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眠回到仙居殿的時候,身上的衣衫已經被細雨淋濕了。


    仙居殿是是按照她的起居習慣布置的,古代沒有玻璃,江雨眠嫌棄室內采光不好,所以仙居殿四麵有窗,用極薄的月影紗做了窗紙,這種月影紗價值千金,是皇室的貢品,隻有後宮最得寵的妃子才能分得一匹月影紗裁成衣裙。


    擺著羅漢床的地方有個雙層立地花窗,一層是推拉花窗,江雨眠看了好多圖紙,最終選了偕隱雙山方形紋窗欞,推開這道花窗,後麵是一道圓形空窗,空窗邊緣處弄一掌高的祥雲窗欞做點綴,看上去不至於太單調空曠。


    窗外種著粉玉蘭,天氣暖和的時候,江雨眠經常躺在羅漢床上看書,累了一抬眼就是滿目芳華,若是風大了,她就把推拉花窗關上,再透過窗欞去看玉蘭。


    床帳前用一個白玉象牙屏風與其他地方隔開了,江雨眠繞到屏風後麵,透著淡粉的雪白指尖解開了腰帶上的玉扣。


    衣衫一件件落地,像一堆雪堆在她的腳背上。


    月扶疏悄無聲息的走進來時,江雨眠正背對著屏風脫肚兜,古代的肚兜隻有一條細細的帶子在後背係著,若有若無地貼著少女不堪一握的腰肢。


    屏風是用白玉和極其珍貴雪蠶絲製成,雪蠶絲織成的紗很薄很薄,就像一片朦朧的白霧。


    薄霧後麵的少女已經將手臂繞到背後去解肚兜的帶子了,單薄纖瘦的脊背完全赤|裸著的,幾縷被細雨打濕的發絲正黏在她雪白的肩頭上。


    窗子半開著,細雨透過窗扉灑落進來,窗前的一盆山茶花結了一個柔柔的白色小花苞,在微風細雨中輕輕顫動。


    懸在少女背後的白色肚兜帶子已經被纖長的手指解開了,像片雲朵似的輕盈落地。


    屏風後的江雨眠撩起被細雨打濕的發絲,正要脫下白色雲紋曳地裙,屏風後卻突然響起一聲輕咳,提醒她有人來了。


    她捂著胸口轉過身,隔著屏風與那她那謫仙似的師尊對望。


    透過薄霧似的雪蠶紗屏風看東西,入眼的一切都朦朦朧朧,猶如霧裏看花。


    從窗外傳來的細雨聲中,一道雪白身影立在那,姿容絕灩,青絲如墨,氣韻高潔如皓雪一般。


    歹毒的心腸,絕世的姿容,這就是醫仙月扶疏。


    江雨眠看見他謫仙般的師尊別過頭,脫下了身上的大氅扔過來。


    一陣風聲過後,雪白的大氅掛在屏風上垂落下來,將後麵裸露著上半身的少女遮擋的嚴嚴實實。


    江雨眠扯下大氅披在身上,隨意地攏了攏,穿著來不及換下的濕透鞋襪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坦坦蕩蕩,沒有一絲少女的羞赧,淋雨後的臉有種霜雪般的色澤,看得人倒吸冷氣。


    她懶洋洋地站在屏風旁說道:“師尊怎麽來了?”


    月扶疏背對著她,站在小軒窗前低頭看著那朵被雨淋濕的白色花苞。


    好半晌,他才將目光從那朵花苞上收回,依然背對著江雨眠,問道:“今天怎麽去丹場了?”


    江雨眠笑了一聲,“怎麽?我現在連丹場都不能去了?”


    她說話一直陰陽怪氣夾槍帶棒,永遠都不學乖,永遠對書中這位男主一號、碧海潮生的醫仙島主兼金月王朝的皇太子不夠尊敬。


    經年的相處,月扶疏被這朵親手養大的玫瑰紮了無數次,早已習慣了她這全身帶刺的桀驁性格,被頂撞了也不動氣,依然聲若清泉和風細雨地問道:“什麽時候,你也會像小女孩一樣爭風吃醋了?”


    江雨眠扯了扯嘴角,“我本來就是一個小女孩啊,師尊你年紀大了,不懂我的。”


    月扶疏終於轉過身,一雙漆黑的眼眸看向倚著屏風的江雨眠。


    沒了屏風的遮掩,那種不屬於凡塵俗世的美貌蠻橫地闖入他的眼簾,無論看過多少次,依舊會讓人心頭一顫。


    江雨眠頭發濕漉漉的,睫毛也濕漉漉的,臉上的雨水沒有擦幹,額頭和鬢邊的發絲貼在潮濕的肌膚上,像一隻被雨淋濕的白鳥。


    月扶疏說道:“就這麽討厭羽落清?”


    江雨眠瞥他一眼,眼神冷冷的,“你要偏心她了麽,既然如此,你直接把我燉了喂給她吧,正好和她做一對長生不老的神仙眷侶。”


    氣氛又凝滯下來,江雨眠麵色冰冷,一身衝天戾氣。


    僵持半晌,月扶疏隻好說道:“一年前你說想與其他弟子一同上課,我便開始在丹心閣授課,你聽了幾次後就日日不來,首席的位子一直空著,如今卻為了一個最末等的席位踏出廣寒宮,還動用了冰魄流螢。”


    江雨眠輕輕的笑了一下,說道:“師尊,你別忘了我是如何來到碧海潮生的,若不是羽落清,我也不會成為試藥的藥童。”


    月扶疏聽她這麽說,不禁微微搖頭,像是長者看幼童那樣輕輕地笑了一下:“你的恨意真是毫無來由,你難道不覺得,來到碧海潮生是你此生最大的幸運和機緣麽?”


