦諸子,我最感興趣的,是莊周。我喜歡他文章的汪洋恣肆、譬喻大膽。境界之高、眼界之廣,和儒家那些說教比起來,真不可以道裏計。


    況且儒學還是一門曾中斷過的學問。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學在中原大地一度絕跡。直到秦亡漢興,才有一些老儒憑著自己的記憶,向後生晚輩傳授經典,卻因口音、記憶等各種問題,產生了訛錯分歧。


    我不明白,一個鼓吹仁義和等級秩序的學說,有什麽可令統治者不安的?竟至於要用殺人燒書的極端手段滅絕之?


    今上獨尊儒術,鼓勵獻書,民間獻書之風大起,各地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儒學古書,那多是當年焚書令下後,一些儒生冒死藏在牆中地下的。百年變遷,許多簡牘已散亂脫落,麵目全非,加上其中又有許多是秦始皇統一文字之前的簡牘,那些已失傳的奇形怪狀的六國文字,不但沒能解開人們的疑惑,反而使那些古老的經典更加雲山霧罩,眾說紛紜。譬如《詩經》便有申培公、轅固生、韓太傅三家;《春秋》有胡毋生、董仲舒等;《尚書》有伏生、孔安國等。這些大儒,或憑記憶,或依古籍,各自傳授自己所認定的“真本”,莫衷一是。我也不明白,這些章句之爭有什麽意義。


    這一批孔府藏書,當初又是孔家哪一位學者、為了什麽藏起來的呢?其間到底隱藏著什麽天大的秘密?為什麽從皇帝到太醫,都把它們看得無比要緊……


    “你看夠了沒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的腦子裏轟的一聲——是皇帝的聲音!


    劍尖抵在我後心。


    長水軍營嚴酷訓練出來的身手,使我有把握在彈指間迅疾回身奪下他的劍,將他擊倒製住。可之後呢?


    深宮禁地,數萬甲士,即使我挾持了他,也未必逃得出去。就算僥幸逃出宮,不管殺他,還是放他,最終我都難逃一死。


    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昂貴,也是最危險的人質,挾持他的最好結果,不過就是玉石俱焚。


    犯上作亂,挾持天子,一旦被生擒,我必然會被以最痛苦的方式處死。


    我不怕痛苦,也不怕死亡,但我確定現在就要走死路嗎?選擇死,便再不會有回頭路可走,而選擇生,總可以有第二次選擇死的自由……


    所有這一切權衡判斷,其實都隻在我一閃念間。事實上,我在最短的時間內極其冷靜地作出了決定。我的手暗一運勁,悄悄捏斷了手中那冊木牘的編繩,同時轉身跪下,將那散開的簡牘舉過頭頂,道:“陛下息怒,臣隻是見這簡牘的編繩斷了,想——”


    話音還未落地,皇帝一腳把我狠狠踹翻,喝道:“來人!拿下!”


    ◇◇◇◇


    中都官獄一間秘密刑室裏。


    一桶冷水當頭澆下,我慢慢睜開腫脹的眼睛,看著自己身上的鮮血混合著冷水,順著身體滴滴答答往下淌,在腳下慢慢形成一個血窪。


    鐵鏈嘩啦作響,獄卒把我從刑架上放下,又被粗暴地一把按跪在一根鑄有尖刺的跪鏈上。沒等我從膝上的劇痛中反應過來,膝彎、腳踝、雙臂、手腕已被牢牢地固定住,我隻能這樣跪在鐵鏈上,絲毫不能動彈。


    “抬頭。”皇帝冷冷地道。


    我抬起濕淋淋的頭。


    拷打至現在,這是他第一次開口。


    “現在,”他滿意地看著我血淋淋的幾乎已無容刑之處的身體,道,“你可以說了吧?”


    我佯裝恐懼地顫聲道:“陛下……要微臣……說什麽?”


    我不是一個容易被肉體的疼痛擊垮的人,但我希望皇帝認為我是。


    既然準備求生,我便要盡一切努力使皇帝認為我隻是一個無害的小人物。


    盡管我知道,活下去的可能,連十分之一都不會有。更有可能的,是我在忍受了無邊的痛苦之後,依然被處死。前車可鑒,在我之前的那個侍衛,隻是試圖偷看,還沒看到,就被處死了。我卻是多次偷進那間密室,如入無人之境,裏麵的藏書對我已全都不是秘密了,我還能指望活著走出這裏?


