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了自己的太學生涯。


    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幾位大儒卻對我十分冷淡。其中對我態度最惡劣的,正是學問最知名的孔安國。在太學裏,他從不回答我的任何提問,我問得多了,甚至還會當眾譏笑我。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孔安國是孔府後人,學識淵博,名滿天下,而且為人謙恭儒雅,從無那種自命清高的文士架子。在我還是天祿閣一介守衛時,孔安國進出相見,向來態度和藹,怎麽現在我恭恭敬敬以師禮事之,他反而對我如此排斥?


    大儒們的態度,也影響了太學裏的學生。


    這裏的博士弟子,都是郡縣高官推薦進來的。太學是通向權力中心的捷徑,可想而知,能進這裏的,不是地方豪強子弟,便是和朝中大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在這群非富即貴的紈絝公子中,我這個沒背景沒來曆的胡人成了一個異類。如果我確實對那些學問一竅不通倒又好了,他們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嘲諷羞辱我了,可偏偏我的基礎比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紮實。我是真心喜好這些知識的,學來得心應手,而他們大都是在皇帝表露了尊儒的意向後才硬著頭皮來學這些艱澀的上古文化的。這導致他們更加嫉妒和排斥我,自從進太學以來,我時時處處都能感受到他們的敵意。


    一天下午,照例是各人自己溫習的時候。師父不在,他們三三兩兩吵吵嚷嚷,我坐在角落裏讀著一篇《尚書》,看了一會兒,因為之前在天祿閣看書熬了幾次夜,十分困倦,不知不覺趴在幾案上打了個盹。


    一個博士弟子把一條小蛇放進我領口,我驚跳起來,三下兩下扯掉自己的衣服,把蛇抓了出來。他們看著我手忙腳亂的狼狽樣,哈哈大笑。


    他們不是第一次整我,但這次實在太過分了。


    我忍無可忍,抓著那條蛇,一個箭步衝到那惡作劇的博士弟子麵前,一把抓住他的下巴,食指和拇指用力捏他的腮幫,他被迫仰麵張開嘴,我拎著蛇,慢慢往他嘴裏放。他拚命掙紮,卻怎麽也掙不脫我那隻軍營裏訓練出來的強有力的手。他驚恐地看著眼前那條不斷扭動的蛇,躲無可躲,隻能慢慢跪了下來。


    我冷笑著道:“喜歡玩是吧?”


    蛇越來越接近他的嘴了,那博士弟子眼裏有了乞求的神色,拚命搖頭,可下巴被我捏著,隻能輕微搖動,嘴裏發出嗬嗬的聲音。


    蛇幾乎就快要進入他口中了。我道:“味道不錯的,要不要嚐嚐?”


    那博士弟子努力搖頭,眼珠瞪得幾乎要從眼眶裏出來了,恐懼寫滿了他的眼睛。


    我道:“好。那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請你真正記住這句話!”


    “嗬、嗬。”那博士弟子再次努力點頭。


    我拎開那條小蛇,鬆開他的下巴,他慘叫一聲,跌跌撞撞逃到一旁,幹嘔不已,苦著臉不斷揉自己的腮幫子。


    我拎著那條小蛇走到戶牖邊,把蛇往遠處的草叢裏一扔。受阿妍的影響,我不想隨便傷害這些沒有傷害過我的生物。


    當我回轉身時,發現周圍變得靜得出奇,每一個博士弟子都用一種異樣的神情看著我。


    他們看著我的身體,那神情混合了恐懼、驚訝、嫌惡和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順著他們的目光低下頭,看到了自己裸露的身體上那些縱橫交錯的烙印鞭痕。


    人群裏開始發出竊竊私語。


    “他、他是刑徒?”


    “犯過什麽事?”


    “怪不得一手蠻力……”


    一個博士弟子躲在人群後麵,用不太高但足以讓我聽得見的聲音,極其輕蔑地道:“我叔父是廷尉左監,專審江洋大盜,說不定這小子就是被他打的!呸!”


    我走過去拿起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上麵的塵土,道:“不,是陛下打的。”


    立刻,四周的聲音一下消失了,輕蔑變成了震驚。


    我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扣上帶鉤,道:“你們在這裏刻苦攻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有資格陪君伴駕吧?”說著環顧了他們一眼,忽然惡毒地一笑,道,“不錯,努力吧!會有這麽一天的。”


    周圍是死一般的沉寂。


    許久,人群裏一個聲音怯怯地道:“為了……什麽事?”


    “因為,”我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陛下發現我識字!”


    說完,我哈哈大笑,在他們驚愕的表情裏揚長而去。


    走出講堂,孔安國站在我麵前。


    “跟我過來。”孔安國淡淡地道。


    ◇◇◇◇


    孔安國的書房,他坐著,我站在他麵前。


    孔安國道:“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教你嗎?”


    我道:“學生愚昧。”


    孔安國道:“愚昧?不,是因為你聰明!太聰明了!”


    我道:“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


    孔安國道:“‘當塗高’就是魏,多聰明!我哪裏還敢教導足下?”


    原來是為了這個!我恍然大悟。


    但隨即又生出一絲疑惑,孔安國不是嫉賢妒能的人,怎麽會因為我多了這麽句嘴而懷恨在心呢?


    但我還是垂首道:“是,學生知錯。”他是當世古文造詣最高的學者,得罪了他,我永遠別指望看懂那些天書。


    “你哪裏會錯?”孔安國冷笑一聲,道,“對得不能再對了!天下魏氏有多少?魏地百姓有多少?你厲害,為你一句話,陛下差點要殺盡天下魏氏!什麽叫一言喪邦?我算見識了!”


    我一愕,道:“什麽?陛下要……殺盡天下魏氏?為什麽?”


    孔安國道:“那句話前麵寫的什麽你知道嗎?!‘孰代漢者?當塗高也。’這種事也是能用來炫耀你那點小聰明的?!”


    我一下子呆住了。


    孔安國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寧可被陛下罵愚蠢也不告訴他答案?你當朝中所有大儒都是傻瓜,就你一個聰明人?一知半解,自作聰明!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打消了陛下的殺心?!”


    一時間,我隻覺得腦子裏嗡嗡直響,結結巴巴地道:“怎麽、怎麽會這樣?隻、隻不過是一句詩而已……”


    孔安國冷笑道:“一句詩?那不是普通的詩,是讖詩!你不是讀書多嗎?你不知道,周宣王曾為了一句‘檿弧箕箙,實亡周國’,在國中到處捕殺攜帶山桑弓和箕草箭袋的人嗎?你不知道,秦始皇曾為了一句‘亡秦者胡’,發兵三十萬北伐匈奴嗎?這段時間陛下為什麽頻繁巡幸河東?就是去探查那一帶魏姓勢力到底有多大!那是魏國故地,魏氏宗族人數最多的地方。誅魏密旨都已經擬好了!要不是我以本朝薄太後母家也姓魏,力諫陛下,此時三河一帶早已血流成河!”


    我張口結舌。


    周宣王,秦始皇,那些事我都讀到過,可從未想過這些會和現實有什麽聯係。一直以來,史書中那些事在我的想象裏都隻是一個個遙遠的故事而已。


    孔安國道:“你以為曆史隻是曆史,對吧?其實曆史便是現實!帝王為了自己江山的安全,是可以不惜任何代價的!你讀那麽多書,隻是為了好玩嗎?”


    我怔怔地道:“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孔安國看了我一會兒,眼中的嚴厲漸漸淡去,歎了口氣,道:“算了,我也看到了,你吃了不少苦頭。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不該苛求你。隻是經曆了那麽多,你也該明白,這古簡是禍水,知道得越少越好。我不教你,正是為你好。從明天起,你向陛下請辭吧,就說太難了,學不會。被他罵無能,總比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好。”


    我道:“先生,這古簡裏到底寫了些什麽?先生莫非已經知道了?”


