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頭最盛,空氣中卷著燥熱,偏生日頭不舍涼風難抵悶熱。


    幾人悶在刑部屋內饒是門窗盡開,卻仍然悶熱難消。


    許宴知的官帽被她放到一邊,她扯了扯領口幹脆將領邊扣解開,又鬆了鬆衣袍內領露出一小截白皙脖頸來。她將筆擱置,徑直走到門邊,“今日無風,熱氣實在難耐。”


    薛城嫌熱一早便將腰帶解下,身上官袍沒了束縛便寬鬆開來,他將衣袖上挽露出胳膊來,他抬手擦了擦額頭,道:“刑部這地界不好,一向冬冷夏熱,稍稍日頭上來,人在屋中便悶熱得緊。”


    陸凊也放了筆,“你們這屋子確實要比旁的地方更熱,都察院還好些,夏日不至太熱。”


    謝辭窩在椅子裏懶洋洋的抬眼,“可說到底夏日還未到,這日頭未免太盛了些。”


    李忠明從外提著壇子走進來,“快來快來,涼茶。”


    謝辭眼眸一涼,當即起身去接壇子,“我還說你到哪偷懶去了,原是去買涼茶了。”


    李忠明嘿嘿一笑,“茶樓的涼茶剛煮好我便買來了,現下還有溫,你們放涼了再喝。”


    嚴正這時才擱筆,“我有事要說,你們歇著聽我說就好。”


    李忠明給嚴正倒了碗涼茶,謝辭端給他,“嚴大人先喝一口再說,你方才也寫了許久了。”


    嚴正接過茶碗卻隻是將它放在一邊,他道:“戶部那邊對都察院下放公文之事頗有微詞,黎大人雖沒說什麽,但難免他手底下有人不滿。”


    陸凊蹙眉道:“是因為下放公文太繁瑣了嗎?”


    嚴正一歎,“他們是覺著此事本來與他們戶部無關,偏生又鬧出改律法問民心的事來,平白無故將擔子加在他們戶部身上,總而言之是覺著我們給他們添了麻煩,難免心中不快。”


    謝辭端著茶碗倚在門邊,“說到底,他們是覺著我們改律法本就處在風口浪尖,如今因為下放公文一事將他們戶部拉進來,是怕我們連累了戶部。”


    許宴知撐著腦袋說:“我們畢竟不是戶部的人,回頭我問問黎大人。我是在想,這個風口上有任何不利於改律法的事都會被放大,難保這事不是有人故意挑唆想要把事情鬧大。”


    薛城哼了哼,“如今改了這大半,要是又突然中斷那可是不能的,我第一個反對。”


    許宴知喝完涼茶到謝辭方才的椅子上靠著,她捏捏眉心,“一會兒我還得去一趟都察院,我還堆著些公務要處理,這兒就交給你們先守著了。”


    李忠明伸伸手,“我也得回大理寺,我那還積著幾樁案子沒處理。”


    薛城擺擺手,“無妨無妨,一會兒吳大人和季大人會來,左右這邊都有人在,你們處理完了再來也成。”


    李忠明點點頭,“那成,一會兒我和許宴知一道走。”


    許宴知伸了個懶腰起身,拍拍衣袍道:“繼續吧,再忙一會我就得先走了。”


    眾人放了茶碗重新開始執筆,謝辭扭扭脖頸,“來,幹活!”


    李忠明走到許宴知身側,“我幫你。”


    謝辭叫嚷,“偏心是不是?怎的不來幫我?”


    李忠明頭都沒抬,“看了你煩。”


    “我還看你煩呢,誰稀罕。”


    “不稀罕你狗叫什麽?”


    ……


    都察院。


    “大人,你回來了,盡疏道長在裏頭等你。”付白迎上前道。


    “知道了,他可說有何事?”


    付白搖頭,“屬下見他神色淡淡,不像有何急事。”


    “知道了。”


    許宴知進去時盡疏正立於窗邊,手中拿著書卷神色皆因書卷而動,此時日後退了不少,陽光透過窗戶撒進來正將他與書卷染了個徹底,盡疏一襲白衣道袍少了塵氣卻添了幾分書卷氣,好一幅閱卷染光圖。


    許宴知竟一時沒忍心打破此刻靜謐。


    似是察覺有人進來,盡疏這才抬眼去看,見來人是許宴知便揚唇笑了笑,“你來了。”


    “你來找我是有何事?”


    “沒什麽,許久未見了,來瞧瞧你。”


    許宴知落座後提筆,“你們當道士的都這麽閑嗎?”