    但是,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放棄。


    未來不管遇到怎樣的困苦艱危,律,記著我希望你活下去!


    皇帝緩步走到食案邊——那裏有侍從給他準備好的精美膳食,他端起酒杯啜飲了一小口,揮手讓所有人離開,才道:“說吧,你看懂了多少?”


    我道:“微臣不、不識字。那冊竹簡散開了,微臣隻是……”


    皇帝抬手將那杯中的殘酒往我身上一潑。此時我身上遍體鱗傷,甚至連一片完整的指甲都沒有,烈酒淋在身上任何一處,都仿佛沸油潑上去一般。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烈酒澆在傷口上的疼痛和刑具製造的疼痛是不同的。鞭子撕開我的肌膚,一次隻是痛一下,而這烈酒潑進綻開的皮肉,就像把疼痛猛地放大數倍,並且綿綿不絕,無休無止。


    “不知死活的東西!”皇帝怒喝道,“到現在還在裝!我幾次命你傳遞簡牘給我,你沒一次倒拿的!”


    烈火焚燒般的劇痛中,我的心卻一下涼到了底。


    在他麵前,我已刻意不去看那些文字,可多年積澱下來的習慣動作,還是無意間暴露了我的秘密。


    “說,”皇帝從樽中舀了一勺酒,擱在我肩上,道,“是誰指使你這麽幹的?”


    溫熱的烈酒散發出陣陣濃烈的香氣,繚繞在我口鼻之間。我隻覺得渾身每一個毛孔都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


    “沒、沒有人指使。”我垂下頭道,“臣、臣是胡人,想討個……前程,光宗耀祖。蘇校尉不喜歡識字的胡人,實在……不是有意欺瞞陛下。”


    “光宗耀祖?”皇帝手中的酒勺一傾,“那麽你進密室看那些古簡呢?也是為了光宗耀祖?”


    那滿滿一勺烈酒從肩頭淌到我背後,仿佛一條毒辣的火舌一路舔去。我啊的一聲大叫,眼前像突然炸開萬點金星。那種鑽心刻骨的劇痛,使我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隻是拚命張著嘴呼吸,背後像萬針攢刺一般,每一寸翻開的肌肉,都在叫囂著、燃燒著。


    我喘息好久,才道:“陛下……恕罪。微臣隻是……見陛下如此珍而重之,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麽……”


    又是一勺烈酒。


    “好奇?”皇帝狂怒地道,“因為好奇你就欺君罔上?因為好奇你就監守自盜?朕一開始就跟你說清楚了,擅入密室者死!你沒聽見嗎?你耳朵聾了嗎?從一開始,你就在欺騙朕!朕查了,你在潁川郡考過掾史,九千字一字不差,是那批人裏文字最好的!要不是他們發現你有‘市籍’,隻怕現在一個郡的詞訟文書都歸你管!不識字?!呸!你拿朕當癡叟蠢漢……”


    皇帝怒喝一句,便往我身上潑上一勺酒。


    我從沒想到,皇帝居然是刑訊的好手,如此輕鬆簡單的動作,便給我製造出鋪天蓋地的痛苦。到後來,我已經聽不清皇帝在喝罵什麽了,那淩厲而持續的疼痛已使我幾乎喪失神誌、視聽皆廢。我痛恨人間竟會有美酒這種東西,能長時間給人施加這烈火焚身般的痛苦卻又讓人死不了,我寧可是被真實的火焰吞噬,至少可以死得痛快點。


    劇烈的掙紮中,我的手腕被磨得皮破肉爛。跪鏈上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我的關節,以致此後每到雨雪前夕,我的雙膝就會劇痛難忍,任何藥物都無法緩解。


    但不管頭腦裏怎樣混亂昏沉,我始終咬定,自己隻是出於好奇偷看簡牘——我不能招出隨太醫,否則他必然把阿妍拖進來陪葬!