    孔安國搖頭道:“不要再問了,衛律,這真的是為你好。知道當年董仲舒為什麽差點被下獄處死嗎……唉,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什麽好事。我知道你文武雙全,不管幹什麽早晚都會有成就的。這古簡是我們的祖先留給我們的,是福是禍,隻能由我們自己承擔。你是胡人,不要卷進這禍水裏來了。”


    我從孔安國的目光裏,看出了一絲真誠的愛惜的意味,心中一陣感動,但還是堅持道:“不,先生,您不能代我作出決定。我想要知道真相。如果先生不肯告訴我,那麽我會自己努力去學、去看,直到看懂為止!”


    孔安國看著我,許久,終於長歎一聲,道:“你知道這批古簡的來曆嗎?”


    我道:“是魯恭王擴建宮室,拆毀孔府一堵舊牆時發現的。”


    孔安國點點頭,道:“不錯,但在這之前呢?到底這批竹簡是誰放進去的?放進去的目的是什麽?你知道嗎?”


    我道:“不知道。”


    孔安國道:“好吧,下麵,我會告訴你一些事,你聽完之後,好好想想再回答我,到底要不要學這古文。”


    被拆的那片屋舍,據我祖上傳說,是孔子生前住過的臥室。那房屋被拆時,我就站在外麵看著,眼睜睜看著那間舊居被一點點拆毀,心裏百感交集。拆到最後、也是最結實的一堵牆時,意外發生了:那牆中竟噴湧出一股清水!


    在場所有人都嚇呆了,接著,那牆中又隱隱響起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人群立刻驚叫著四散逃開。我被驚恐的人群推搡得站不穩腳跟。可我聽著那聲音,心裏卻咯噔了一下,那是音樂!我聽得出其中的金石絲竹之聲,而且那音樂有點耳熟!正要細細分辨,魯恭王的人馬已聞訊趕來,將那裏嚴密地封鎖起來。隨著王府衛隊進入,音樂很快就消失了。


    在場所有人都受到了嚴密的盤查。問到我時,我承認自己是孔府的人。一名長史聽到,立刻走過來,問我以前這裏是否鬧過鬼?


    我搖搖頭,說從沒聽說過這種事,不過那音樂我倒像是聽過的,記得是一首古曲。


    站在一旁的魯恭王大感興趣,忙插上來道:“是什麽曲子?”


    我知道,魯恭王對聲色犬馬都頗有研究。我想了一會兒,終於記起,答道:“那是我先祖孔子臨終前所作的《泰山》。歌詞隻有三句: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此曲在外界早已失傳,我隻是碰巧對孔府古樂有所研究,才聽出來的。”


    聽我說完,魯恭王向那倒塌的屋宇看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正在這時,他手下向他稟報:在夾牆裏發現了大批殘斷古簡,看樣子年代很久了。並且,在場的人中,有一名王府的門客在鬧鬼時失蹤了。


    魯恭王往地上啐了一口,掃興地道:“晦氣!”


    再後來,朝廷聽到了點風聲,下詔問魯恭王是怎麽一回事。魯恭王得了那些竹簡,手下文士沒一個看得懂,現在見朝廷問起,又聽說我對古文有研究,就找了我去。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一種很古老的文字,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識讀得出的,隻大致看得出是一些儒家經典,有《論語》、《禮記》、《孝經》等,但另有些內容似與當今流傳的頗有不同。魯恭王把這些情況如實稟報朝廷,不久,朝廷就派人來索取這批竹簡,還把我也召入長安。


    在天祿閣中,我潛心研究這批古簡,很快,我就發現,這批古簡不是同一個時期寫就的。其中有一批最古老的,從用語和體例上看,極像是《詩經》,可內容又遠不止現世所流傳的那些,其中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匪夷所思的內容。因為簡牘多有殘損,加上字形太古,我能看懂的,不過十之三四。而僅就我能看懂的片言隻字,串聯起來,內容便已驚世駭俗。我明白了,這批古簡,就是孔子本人所藏!而這古簡中最難辨識的部分,是來自比孔子還要古老的時代!世傳先聖孔子曾刪《詩》三千為三百,我一直以為那是誇張的說法,以為孔子隻是將古籍進行整理,刪去了一些繁瑣無用的章節,留下其中的重要經典。可看到這批古簡,我才明白,孔子所刪,不但不是無用的部分,而恰恰是最重要的部分。孔子刪了它們,是因為這部分內容太危險了,如果流傳於世,會成為禍亂之源!


    這批古簡,寫的是“天命”!


    孔子說:我五十而知天命。


    世人皆以為孔子是形容自己看破世情,了解了自己的命運,又有幾人知道,那是指真正的、不必做任何附會引申的天命呢?


    孔子是個對古文獻抱有濃厚興趣的人,單氏取周之亂時,他在混亂中得到了一批洛邑流失出來的上古典籍。古籍中的文字,是最古老的蝌蚪文,在孔子的時代,這種文字已少有人知。孔子因為博聞好學,酷愛研究古器古籍,日夜研讀,才慢慢讀懂了那些文字,卻總覺得內容有些不知所雲。直到他五十歲時,才猛然理解了這些文獻的真實含義。


    這是一部預言詩集!


    預言在成為現實之前,都是無法為人所理解的,隻有等到預言實現,人們才會恍然大悟,明白那些詞句所指究竟是什麽。就像“檿弧箕服,實亡周國”,就像“亡秦者胡”……


    當孔子發現,一些這個時代裏發生的大事,居然在這部古老的王室秘典中早有記錄,那種震驚頓時顛覆了他畢生的信仰。


    在那之後,一向遠離怪力亂神的孔子,狂熱地投身於對易理的研究,以至手不釋卷、韋編三絕。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麽孔子的治學方向會在晚年發生如此巨大的轉變。其實,那隻是因為,孔子從這古籍中看到了天命——這世界真的存在一種早已預設、無法改變的命數。湯武革命也罷,王室衰微也罷,諸侯爭霸也罷,乃至未來很久以後的無數蒼生的輾轉生死,竟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被預定了。世間任何犧牲、殺戮、權勢、學問……都不可能改變這定數,因為這種種追求苦鬥本身,也都在天命的設定之內。唯一能稍稍觸及天命的,隻有周文王創設的那部神秘的《易經》。


    孔子窺破了這世界的真相,卻不能將這真相宣告天下。


    當真正的天命出現時,誰是最不願意看到的人?是那些自稱代表了天命的人!


    不管哪朝的統治者,都希望臣民百姓相信,自己是受命於天來統治萬民,而且可以千世萬世,傳於無窮。


    托言天命,本來是一種再安全不過的謊言。因為沒人可以對質,沒人可以揭穿,怎麽說都可以。但現在,真實的天命的存在,嚴重地威脅了那些編造的神話。


    葉公並不喜歡真龍,天子也不喜歡真正的天命。統治者絕不會允許出現比他們的世俗權力更權威的存在,所以,他們必然會不惜一切代價掩蓋天命,甚至撲滅天命!