    “你非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我隻是來瞧瞧你近日麵相如何,有沒有印堂發黑啊?”


    許宴知嗤笑,“那你看如何?算沒算到我之前會有血光之災?”


    盡疏一聳肩,“你手上的傷怎麽樣了?”


    她抬手晃了晃,“你算算呢?”


    盡疏道:“傷在右手,你如何寫字?”


    “前幾日寫不了,這幾日還成。”


    他又道:“瑞陽王從嶺南回來這名聲似乎更勝之前了,茶肆和路邊攤販隨處可見有人談論此事。”


    她眉頭一挑,“你還會在意這些?”


    “自然是替你在意,你在官場自是不能與民親近,不像我等平頭百姓才是真正能聽見民心的。”


    她輕笑,“那你說說看,你都聽見什麽了?”


    盡疏將書頁撫平放回原處,他落座後又將衣袍褶皺理平,他雙手置於膝上,神色認真道:“京城是繁華,可也有皇權顧及不到之處,我見過有人為了一兩銀子跪地磕頭,也見過有人一擲千金隻為一時快活。”


    “這街上有為填飽肚子去偷去搶的乞兒,也有挑食揮霍的富家子弟,城內是如此城外亦然。”


    “我朝自先帝時便強盛,雖說如今朝權分裂但有先帝打下的基礎,我朝國力尚富足,但富足之時已有如此情況那朝權若再分裂下去,饒是再強盛的國力也會有耗盡之時。”


    “旁人隻知我朝強盛,外邦忌憚不敢輕易進犯,但你別忘了嶺南一事是真切的,也就是說外邦人已在試探我朝國力,倘若瑞陽王這一戰輸了你可有想過後果?”


    許宴知筆尖一頓,“瑞陽王這一戰隻能贏不能輸,正如你所說,晉郕國與我朝在嶺南開戰實則就是在探我朝國力,倘若這一戰輸了,不止是晉郕其餘各國也會覺得我朝國力不複往日,稍加試探便可得知我朝權勢分裂局麵,那時我朝便會猶如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切割。”


    她凝眉靜靜望著盡疏,“你近日確實是沉穩不少。”


    盡疏淡淡一笑,“往日我對官場雖談不上厭惡,但也是淡然視之不曾有何好感,同你來了京城後才發覺官也有官的用處,有些事也隻能是你們當官的來做。”


    他微一垂眸,“之前是我錯了,不該一心讓你隨我入道,你自有你的去處,你自有你該施展之才。”


    “之前是我未明白你,不曾了解你入朝為官的道理,現下才覺是自己狹隘。”


    “皆言天高任鳥飛,天高才能任鳥飛,將你困於道觀的確拘了你。”


    許宴知淡笑,眼底閃過幾分欣慰,“難得見你正經,你同我說說,這幾日你出什麽事了?”


    盡疏抿了抿唇,道:“豐京節時我曾出京遊走,我一不留神錢財被盜隻能在一戶農家暫住,農戶家有個女兒因生的漂亮被鄉紳看中就強逼她給自己做妾,我雖將人打跑但也知道我能打跑這一次也會有下一次,我拿著你給我的玉佩去了官府,借了你的勢此事才得以擺平。”


    “那時我才明白,官有官的意義。”


    許宴知一歎,“也有錯處,你是借了我的勢官府才肯出麵擺平此事,既為官府理應為百姓做主,而不是看在誰的麵子上才出麵。”


    “你倒提醒我了,都察院是時候該肅清各級官員了。”


    盡疏笑道:“你還是先把律法一事做完吧,肅清各級官員談何容易?這官場一階一層極其複雜,你這想法一提朝堂恐怕又是一片腥風血雨。”


    許宴知笑意加深,“盡疏啊盡疏,你當真是沉穩了,正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我想在都察院待著,你放心我隻在旁看,不會妨礙你辦差。”


    “閑雜之人怎可在都察院久待,倒不如給你擔個文房閑職,你說如何?”


    “也成。”


    許宴知抬筆朝著他上下比劃著,道:“隻是你若擔了職,怕是不能再這樣一身道袍了。”


    她又想到什麽,說:“你入了都察院,你雲清觀怎麽辦?你還是總觀觀主,你師父要是知道會不會大發雷霆?”