    那一夜,血腥味混合著禦酒濃鬱的香氣,彌漫在刑室中,久久不能散去。那種奇特的氣味,我終生無法忘卻。


    皇帝將一樽酒全數傾瀉完後,歇了一會兒,又問是誰給的我鑰匙。


    我的嗓子已有些嘶啞,強忍著全身傷口深處傳來的一陣陣抽搐的餘痛,好半天,才道:“什、什麽……鑰匙?”


    皇帝反手重重抽了我一耳光,吼道:“密室的鑰匙,隻有尚方的工匠能打造,朕的又沒丟,你哪來的鑰匙?說,誰給你的?!”


    我咽下一口帶著血腥味的唾沫,道:“沒、沒有人給微臣鑰匙。微臣隻是……把鎖換了。”


    “什麽?”皇帝有些沒聽懂,“你說什麽?”


    我強忍著全身疼痛,斷斷續續地解釋了自己偷梁換柱的整個過程:


    皇帝每次打開密室後,都把鎖鑰隨手放在幾案上,臨走再拿起來鎖上。我看在眼裏,記在心上,在外麵找鎖匠仿造了一把外形酷似的鎖鑰。那天他為“當塗高”的事對孔安國發火,我進去把地上的簡牘拾起來放上幾案,趁他震怒分神,把那副鎖鑰換了。


    皇帝聽完後,倒抽了一口冷氣,道:“你是說,你把鎖和鑰匙一起換了?”


    我點點頭。


    皇帝立刻解下腰間那把密鑰,仔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著我。


    “事實上,”皇帝緩緩地道,“這段時間,朕一直在用你的鑰匙,開你的鎖?”


    我道:“是、是的。”


    皇帝呆了半晌,點點頭道:“不錯,好計謀。誰教你的?”


    我道:“沒、沒有……人教,是……微臣……自己想出來的。”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隔了一會兒,道:“在朕麵前玩花樣,你是第一個,也是最成功的一個。好,很好。”皇帝說著,手撚著那隻空酒杯,慢慢轉動著。


    盡管當時我渾身上下都處在巨大的疼痛中,但神誌依然保持著清醒。


    該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在斟酌如何處置我。


    決定我生死的那一刻到了,我聽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有生以來頭一次,我切切實實地感到死亡離我如此之近。


    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猛然間,一個念頭從我心中衝出,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脫口而出道:“那個人……不姓高,姓魏!”


    皇帝全身一震,一把抓住我的肩頭,道:“你說什麽?”


    我強忍著劇痛,道:“‘當塗高’是指……魏。如果……姓高,何必、何必加‘當塗’二字?當於路途之上的……最高的物體,隻有魏闕。所以微臣想,那、那個人不是姓魏,就是……與‘魏’字有……極大的關係!”


    皇帝喃喃自語道:“魏,姓魏……”過了一會兒,忽然盯著我,道,“那些古簡,你到底看懂了多少?”


    我道:“那些字……微臣從來沒見過,看不太懂,隻是陛下和孔先生他們談論時……聽了一些……”


    皇帝凝視了我很久,然後便走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有人進來給我鬆綁,清理傷口。我已經無法行走,他們把我架出刑室,安置在一個清靜的地方養傷。


    一個月後,當我的刑傷愈合得差不多時,皇帝來看我。


    他對我說,從現在開始,我不必偷偷摸摸地看那些古簡了,想什麽時候看都行。我甚至可以先到太學跟孔安國他們學古文,再來研讀這些古簡。


    隻有一點,我必須把讀懂的部分隨時謄錄出來上交給他。


    ◇◇◇◇


    從那天起,我就以這種奇特的方式,成為少數幾個孔壁古簡識讀工作的參與者之一,而且是其中唯一一個不是儒者出身的人。


    皇帝是不會輕易寬恕人的人,他饒我不死,也許隻是因為這古簡對他太重要了,我對“當塗高”那種猜字謎式的揣測,使他覺得讓一個不拘泥於儒家成見的外行參與進來,或許能有意外的收獲。也許是他早就對原來那種以一二文人秘密研究的方式感到厭倦,我偷入密室的手段,使他覺得我比那些中規中矩的學者更有可能打開新的思路……


    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反正對我沒有壞處。我撿回一條命,並且從此以後,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太學裏,聆聽那些我素來敬仰的學者們授課。


    這算是因禍得福嗎?


    我不能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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