    孔子不想讓真相在自己手中中斷,他要把這古簡傳下去,直到一個真相再也無法被掩蓋的時代。


    他把那些典籍整理了之後,和當時盛行的《禮記》、《尚書》等經典混在一起,砌進一堵牆中。同時也把自己在古文字上的學識傳授給了子孫。


    我小的時候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花費這麽大的精力,學習一種早已失傳的死文字。現在才明白,這正是孔子的苦心所在。他把解開古簡之謎的鑰匙,堂而皇之地交給孔府後人,一代代傳遞下去。


    孔子的藏書躲過了暴秦的苛政,也躲過了亂世的烽火,卻躲不過太平盛世強權的騷擾,真相泄露了。


    這不是一個合適的揭示天命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誰知曉了天命,就等於陷自身於死地。


    我有意對今上說,古簡可能是孔子九世孫孔鮒所藏,是為避秦始皇焚書之禍。今上將信將疑,他看出了其中蹊蹺:始皇焚書,距今不過百年,怎麽文字的變化竟會大到完全不能辨認?他對我不再完全信任,從各地召來一些有名望的儒者,入朝參與研讀這些古簡。孔府的古文字之學雖是家傳絕學,但因為儒家的影響力,在外界也有所流傳。所以,雖然我謹慎地控製著古簡識讀的進度,有意避開古簡中最敏感的內容,但還是有一些急功近利的儒生,將自己識讀出來的片段呈報給了今上。


    就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已經使今上震驚了。在這詩集中,多次提到了“受命者”一詞,此人是與生俱來秉受了天命而生的。似乎隻有這個被稱為“受命者”的異人,才能超脫於興亡周期的噩夢。


    陛下憤怒了。


    他不肯相信那些顛覆了常識的故事,他不肯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他更真實地擁有天命的支持。


    還記得今上的求賢詔嗎?知道他為什麽下這樣的詔旨嗎?


    他在問求治之道,問為什麽上古帝王能輕而易舉使天下大治,而今天的帝王勞神費力卻依然效果甚微。


    那麽多應詔上書的人裏,隻有董仲舒隱約看出了今上的真意。他是個聰明人。他從詔書憂心忡忡的字句裏,看出了今上對天命的擔憂,對統治憑據的焦慮。


    於是,他上了《天人三策》,他的觀點是天人感應。帝王受命於天來對世間進行統治,上天會以祥瑞和災異來昭示對錯是非,隻要修德,便能順應天命。


    他的策文打動了陛下。


    董仲舒用“修德”代替了天授,順利地解決了天命的來源問題。


    今上對他刮目相看,召他入朝參研這批古簡。


    董仲舒的所長是《春秋》,不是《詩》、《書》和古文,但多少懂一點。看了這批古簡,他對商朝的來源發生了興趣。天命一詞,最早就來源於商朝祖先契的誕生傳說,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並且這批古簡本身,從文字形狀來看,也極似商末遺民留下來的。


    隨著研究的深入,董仲舒漸漸開始懷疑,商王族的來源有問題。


    他是個務實的人,從先商屢遷的記載下手,一點一滴挖掘,甚至連降漢的朝鮮王子都詢問了,居然考證出商祖先所居的“蕃”、“砥石”、“東都”等皆在東北。


    因為他發現,肅慎、夫餘、朝鮮等東北夷都不約而同有關於女子浴於水邊、食鳥卵而生子的故事。那些故事和簡狄生契的故事驚人地相似。由此,他認定,商王族很可能不是中原族裔,而是從東北遷徙而來的!


    他把自己的考證向上麵做了稟報,聽完他的結論,陛下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下旨在遼東設高廟!


    董仲舒完全不能接受這種做法。本朝高祖起於沛縣,舉世皆知,卻把高祖廟設到了遙遠的遼東,這不是自欺欺人嗎?董仲舒很現實,他的觀點是天命的取得在於德行,他不讚成偽造證據迎合那些讖緯圖錄。


    巧合的是,不久,一場大火焚毀了新建的高帝廟。董仲舒把他的不滿抒發在一篇文章裏,認為這是上天對這一不合禮製的行為的懲罰。用遷廟的手段給自己的統治加上符合天命的證明,騙得了自己,騙不了上天。


    要命的是,他的文章被主父偃看到了,主父偃正嫉妒他平步青雲,便把這篇文章偷去上奏陛下。


    陛下大發雷霆,董仲舒一度被下獄論罪,幾乎被處死。在那之後,他才明白,許多事,是不能知道得太清楚的。從那以後,他一心研究他的《春秋》,絕口不提任何與天命有關的話題。


    好了,衛律,現在你還想跟我學這古簡上的文字嗎?


    孔安國所說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可不知為何,我卻相信他。


    也許因為孔安國不像是會編造一個彌天大謊的人;也許因為這個故事恰好完美地解釋了中原史書裏許多難以解釋的疑點;也許還因為,相信這樣一個遙遠的離奇故事,可以使現實中許多本來極令人痛苦的事顯得不那麽重要了。


    從那以後,我便真正開始向孔安國學古文。他教給我的,遠比他在太學教的那些深奧得多、難懂得多。我這時才意識到,上古文字是一門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的學問。太學裏那些令博士弟子們深感頭痛的六書八體之類,和真正的古文字知識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雖然內容艱深,但我進步神速,超出了孔安國的預料。但很快,他就明白了,那是因為我腦中沒有一個固化的中原文字的概念。我自幼跟著父親經商遊曆,從西域到朝鮮,從畫在羊皮上到刻在木棍上的各種符號文字,我都接觸過。所以,文字在我眼裏隻不過是一個交流記事的工具,不是什麽神聖不可侵犯的概念。而學習古文字最關鍵的,正在於能拋卻固有的觀念,像一個一片空白的赤子一樣接受一切。


    我越學越深入。


    私底下,孔安國對我有問必答,嚴格而耐心,是個真正的良師,但隻要有外人在場,他立刻恢複一臉冷淡。我知道,他是在保護我。即使我已經陷得這麽深,他還是希望能盡量使我免禍。


    我很感激他,如饑似渴地學著他教給我的那些知識。


    孔安國治學嚴謹、思想開明,在他麵前,什麽大膽的想法都能提出來探討,唯有在商朝源流方麵,他不準我多作涉獵。他不想我重蹈董仲舒的覆轍。


    然而學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董仲舒的猜測不無道理。


    有一次,我對孔安國說,上古商朝的語言裏,確實有東北諸夷的影子。我在那邊的穢貊族收購皮毛時,發現穢貊人說話有個特點,就是不會卷舌,比如“諸”字,在他們讀起來就像“多”。而在《詩經》、《尚書》中,涉及先商的篇章,時常出現“多方”、“多士”、“多子”這一類詞匯,用多少之多來解釋,總覺得很勉強。但若當“諸”字看,便非常通順了,不正是後世的“諸侯”、“諸士”、“諸子”嗎?!


    孔安國聽著,慢慢皺起了眉頭,道:“你想說什麽?”


    “董仲舒的思路沒錯。”我指著幾案上那些簡牘道,“《尚書》中存留至今的商朝文誥都晦澀艱深,用語遣詞大異於今人,我曾對此大惑不解。但如果商王族是從北方南下的,就很容易解釋了: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外來族裔,他們的異族口音和中原正音混雜在一起,所以才造就了這種叫人似懂非懂、古怪難解的語言!”


    孔安國道:“就憑一個字,你就懷疑商朝是一個異族人建立的朝代?”


    我道:“不止這個!商朝國都多稱為‘亳’,有什麽南亳、北亳、西亳之屬。而穢貊一帶就把家室呼作‘博’,商王族分明是沿襲了他們故地的語言習慣!商紂王曾娶鬼侯之女,可見鬼方與商有著非同尋常的密切關係。武王伐紂時,飛廉奉紂王之命出使北方,會不會就是為大難臨頭的商王族尋找一條退路?還有,伯夷避居北海,箕子遠走朝鮮,天下那麽大,他們為什麽唯獨選擇北方?因為那裏有他們的同族,還是因為那裏是他們的發源地……”


    孔安國沉下臉來,道:“衛律,我再告訴你一遍,董仲舒那條路子,你別碰!我教你古文字,是讓你識讀經典,不是教你離經叛道的!”


    我道:“不是我離經叛道,經書本身也有記錄!《詩》雲‘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可見商朝先祖的勢力確實曾遠及海外。我們不能拿今日中原與四夷的關係去想象上古。中原與北方戎狄的敵對,始於周朝。什麽‘戎狄是應’、‘薄伐獫狁’,也許正是為了追擊商朝逃往北方的殘餘力量……”


    孔安國怒道:“衛律!我叫你停下來,你聽到沒有?!”