    盡疏縮了縮脖子,“隻要不讓我師父知道就是。”


    許宴知有些好笑,“我師父若是知道我把你拐入官場怕是做夢都會笑醒。”


    盡疏反駁,“也不算入官場,這等文房閑職又不像你們正階官職需要科考,尋常隻需由各部招賢,雖說也要上報審核,但到底不是官員,屆時我待夠了請辭離開便是,我依舊是雲清觀觀主。”


    許宴知點頭,“成,付白。”


    “屬下在。”


    “帶他去找卷宗掌事連先生,就說他多了個幫手,別忘了帶他去領身衣裳。”


    “是,大人。”付白朝盡疏笑了笑,“盡疏道長,同我來吧。”


    盡疏頷首,“有勞了。”


    ……


    許宴知一連幾日在刑部、都察院兩頭跑,終於有半日空閑卸下官袍沐浴更衣後登門拜訪靳玄邕。


    “我還道許大人貴人多忘事呢。”


    許宴知瞧出魏堇眼底的幽怨,訕訕淺笑道:“魏統領哪裏話,真要論官階魏統領可在我之上,我哪裏會不將魏統領的話放在心上。”


    魏堇一撇嘴,“你許大人自是繁忙,我一介武夫哪裏比得上許大人。”


    許宴知抿了抿唇,總覺得魏堇對她實在陰陽怪氣。


    “王爺,許大人到了。”


    “進來吧。”


    許宴知一撩袍邁步進去,剛一拱手還未問禮就被靳玄邕打斷,“過來坐吧,本王可受不住你許大人的禮。”


    “……”這倆人怎的都如此陰陽怪氣。


    細細想來,她似乎並未得罪過他們吧?


    許宴知在他對麵落座,靳玄邕為她倒了杯茶,“本王答應你的事已經做到了,沈玉林資質不錯,是個將才。”


    “那我替小侯爺謝過王爺。”


    “本王怎受得住你來謝。”


    “……”許宴知端茶杯的手一滯,天地良心,她真沒得罪過靳玄邕。


    她眼下隻覺這杯茶是怎麽也喝不下去了,她掛上笑意,“王爺,既為友如何受不住一聲謝。”


    靳玄邕唇角一勾,抬眼瞧她,“你當本王是友?”


    “王爺若是不願,那我便向王爺賠個不是,我不該攀扯王爺。”


    “本王可從未如此說過。”


    許宴知抿唇輕笑,“王爺雖與我政場不同,但若是隻論私事我與王爺自是稱得上是友。”


    “你一貫會說話,好話歹話皆有你說了,本王還能說什麽?”


    他點了點桌案,平淡道:“在嶺南時沈玉林曾收到幾封書信,你就不好奇本王如何看待他?”


    許宴知一愣,“我不曾給小侯爺寫過信,”她轉而笑著解釋,“王爺還不知,我這人一向不愛寫信,為此我還挨了不少頓罵。”


    “信應是謝大人他們寫的,連著我的那份也一並寫了。”


    “你倒是落的清閑,連信都有人代勞。”


    許宴知沒在意,隻是問他:“王爺此行可還順利?”


    “晉郕小國罷了,掀不起風浪。”


    靳玄邕冷笑一聲,又說:“晉郕國小野心卻大,如此在嶺南試探本王又豈會不知他們的心思?”


    “晉郕處於敗勢,如今又想著議和賠罪,有西酈的先例,你該擔心晉郕會效仿西酈與我朝談判。”


    許宴知搖頭,“有王爺在,晉郕豈敢蹬鼻子上臉?我朝雖以和為貴但絕不會任人欺負,晉郕主動進犯,那敗仗議和就處於下勢。”


    “且看吧,晉郕國的人還未到,有些事現在也說不準。”


    許宴知抿了抿茶水,“也是。”


    “會下棋嗎?”


    她笑,“雖棋藝不精,但也能奉陪一二。”


    ……


    許宴知出王府後便上了馬車回府。


    她本鬆散依著閉目養神,可合眼後卻不知怎的想到了靳玄邕方才的話。她細細琢磨一番,越想越品出些埋怨的意味來,靳玄邕這話是以為許宴知給沈玉林寫了信卻沒給他寫信麽?


    難怪魏堇說她過河拆橋,托了靳玄邕指點沈玉林卻又不管不顧從未問津,這不就是過河拆橋麽?


    托人辦事,且不說要給人好臉色,至少不能在人應下事後就對人不管不顧,確實是不該。


    可說到底,許宴知又有何立場給靳玄邕寫信?於公於私,這信都輪不到她來寫。


    許宴知歎了歎,當真是人情難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當官日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六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六音並收藏當官日常最新章節