    江雨眠覺得這話簡直是荒謬極了,冷笑道:“哈,機緣,你是這麽以為的?”


    月扶疏說道:“一個隻用二十兩白銀就能賣掉自己女兒的父母,你留在那裏隻會過著地獄一樣的生活,還能比現在更好嗎。”


    江雨眠愣了愣。


    望著少女怔愣的神色,月扶疏的語調慢慢的,像一把割肉的鈍刀子。


    “幾畝薄田,一間草屋,一年賺得碎銀幾兩,連你的一片裙角都買不到,待你十二三歲,便將你潦草嫁人,此後夙興夜寐,每日耕作紡織操持家務,白日裏還要孝敬公婆,晚上又要侍候夫君。”


    “稍好一點,成了富貴人家的妾,也是隨意買賣的玩意,或者被父母賣到春樓,以你的姿容,必定會豔壓群芳,恩客不絕。”


    月扶疏就是這樣,長了張神明的臉,說盡了惡毒的話。


    他來碧海潮生做醫仙,並不是懷著一顆普度眾生的心,也不是想做避世的隱者,而是想尋找長生不老的方法,生生世世,永世為王。


    月扶疏用一種帶著憐憫的眼神看著她,歎息道:“眠兒,你的苦難並不是因為羽朝的小公主,你這樣卑賤的出身,從你降臨到人世那一刻,就已經身在地獄之中。”


    “而我,將你從地獄裏拯救出來,讓一隻螻蟻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女,我給你榮華富貴,對你予取予求,換成任何一個女孩都會對我感恩戴德,將我奉若神明。”


    “所以,你的恨從哪裏來?”


    月扶疏最大的特點就是壞而不自知。


    江雨眠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樣,都快被他氣笑了:“你沒搞錯吧,你想讓我對你感恩戴德?想讓我將你奉若神明?你把因果關係搞反了吧?”


    她攏著大氅看著他:“該對我感恩戴德的人是你,應該將我奉若神明的人也是你,沒有我,你的長生夢就像天上的泡沫,都不用動手戳,風一吹就散了。”


    那雙眼眸目光鋒利,猶如淬了劇毒的銀針,江雨眠笑了笑:“拋開這些不談,難道出身卑賤就連恨的權力都沒有了麽,你以為你是誰?外界的恭維聽多了,不會真以為自己是不食人間煙火,可以掌管人七情六欲的的神仙吧?”


    這一次,沉默的人換成了月扶疏。


    江雨眠神色譏誚看著他,她眉宇間一直有一種月扶疏看不懂的神色,像是在透過他看什麽東西,眼底總凝著一層霜,從月扶疏遇見她開始,這層霜越凝越重,從來沒有融化過。


    她剛來仙居殿時隻有七歲,十歲那年成為小太歲後便同他一起長住仙居殿,很懂怎麽討好他。


    她討得他的歡心,享用著他的偏愛,又趁他鬆懈時一次次逃跑,又被他一次次捉回來,從此之後江雨眠就撕掉了偽裝,變得牙尖嘴利,寡性薄情。


    明明是個弱不勝衣的小姑娘,性格卻這麽倔強強硬。


    月扶疏見她身姿纖弱,比窗前那朵在細雨中顫抖的白色小花苞還要脆弱幾分,心腸到底軟了一下,神色溫和地說道:“你從小在碧海潮生長大,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你總是想逃,以為那是一片世外桃源,卻不知道那是通向深淵的入口。”


    他這話騙騙無知少女,也許會有人信。


    江雨眠說道:“我有過正常的生活,我不覺得這裏的生活有多好,我曾經擁有的東西是你無法想象的,比你給我的好一千倍一萬倍。”


    月扶疏又笑了,他的笑容裏有權勢滔天者對自己的絕對自信,有些好笑地說道:“眠兒,你又生氣了,你一生氣就總是說些胡話。”


    月扶疏心中可沒有自由和平等。


    江雨眠知道,她的一些話在他眼裏就是個笑話,還是些異想天開的笑話。


    月扶疏笑她幼稚。


    她笑月扶疏狹隘。


    夏蟲不可語冰,來自現代社會的穿越女和位於封建王權權力頂峰的男主自然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他們之間總是這樣,無論說些什麽東西,最後都會不歡而散。


    月扶疏離開時說道:“把你屋中的那扇屏風換掉。”


    江雨眠:“為什麽要換?”


    月扶疏說道:“遮不住什麽。”


    江雨眠看著他:“我又需要遮什麽,我身上哪一處你沒見過?”


    江雨眠想起扔到屏風上的大氅,詫異的瞥了他一眼,驚奇地說道:“看來你終於意識到我不僅是一味藥,還是一個正當妙齡的青春少女了。”


    不僅是一個正當妙齡的青春少女,還是一個十分美麗、身姿窈窕、性格潑辣、令人頭疼的青春少女。


    月扶疏離開的腳步頓了頓,似乎是想回頭看她一眼。


    短暫的停頓後,他終究是沒有回頭,邁著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的步子離開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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