    我道:“他們說的話和我們完全不同,寫的字和我們完全不同,我們憑什麽就認定,商朝就是一個屬於中原人的朝代?憑什麽就確信,商湯盤庚是華夏之人?簡狄是有娀氏女,‘有娀’,就是有戎,又名為狄。單從名字上就可以證明,商朝祖先和戎狄有莫大的關聯……”


    孔安國忍無可忍,抓過一把竹尺,道:“你、你伸手!”


    我看著他氣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卻反而有些好笑。當初在中都官詔獄,鞭撲千餘,燒鐵鉗灼,尚且不懼,他這樣居然就想叫我聽話?拿我當庠序的童子了嗎?真是個溫良得可愛的君子。


    我滿不在乎地伸出手,道:“我敬重先生的學問,所以先生責罰,律不敢辭。但先生不也在求取真相?我隻不過比先生走得更進一步,先生何以就如此動怒?”


    孔安國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知道再進一步是什麽?是懸崖你也往下跳?!”


    我道:“我隻知道學無止境,不知道學問還有什麽懸崖!”


    “你——”孔安國咬咬牙舉起竹尺,卻遲遲沒落下來。他注視著我腕上那被鐐銬勒出的舊傷痕,眼中掠過一絲不忍。終於,他歎了口氣,放下竹尺,道,“罷了,也許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詫道:“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


    孔安國道:“你來太學的第一天,從你提的那些問題,我就看出你是他們中天分最高的。我愛惜你的才華。現在這個時代,能沉得下心來學這枯燥艱深的古文字的人太少了。從我的私心,當然希望我的學問能得其人而傳之。但另一方麵,我感覺到你心裏有些很危險的東西——我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麽。衛律,”孔安國注視著我的眼睛,用一種真誠的聲音道,“我希望你能讓我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孔安國的話讓我有些不安。


    我勉強笑了笑,垂下眼簾,道:“原來先生是拿還沒發生的事情責我。先生多慮了,學生不過是想一探究竟罷了,如果因此使先生不快,學生遵命就是。”


    孔安國歎了口氣,道:“但願你說的是真話。”


    詔獄的酷刑沒有使我感到畏懼,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敦厚長者,卻讓我有些不敢麵對。他沒有動我一根指頭,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在鞭撻我的內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心誌。


    我已下定決心,要解開這孔府古簡之謎。我有一種感覺,這孔府古簡的背後,還隱藏著很多驚心動魄的秘密,一旦解開,也許能使這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渴望變化!


    孔安國的擔心是正確的。


    此時的我,再也不是那個乍入長安眼花繚亂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虛偽自大的禮儀文教,我願意為顛覆這個肮髒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


    一天,我從孔安國那裏回來,因為想到石渠閣借幾冊書,匆匆埋頭趕路,結果,在宮門外被一架迎麵而來的馬車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時閃身一讓,沒受什麽傷,隻是手裏的簡牘被帶落了一地。


    “咦,這不是衛兄嗎?”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道。


    我抬起頭,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早聽外界說,自從阿妍被封為夫人,他們兄弟就張揚起來,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協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綬,進出宮廷,目中無人,儼然以國戚自居。此時一見,果然錦衣華服,趾高氣揚,身後跟了一隊隨從。


    我不想和這個得誌的淺薄小人說話,隻行了個禮,稱了聲:“都尉大人。”便蹲下去撿拾自己的竹簡。


    “聽說你現在改行了?”李延年卻好像對我很感興趣,跳下馬車,故意擋在我麵前,道,“在跟孔安國學蝌蚪文?”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戲謔的味道。我不想得罪他,隻淡淡地道:“是。上命差遣而已。”


    李延年歪著頭看著我,道:“有人告訴我,那玩意兒挺深的,許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國偏就不待見你,是吧?”


    我一語不發。


    李延年揮手讓他的隨從們站到遠處,然後湊近我,用一種壓低了的得意的聲音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世上的人本就該各司其職,癡心妄想隻會自尋煩惱。如何?你看你,這兩年在幹些什麽?你又得到了什麽?詔獄的滋味好過嗎?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東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靜地道:“多謝大人教訓。”


    李延年彎下腰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著你好好的生意不做,來受這份罪,何必呢?看看,鑽研這鬼畫符有用嗎?”


    我看著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簡,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簡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種威脅的聲音道:“你想幹什麽我都知道——不過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說著,他一腳踩在竹簡上,竹簡被他碾得咯吱咯吱響。


    “放心,”我打斷李延年的話,道,“我不會再見她。現在使她陷於危險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兄弟。”


    李延年道:“你說什麽?”


    我道:“外麵都說,你們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員的還大,你當陛下是聾子嗎?”


    李延年臉色一變,揚手抽了我一記耳光。


    我沒躲。


    “區區一個坐罪被免的郎官,敢來教訓我?”李延年罵道,“我李家的排場,是陛下欽賜的!”


    “那是因為陛下正貪戀阿妍的美色!”我平靜地道,“哪一天他的興致退了,你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李延年揮手又要往我臉上抽,我伸手用兩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運勁,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張養尊處優的白淨麵孔立刻變得毫無血色。


    我道:“讓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麵上。現在許多人都為了這個原因讓著你們兄弟,不要沒有自知之明!如果你們不知收斂,繼續這樣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於危險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氣,李延年臉色煞白,用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臂膀拚命往外拔。


    我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給他生過孩子的,早晚都會被處死!你明知如此,為了你們的榮華富貴,還是要把阿妍送到這種地方來。為了阿妍,我恨不得殺了你!然而也正是為了阿妍,我不能殺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傷害,我衛律絕不會坐視不管!”


    說罷,我手一鬆,李延年一個趔趄跌出去好幾步,扶著手腕齜牙咧嘴直甩,氣急敗壞地叫道:“來人!給我拿下……”


    他的站在遠處的隨從這才反應過來,應聲撲上來,七手八腳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腳往我身上狠狠踢來,罵道:“媽的!在太歲爺頭上動起土來了!”


    一陣拳打腳踢。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等李延年走後,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埃,擦掉嘴角的鮮血,看著那群人消失在宮門外。


    ◇◇◇◇


    黃昏,我獨坐在滄池邊,吹著用蘆葉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歎了口氣,道:“已經有一個人不快樂了,何必再多一個人呢?”


    我回過頭去——是隨太醫。


    “你剛才說什麽?”我問,“她不快樂嗎?”


    隨太醫道:“你希望她快樂還是不快樂?”


    我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隨太醫道:“你希望她幸福,對她來說,她的不快樂來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顆石子擲進池水:“我隻希望她快樂。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來,我願意盡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幹幹淨淨。”


    隨太醫微微一笑,道:“你騙得了任何人,騙不了自己。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追隨她,她進宮,你也進宮。你看守天祿閣,跟那幾個大儒學古文,都是在給自己找個繼續留在她身邊的借口。你真的對那些老掉牙的學問感興趣嗎?”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誌,你怎麽知道我不感興趣?”


    隨太醫走到我身邊坐下,低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我聽她憂鬱時吹胡笳,來來去去也總是這個調子。我是為你著想,旁觀者清,你一直走在懸崖邊上,可你自己還不知道。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所愛,更何況君王?你是聰明人,以你的才華,本該有個好前程,不要自誤誤人。”


    我轉過臉來,看著隨太醫,道:“是李家讓你來說這些話的?”


    隨太醫道:“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宮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與外頭私通的見得多了,從沒一個有好下場。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獻妹邀寵,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這個時代,美色最終都是要按權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獻給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難道不是最合適的安排嗎?我也知道,你是有膽量帶她遠走高飛的。可是,浪跡天涯、隱名埋姓、布衣蔬食、荊釵布裙,對夫人來說公平嗎?一個那麽完美的女人,難道不該得到一個更顯赫的人生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那是你們的想法。有人問過阿妍嗎?她有選擇的自由嗎?”


    “選擇的自由?”隨太醫笑了,“這是我聽過的最稀奇的話。就算當初她如願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麽權貴看上,你能保護她嗎?”


    我道:“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在你們眼裏,女人隻能是權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戰利品嗎?她們自己的意誌呢?”


    隨太醫注視了我一會兒,道:“好吧,你聽說過本朝王太後的故事嗎?”


    我搖搖頭。


    隨太醫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聞,宮裏許多上年紀的老人都聽說過。王太後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長陵金家,夫妻恩愛,都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了。後來她母親給她算了個命,說她該當大富大貴,於是將她強搶回去,送進了太子宮。結果太子很寵愛她,連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為帝,母儀天下,你說,王太後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當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來,誰能給她更多?她母親所做的,到底是愛她,還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進了一個冰窟。


    隨太醫注視著我表情的變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輕,以為感情比什麽都重要。老夫是過來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裏會有幾年?”


    隨太醫走了,我還怔怔地坐在池邊。


    難道我內心裏一直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其實是在拖累阿妍?


    難道我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在自我欺騙?


    那些遠離現實的古文古簡,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嗎?


    沙洲上,幾隻鷗鳥正在覓食。我忽然很羨慕這些可以自由地來去於天地之間的生靈。


    幾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籠之中。


    ◇◇◇◇


    皇帝忽然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任命,他升我為未央宮騎郎,任命我為使節,出使匈奴。


    這是一個殊榮,但我不明白怎麽會輪到我。據說,匈奴單於剛剛去世,因為時局微妙,朝廷需要一個了解胡地習俗的人去吊唁。


    我雖是胡人,但郎官裏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後來我聽說,這件事裏延年兄弟替我說過一些話。也許他們是想用這種辦法,使我遠離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實上,我雖是胡人,但在匈奴待過的時間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退化為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童年之夢。


    漢服儒冠,嫻熟的漢宮禮儀,一口流利的長安漢話,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絲胡人的影子。當我的匈奴向導用胡語和同伴們談笑風生,我麻木地騎在馬上,恍若未聞。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


    他們以為我和過去那些使節一樣,不過是個來自宮廷不懂胡語的郎官,索性當著我的麵毫無顧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漢儒的酸腐味。


    說也罷,笑也罷,我都充耳不聞。


    我的內心充滿失落。


    隨太醫的話,使我從一直以來給自己製造的迷夢中驚醒過來。


    我深深地鄙視自己。


    我自以為愛阿妍,可事實上我的愛一錢不值。我既無力救拔她於重重深宮,也無法給予她應得的一切,執著於這樣一份感情,到底是愛,還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為她的善良而繼續厚顏無恥地以愛之名傷害她?


    罷了,走吧,走吧。就讓我放逐天涯海角、蠻荒絕域,或者能贖我罪孽之萬一。


    ◇◇◇◇


    我渾渾噩噩地越過瀚海沙漠,來到單於庭。


    剛即位的烏師廬單於根本不接見我,直接就下令把我關押起來。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為我不識胡語,相互私下談論,讓我得知了事情的驚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為使時還另派了一個使團到右賢王處吊唁,而赴右賢王處吊唁的使團所攜帶的禮品規格和數量和我的一模一樣!


    右賢王是前任單於的同母弟,時任單於的叔父,勢大兵雄,本就頗受單於的忌憚。當此人心未定之時,朝廷此舉,用意再明顯不過了!


    我心中大驚。朝廷要行離間之計,就是準備好了犧牲此行的使節!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


    李延年惡狠狠的話語浮現在我腦海裏。


    我閉上眼睛,喟然長歎。


    怪不得李廣利這段時間突然對匈奴事務感興趣了,三天兩頭往那些將軍的府邸跑。


    多麽精彩的借刀殺人之計!我真是輕看了這對貌似膚淺無知的兄弟。


    一旦威脅到他們的榮華富貴,他們那隻知道名利的頭腦也會製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計劃。


    ◇◇◇◇


    半年多的逃亡,單於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斷水斷糧、草原上遭遇餓狼……這其間所經曆的種種艱險困苦,遠非一兩句話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漢朝。


    而當我回國時,我得知了一個消息:阿妍過世了!


    這個消息,對我如同晴天霹靂。


    我驚呆了。


    上天為什麽如此殘忍?跟我開這麽一個天大的玩笑?


    從匈奴到漢朝,這一路上,多少次窮途絕境,萬無生理,隻因再見阿妍一眼這個念頭的支撐,我千方百計掙紮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條生路。萬沒想到,我活著回來了,她卻永遠離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發瘋一樣找到隨太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劍架在他頸間,怒吼道:“為什麽?!為什麽不救救她?你不是神醫嗎?”


    隨太醫看著我瘋狂的樣子,結結巴巴地道:“不、不關我的事,是……李大人他們逼我,說,如有危險先保孩子……”


    我驚道:“阿妍難產?”


    隨太醫心驚膽戰地看著頸間的劍刃,道:“是,夫人陣痛兩天兩夜還生不下來,穩婆換了五六個,我、我還開了藥幫她,可、可實在沒辦法……衛君,我已經盡了全力,減少對夫人的傷害。我也希望母子無恙,可夫人本來就體質弱,又是頭胎……”


    我心痛如絞。


    兩天兩夜生產的痛苦,對我那柔弱如水的阿妍,是多麽可怕的酷刑!當她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我卻在千裏之外,沒能為她分擔那漫長而劇烈的痛苦,沒能撫慰她對死亡的恐懼。


    天哪!我早該料到這一天的。


    為了取悅人主,李延年強迫阿妍從小就束腰,以保持體形。樂府那些束過腰的舞姬,日後大多會遭遇難產。阿妍對他們來說,本來就隻是博取榮華富貴的一件工具,一個是皇子外甥,一個是後妃妹子,誰更能保障他們的長遠富貴?他們當然選擇保孩子不保大人!而我對李延年說過,絕不會坐視阿妍陷入危險!所以,阿妍有身之日,就是我下黃泉之時!


    我顫聲道:“阿妍……她……就這麽走了?”


    隨太醫歎道:“夫人產後失血過多,脈象虛弱,我立刻給夫人開了藥調理,好好將養的話,還是可能複原的。可自從那邊傳來消息,說單於盡誅漢使,她便不再服藥。我開的藥,她都偷偷倒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就算扁鵲再世也救不了。你、你別激動,真的不關我事……”


    我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你是說,阿妍她、她是自己……”


    隨太醫偷眼看了我一眼,小心地道:“夫人走得很安詳。我也沒想到夫人的死誌如此堅定。也許、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唉,想不到世上真的有重視感情超過一切的女子……”


    如果我知道你已經不在這個世上,我會到另一個世界去找你……


    手一鬆,長劍落地,我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隨太醫鬆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有件事……說出來也許能讓你好受點。夫人去世後,陛下找了個方士為她招魂。聽說施術之時,果然見到了夫人,且夫人容顏不異於平時。生死之事,誰知道呢。衛君,你還是……節哀吧……”


    我在長安西北找到阿妍的墳塋,避開守墓官吏,遠遠地大哭了一場。


    那長眠在黃土下的女子啊,當年她在樂府翩翩起舞,像一株嬌弱的蘭花在風中輕顫著開放,我暗暗發誓今生要保護她周全,不讓她受半點傷害。然而造化弄人,恰恰是我的感情,給她造成了最大的傷害,直到她孤獨地長眠於地下。在黑暗的永巷裏,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伸出雙手要挽留什麽,卻隻是抓在了無盡的虛空裏。現在我再次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伸出雙手,依然挽留不了什麽。


    我空負一身武藝、滿腹文章,卻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無法保護。那種痛楚,錐心刺骨,何以複加!


    我哭得精疲力竭,才踉踉蹌蹌地回家,卻發現我的家早已是一片廢墟。


    原來,在我出使期間,李廣利唆使鄉裏無賴向朝廷“告緡”。一夜之間,我家傾家蕩產,家產、奴婢、田宅盡皆沒官,老父活活氣死,家人四散逃亡。


    我心裏的最後一絲支撐崩塌了。


    朝廷的“告緡”製度,我早有耳聞,隻是沒想到有朝一日這噩夢會落到自己頭上。


    朝廷向來重農抑商,商人冒著虧本的風險,千裏轉運,流通貨物,調劑有無,卻被朝廷視作不事生產、坐致千金,因此課稅極重。自今上即位,邊境多事,開支浩繁,針對商家的苛捐雜稅更是無孔不入。錢二千一算,軺車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行商坐賈,車船是商人謀生的必需工具,猶如農夫必需的耕犁,學者必需的刀筆。這樣征稅就意味著,如果你遵守法紀,拚死拚活都隻是在為朝廷的稅吏幹。商人雨雪阻路、貨物毀損、途中遇劫、傾家蕩產,朝廷不會伸出絲毫援手,而你冒著種種風險所獲的盈利,朝廷卻絕不會忘了分一杯羹。如果停止販運,又隻能眼看著奔波勞碌一生而得來的財產逐漸減少,坐吃山空。總之,你幾乎找不到一個辦法來保全自己來之不易的財產。所以,算緡從來沒有人願意如實繳納。違法是找死,守法是等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皇帝任用楊可推行“告緡”,利用最赤貧的民眾對財富的渴望,鼓勵檢舉,瓜分富室。一時之間,楊可告緡遍天下,告發者絡繹於途,投機取巧的鄉間無賴一夜暴富,胼手胝足的辛苦創業者傾家蕩產。朝廷獲利億萬,府庫充盈,修上林苑,鑿昆明池,建柏梁台,一座座壯麗宮室樹立起來的背後,是天下中人以上人家,大多破產,民間不事蓄積,無心創業,百業凋敝,物價騰貴。


    我站在家園的廢墟上,明白自己現在已經一無所有了。


    隻有當災難降臨到自己頭上,才會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麽脆弱。不管曾經有過怎樣的雄心壯誌,怎樣的文才武略,無非都和螻蟻一般,隨時可能被權力碾壓得粉碎。


    我潛入李府,李廣利已高升貳師將軍,到西域逞威風去了,我隻找到了李延年。


    當時李延年正在內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的琴前,一手撐著下巴,兩眼發直。看得出,那琴已經很久沒動過了,上麵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李延年看見我,吃了一驚。


    “你、你還活著?”他結結巴巴地道。


    “是啊。”我說,“真是遺憾,讓你們失望了吧?”


    這時,李延年做了一個讓我吃驚的舉動。他不逃不躲,居然撲通一聲跪在我麵前,道:“衛兄,求你幫幫我。我妹妹她、她怕是陰魂不散了……”


    我愕然道:“你說什麽?”


    李延年哭喪著臉道:“陛下叫人給她招魂,我妹妹不知跟陛下說了什麽,陛下把招魂的方士都殺了滅口,還、還叫人用朱砂畫了她的像,不知道想幹什麽。照這樣下去,我們、我們李家遲早要出事……”


    我看著李延年,此時的他,臉色灰暗,神情憔悴,全沒了往日的威風。我幾乎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不久以前還不可一世的暴發戶。


    我冷笑道:“直到現在,你所關心的,還是你自己的禍福!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一次阿妍所受到的傷害?!人若死而有靈,她必然知道一切了,你居然還指望她顯靈,在陛下麵前替你們兄弟美言!哈!”


    李延年急忙拉著我的衣服下擺,道:“不,不!阿妍她、她不會恨我的,她知道,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她臨終前還托陛下善待我們兄弟的。衛兄,我知道你恨我,可、可阿妍心裏一直有你,這是天大的危險。你被捕下獄那天,阿妍竟然不避嫌疑為你求情,請陛下看在你曾救過她一命的份兒上,放你一條生路!這、這要換了個人,陛下早就疑心大起,兩人都會被碎屍萬段。可那次陛下居然真的沒殺你。陛下實在是太愛她了。越這樣,我越害怕。你一天不死,我們李家就一天不得安寧。我、我隻是自保,不是存心要害你,真的……”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


    阿妍哪,阿妍,你到底有多少犧牲是我所不知道的?我自以為是在為了你而輾轉煎熬,自以為是蒼天佑我大難不死,卻不知道是你在抵押你的生命,換取了我的生存。


    我仰起頭,不讓淚水流出來。


    李延年道:“好歹、好歹你愛過我妹妹,就看在阿妍的麵兒上,幫幫我吧!”


    我咽下一口淚,長出了一口氣,道:“要我怎麽幫?”


    李延年拖著我的衣服,急急地道:“聽說那方士招魂的法器是麵鏡子,陛下把鏡子藏在柏梁台上,我可以設法讓那裏的守衛離開一小會兒。你、你身手那麽好,天祿閣密室都能進,八成也能進那裏。求求你,幫我勸勸她,讓她好好地走吧。阿妍一直愛著你,她、她會聽你的……”


    我看著李延年,隻覺得這個人可鄙又可憐。我用了極大的毅力,才克製住對這個無恥小人的厭惡,扯回自己的衣角,道:“今晚子時,你調開柏梁台守衛。”說罷,便轉身離去。


    這個人不值得我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李延年在我身後絮絮地道:“我知道,她是真的愛著你的。她曾為你剪過一縷頭發,不知藏在哪裏了,我搜過,沒找到,一定是給了你了……”


    ◇◇◇◇


    深夜,柏梁台上北風呼嘯,我拿到了那麵石鏡。


    石鏡背後銘刻著八個奇形怪狀的文字,那是一種極其古怪,但又是我無比熟悉的文字——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和這種古文字打交道。


    這正是孔府古簡上的那種文字!


    看到這石鏡的瞬間,孔府古簡上那許多曾經讓我難以索解的、毫無頭緒的片段章節,忽然一齊清晰了起來,仿佛一道雪亮的雷電劈開漆黑的天幕,照亮了無數錯綜複雜的謎團。


    那無數不解之謎,都起源於一起離奇的事件: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一直以來,史家都以為玄鳥生商隻是先民們編造的神話。事實上,欺騙與偽造是今人的慣技。上古小國寡民,人心淳樸,那首詩,是先民們對一起奇異事件的真實記錄:商王族的祖先,是乘著黑色的大鳥從天而降的!


    崇信鬼神的上古百姓,比今天的人更能接受各種奇事。所以,契和他的後人在世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默默地繁衍擴張,終於在成湯時征服了天下。


    玄鳥族擁有得天獨厚的天賦,他們能未卜先知、起死回生、呼風喚雨、遣神役鬼。


    商湯剛剛滅夏時,人們對於這個出身離奇的陌生族裔尚心存疑慮。這時,一場空前的旱災發生了。長達七年,滴雨不下,百姓瀕臨絕境。商湯展示了他作為一個偉大巫師的神奇法力,他親自作法,祈來了一場浩大的甘霖,挽救了所有子民。這是比武力征服更有力的手段,人們死心塌地地歸順了他的統治。


    玄鳥族順利地統治了這個世界長達六百多年,遠遠超過夏和西周。他們的君主本身就是法力最高強的巫師,所以,他們在這個世界如魚得水、難逢敵手。如果不是商紂王那極端的暴虐,也許他們能統治更久。


    即使是武王伐紂勝利之後,依然對這個曾經無敵於天下的前朝極為忌憚。懾於前朝在民間的巨大影響,周朝不得不在百姓麵前對一些德高望重的商朝貴族表示尊重:釋箕子之囚,表商容之閭,封比幹之墓,還把商朝遺民封給紂的兒子武庚。


    一場“三監之亂”用了三年的時間才得以平定,隻此一端,便可見玄鳥族的影響力。


    三監之亂,是玄鳥族殘餘勢力的最後一次反撲。變亂之後,商朝王族隻剩下為人小心謹慎的微子,作為周朝寬待前朝的象征保留了下來,封於宋國。


    到這時,周才開始毫不掩飾地對商朝文化下手:商朝的典籍被毀棄,曆史被篡改,語言和文字被禁止使用……


    然而,正是在周朝費盡心機要從曆史上徹底抹去這個朝代時,民間出現了“受命者”的傳說。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是第一次受天命。商朝滅亡,並不意味著玄鳥族氣數已盡。在久遠的未來,在玄鳥族人中,終會有人再次承受天命。他是玄鳥族的嫡係後代,他有著比成湯更強大的、甚至接近玄鳥族始祖的異能!


    玄鳥族人把包括這個大秘密在內的許多預言,編進歌謠,暗中傳唱,彼此鼓舞。典籍文字可以被毀,但口耳相傳的歌謠很難被徹底禁絕。


    這些歌謠語義含混、用詞隱晦,高度警惕的周王室無法明白這些商遺民在唱什麽,他們隻能把這些詩句記載下來,存放在王室密檔裏。


    隨著時間的推移,散居民間的商遺民在周強力的同化政策下,終於慢慢遺忘了他們祖先的一切。而周的王室中人,也漸漸淡忘了洛邑守藏室裏那些蒙塵已久的危險文獻。


    孔子,是宋微子的後代,他好學、上進,孜孜不倦地尋求真理。他為當時世道的亂象感到焦慮,希望從上古三代的文獻中找到藥方,醫治這個混亂無序的時代。他猜想那遙遠的時代一定有一套完美的典章製度,所以才能如此統一和強大。


    戰亂使周王室許多珍藏的文獻流散了出來,包括那些失傳了的玄鳥族預言詩。孔子很感興趣。


    努力鑽研,加上潛藏在血管深處的玄鳥族的直覺,使孔子讀懂了這些詩句。


    他被真相震驚了。


    他的祖先,竟然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真是一件無比諷刺的事。孔子曾比誰都重視華夷之辨,如今,自己卻屬於一個比夷狄還要遙遠的族裔。


    孔子看出了自己祖先的驚人秘密,也看到了危險。


    天下隻能有一個真命天子,如果商是受了天命的,那將置周家於何地呢?在來自上天的玄鳥族麵前,人世所有的統治者都隻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僭主。


    孔子決定,將這批古簡繼續珍藏下去。


    在真正的“受命者”出現以前,揭開真相隻會招來大患。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足以使所有擁有玄鳥血統的後人被趕盡殺絕!


    孔子將古簡砌進牆中,為防不知深淺的後世發現者將古簡當作廢物丟棄,孔子連同一件祖傳珍寶——一麵從微子時代就傳下來的商朝古鏡和古簡放在一起。


    在這段時間,他還編寫了《詩經》,把線索留在了這公開傳世的經典中。孔子為人,最重視等級秩序,卻偏偏在他親自編定的這部《詩經》裏,將俚俗的民間歌謠《國風》居前,貴族士人的《大雅》、《小雅》居中,貴為宗廟清音的《頌》反而居末。在三頌的順序上,又將《周頌》排在《商頌》之前。這些看似不可理解的錯誤,正是孔子煞費苦心之處。


    他既怕藏書被統治者發現,又怕留下的線索不夠多而使這天大的秘密真的被遺忘。《詩經》這明顯錯位的編排,總有一天會啟人疑竇。隻要人們把目光放到那本該排在詩集第一首的詩歌上時,就接近真相了。


    《商頌·玄鳥》,是所有秘密的開端。


    幸運的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古簡終於被發現了,具有神奇法力的商朝古鏡也隨之顯靈。


    不幸的是,石鏡顯靈的過程被一個膽大包天的方士打斷了,這個人就是少翁。


    少翁就是那名失蹤的魯恭王門客。他不是被鬼神嚇跑的,恰恰相反,他是在場的所有人裏最鎮靜、最有心計的那個。他一眼就看出石鏡是“鬧鬼”的關鍵所在,並在那極度混亂的一刻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偷走石鏡!


    少翁賭贏了。


    “鬧鬼”也是一種本錢,如果使用得當,可以換來數不清的榮華富貴。


    少翁也賭輸了,替誰招魂也不能替皇帝招魂!


    帝王的權威,就在於生殺予奪,在於對人的生命的最終控製。


    可現在,卻存在著這麽一種力量,一種不為你我所知的力量。這種力量使死亡也無法叫人形神俱滅!


    想想看,對皇帝來說,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作為帝王,他控製了活人的世界,可現在,卻有人能控製死人的世界。


    如果這麵石鏡和古簡的存在泄露出去了,會發生什麽?


    皇帝不再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不再握有天下臣民的生死權限,嚴刑峻法的威懾將蕩然無存。於是,過去被死亡的恐懼壓製著的一切野心、蠢動、不滿、憤怒……會在一夜之間爆發。


    當如此可怕的威脅出現在皇帝麵前,他毫不猶豫地殺了奉他的旨意行事的少翁,並用朱砂魘鎮阿妍!權力是他的第一生命,他或者也愛阿妍,但更愛皇權。


    ◇◇◇◇


    那一夜,柏梁台上寒風徹骨,我的心裏卻燃燒著一把烈火。我俯瞰著暗夜下連綿起伏的萬間宮闕,把石鏡緊緊貼在心口,輕聲道:“妍,我們走,一起走!我要帶你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我放火燒了柏梁台。


    站在長安城外,回望著遠處熊熊燃燒著的柏梁台,我放聲大笑。


    長安,我曾經夢寐以求的聖地。


    誰能想得到,這堂皇儼然的文明背後,充斥著的是如此卑劣、如此陰險、如此肮髒的東西。


    長安,你欺騙了我全部的夢想,毀滅了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我從懷中拿出一枚淺黃色的佩幃,佩幃上的燕子在冬夜淒清的月光映照下,隱隱泛著少女的青絲的光澤。


    我不能給你什麽,隻能給你這個了。在漢話裏,燕妍同音。在胡語中,燕子就是吉祥鳥。無論在胡在漢,我都望你日後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深深地吻了吻那展翅欲飛的燕子,吻著我的阿妍的發絲,喃喃地道:“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眼淚在我心裏洶湧奔騰,但卻流不出一滴。


    從現在起,在我的生命裏隻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竭盡全力,甚至不擇手段地去找到那個神秘的玄鳥族,找到真正的“受命者”,借助無所不能的玄鳥族的力量,將一切全都推翻重來!


    我收起佩幃,圈轉馬頭,義無反顧地向北方而去——皇帝必然會傾盡他所有的權力,來阻止真相擴散。要和這個世界上權力最大的人鬥,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幫助他最大的敵人。


    我日夜兼程趕往邊境,利用尚未繳還的官傳符節叩關出塞,來到匈奴——這個我曾經千方百計要逃離的地方。


    不出我所料,皇帝在第一時間派郎中令徐自為率軍北上,沿邊境築起千裏堅城,嚴密盤查所有往來於胡漢之間的人員。


    我隻要哪怕晚一天到達邊境,便很可能出不了關。


    我僥幸逃出生天,卻無法保住我流散在中原的家人,他們遭到了緝捕,後來我母弟叔伯子侄三十餘口全部被殺。


    其實,從我發現真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石鏡和古簡的存在,能證明神祇族的存在、天命的存在!能摧毀當今統治者所有關於受命於天統治萬民的無恥謊言!我既已知悉這個天大的秘密,還有什麽回頭路可走?!


    我義無反顧地投靠了匈奴單於,為他出謀劃策,對付漢朝。


    我在李延年府時,看到過一份關於受降城修築進度的密報。李家的手伸得太長了,幾乎所有有利可圖的工程,他們都要插上一手。李家兄弟的貪婪給我提供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情報:朝廷秘密聯絡匈奴左大都尉,準備裏應外合,進攻單於。為此,朝廷不惜重金修築了受降城。


    那一年,正值匈奴遭遇空前的雪災,凍死牛羊幾十萬頭,實力大損。如果不是我,也許漢朝真的已經裏應外合,滅了這個心頭大患。


    我助單於避免了一場滅頂之災,還使趙破奴兩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


    我贏得了單於極度的信任和重視。他要封我為王,並讓我自己挑選封地。這是破天荒的恩遇。


    我要了丁零。


    單於十分詫異。那是一片很久以前就被匈奴征服的土地,因為偏遠寒冷,一直以來都沒有匈奴貴族願意去。他誠懇地建議我換個水草豐美的地方,他說,我可以選除了單於庭以外的任何地方做駐牧地。


    但我堅持選擇丁零。


    單於有些無法理解。他封我為丁零王,但對我說,如果後悔,可以隨時提出,他會為我調換。


    後悔?


    我當然不會後悔。丁零是我精心的選擇。


    董仲舒找到了商王族在東北留下的遷徙足跡,朝鮮來自穢貊,穢貊來自夫餘,夫餘來自北夷,那麽北夷呢?他們是哪個民族?他們居住在哪裏?


    董仲舒查到這裏,就查不下去了。但我注意到,東北諸夷都相信,他們死後魂靈會回到遼東西北數千裏的一個地方,那裏是他們祖先的所在地。


    那裏是匈奴地域。


    董仲舒不能查下去,但我能。


    我順著這個方向繼續追查,發現這一帶有渾庚、屈射、丁零、堅昆、薪犁等部。我到處探聽,求教各部的巫師,詢問當地的老人,然後把範圍縮小到北海一帶。


    阿妍曾對我說,在他們白狄的傳說裏,北海神之女曾在燕子的幫助下,與情人遠走高飛。這故事顯然有玄鳥傳說的影子。我相信,在北海一帶能找到更多關於玄鳥族的線索。


    我在天祿閣看過《山海經》一書,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北海之內,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鳥、玄蛇、玄豹、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有釘靈之國,其民從膝以下有毛,馬蹄善走。”


    當我看到這段文字時,立刻被其中的“玄鳥”二字牢牢吸引住了。那段時間,我手不釋卷,天天在琢磨這部書。孔安國發現後,還嚴厲地教訓了我一頓。他以為我是出於獵奇之心,沉溺於那些毫無意義的誌怪文字。


    孔安國和董仲舒一樣,都是嚴謹的學者,不屑去看那些無可稽考的齊東野語,其實,答案有時就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傳說中。《山海經》最早隻是地圖,出於夏禹之時,乃是大禹治水成功之後,圖繪天下地形,以便劃分疆域、確定貢賦用的。圖中許多奇獸異人,本是夏禹所做的關於當地部族的標記。後人根據圖畫用文字表述,但知描摹形狀,卻已不知那形狀本身的含義。到後來圖畫失傳,僅剩文字,讀來更是不知所雲了,世間遂以為此書隻是一部毫無實際價值的獵奇之作。我是一個對中原文明充滿好奇的異族人,沒那麽多成見,反而從中看出了許多可信的細節。


    書中的“釘靈之國”,不正是丁零嗎?匈奴丁零國正是在北海邊。因為氣候嚴寒,當地部民出行以獸皮裹腿足禦寒。當年大禹在圖畫上如實地畫下這裝束,卻被後來的書寫者誤看作長了雙馬腿,以至留下了什麽“從膝以下有毛,馬蹄善走”這樣荒謬的文字。


    這段《山海經》提到“玄丘之民”,而相傳簡狄遇到玄鳥時,正與女伴沐浴於一個叫“玄丘水”的地方。


    巧合得不能再巧合了!


    我請封丁零之後,果然在北海發現,這海裏有種大魚,豹首魚身,灰黑色,看模樣極有可能就是書上說的“玄豹”。


    丁零一帶的部民極其崇拜鷹神,出行、婚姻、喪葬,都要祭拜鷹神。但見有鷹高飛,便以為吉兆。當地部民傳說,上古洪水滔天,天庭派神鷹拯救世人,和一女子結合,誕下世間第一位“珊蠻”,能呼風喚雨、起死回生,通曉古往今來所有事情,是天下巫師的祖先。顯然,鷹就是燕的變形。在匈奴,幾乎每個部族都說巫師是某一種鳥類的後代,有說鷹隼的,有說燕雀的。


    在諸胡傳說中,最具神通的鷹神後代被稱為“引路者”,含義不明。我認為,胡人傳說中的“引路者”,極有可能就是古簡中的“受命者”。這“引路者”能夠引領他的族裔找到那條通往天庭的通道!


    我越發投入地去尋找“受命者”。我利用權力,遣人從中原搜集了眾多史籍文獻,廢寢忘食地鑽研,加上在這裏探聽到的種種傳說故事,互相印證,去偽存真,終於漸漸拚湊出完整的玄鳥故事:


    簡狄,從名字就可以看出,她是狄人。


    狄,古稱“狄曆”,就是丁零的古音。簡,本意是挑選。她是狄曆部落選出來,進貢給中原帝嚳的妾妃。


    簡狄在遠行之前,和兩名女伴在家鄉神聖的“玄丘水”沐浴淨身。正是在這即將離開故土、遠嫁中原的最後一個日子裏,神秘的玄鳥從天而降。


    沒有人知道,玄鳥為什麽在這個世界的萬千眾生中選擇了簡狄。或許作為精心挑選出來為帝王準備的美女,簡狄的身體和容貌擁有孕育完美後代的條件。或許是淳樸簡單的戎狄民族,比起當時已經初具文明的華夏族,更能容納異族的血脈。也有可能沒那麽複雜,玄鳥選擇簡狄,不過是因為簡狄是它來到這個世界所遇到的第一個女子。


    玄鳥對她做了什麽,現在很難推斷,也許真像傳說的那樣,簡狄吞食了一枚鳥蛋,或者類似鳥蛋的物體,導致她莫名其妙地懷上了身孕。


    不管是什麽原因,這件事對簡狄來說,是一場滅頂之災。


    她隻是一個單純而天真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當她進入中原宮廷後,秘密終於守不住了。日益隆起的腹部,理所當然使她遭到最嚴厲的盤問審訊。


    這個少女關於神鳥的供述令審訊者半信半疑。


    他們追問神鳥的來曆,簡狄指向茫茫星空。


    那個方向是天狼星!


    孩子最終還是順利生下來了,但不姓姬,賜姓子,以示食鳥卵而生。


    帝嚳寬恕了這個得到神靈眷顧的女子。


    中原王朝不願承認,這樣一個從天而降的神物居然降落在北方夷狄之地,而不是中原。所以,他們故意貶低玄鳥的來曆,把“天狼”說成“天狗”。


    而簡狄的家鄉,因為連文字都還沒有,隻能用圖畫記錄史實。石匠把簡狄所說的離奇故事刻在高高的岩壁之上:簡狄手托玄鳥蛋,向人描述玄鳥來自天狼星的事實。


    然而,岩畫是無法發出聲音的。在漫長的歲月中,它最終被居心叵測的中原人曲解為荒唐的“犬戎”故事。


    鳥蛋成了蠶繭,天狼成了天狗……


    現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找到這個來自天狼星的神族的嫡裔,那個“受命者”——或者說是“引路者”,然後奉他的旗號,集合起一支擁有神力的大軍,摧毀這個肮髒的世界,建立一個全新的、純淨的、由神祇族統治的世界!


    怎麽樣,願意幫助我嗎?李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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